山民牧唱
2024-09-26 06:17:02
作者: 魯迅
燒炭人
喀拉斯醒過來,就走出了小屋子。順著緊靠崖邊的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下樹林中間的空地去。他要在那裡作炭窯的準備。
夜色退去了。蒼白的明亮,漸漸的出現在東方的空中。太陽的最初的光線,突然從雲間射了出來,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絲一樣。
山谷上面,仿佛蓋著翻風的屍布似的,瀰漫著很深的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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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斯就開手來作工。首先,是揀起那散在地上的鋸得正可合用的粗樹段,圓圓的堆起來,中間留下一個空洞。其次,便將較細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細的枝條去。於是一面打著口啃,吹出總是不唱完的曲子的頭幾句來,一面作工,毫不覺得那充滿林中的寂寥和沉默。這之間,太陽已經上升,霧氣也消下去了。
在正對面,一個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裡面似的,悄然的出現在它所屬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已發黃了的小麥田,小海一般的起伏著。山頂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間發著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過去,就看見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濤,有幾個簡直好象是波頭的泡沫,就這樣的變了青石了。但別的許多山,卻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圓圓的,又藍,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著工,唱著曲子。這是他的生活。堆好樹段,立刻蓋上郎機草和泥,於是點火。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別樣的生活。
做燒炭人已經多年了。自己雖然沒有知道得確切,他已經二十歲了。
站在山頂上的鐵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處所,是頭領的老婆在給燒炭人們吃飯的。
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樣,順著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窪地里去了。那是有一個門和兩個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進門,就說。
「阿,喀拉斯麼,」裡面有人答應了。
他坐在一張桌子旁,等著。一個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張盤,將剛剛離火的鍋子裡的東西,舀在盤裡面。燒炭人一聲不響的就吃起來了。還將玉蜀黍麵包的小片,時時拋給那在他腳邊擦著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婦看了他一眼,於是對他說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裡談講的話麼?」
「唔?」
「你的表妹,許給了你的畢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聽說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關心模樣,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東西了。
「可是我還聽到了還要壞的事情哩。」一個燒炭人插嘴說。
「什麼呀?」
「聽說是安敦的兒子和你,都該去當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話。那掃興的臉卻很黯淡了。他離開桌子,在洋鐵的提桶里,滿裝了一桶燒紅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將紅炭拋進窯頂的洞裡去。待到看見了慢慢地出來的煙的螺旋線,便去坐在峭壁緊邊的地面上。就是許給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並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氣憤。毫不覺得的。這樣的事情,他就是隨隨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裡充滿了陰鬱的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們,偏要從山裡拉了他出去的這種思想。他並不知道平地的人們,然而憎惡他們了。他自問道:
「為什麼硬要拖我出去呢?他們並不保護我,為什麼倒要我出去保護他們呢?」
於是就氣悶,惱怒起來,將峭壁緊邊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視著那石頭落在空中,有時跳起,有時滾落,靠根壓斷了小樹,終於落在絕壁的底里,不見了。
火焰一衝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窯的硬殼,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給火沖開的口子。
就是這模樣,經過著始終一樣的單調的時間。夜近來了。太陽慢慢的落向通紅的雲間,晚風開始使樹梢搖動。
小屋子裡,響亮著趕羊回來的牧人們的帶著冷嘲的叫囂,聽去也象是拉長的狂笑。樹葉和風的談天開始了。細細的流水在山石間奔波,仿佛是無人的寺里的風琴似的,緊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從山谷里,升起一團影子來。烏黑的濃煙從炭窯里逃走了。還時時夾著火花的團塊。
喀拉斯凝視著展開在他的前面的深淵。而且陰鬱地,一聲不響地,對著於他有著權力的未知的敵,伸出了拳頭;為要表示那憎惡,就一塊一塊的向著平野,踢下峭壁緊邊的很大的石塊去。
秋的海邊
這是馬理亞·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遊玩。當她丈夫和朋友的誰一同去玩畢亞列支,或是孚安·兌·路斯的時候,她就坐在歷經吉普斯科亞海岸各村的搭客馬車裡,在一個村莊裡下了車。
那旅行,在她,是向著戀愛的聖廟的巡禮。在那地方,是由過去的懇切的記憶,使她的心輕快起來,從虛偽的生活的焦熱,暫時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濱海諸村的一個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圍繞的山莊似的,種著絲杉和月桂的墓地里,就永遠地躺著懇切的男人……
這天傍晚,馬理亞·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裡了。
給旅行弄疲倦了,趕早就躺下,但被一種亂夢所侵襲,直到黎明之前,這才入了睡。
和一種驚嚇一同醒過來了。睜眼一看,臥房裡還連漏進來的一條光線也沒有。天一定還是沒有亮。再躺下去試試看,太多的回憶和想像,都亂七八遭的浮上心頭來,她要靜定這興奮。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過去,終於摸著了窗門,推開了。
這真是象個秋天的亮星夜。紗似的,光亮的霧氣,籠罩著周圍。聽不到一個聲音,感覺不著一些活氣,來破這微明的幽靜的,什麼也沒有。只從遠處,傳來了緩緩的,平靜的,安穩的大海的低聲……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給已在早風中發起抖來的灰色的煙靄抹殺了。
馬理亞·路易莎一面沉思,一面凝視著遮住眼睛,不給看見遠方的不透明的濃霧,就覺到了一種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漸的看出一點東西來,有些是輪廓也不分明的一個影,有些是海邊的沙地的白茫茫。煙靄的團塊一動彈,那些無形的各種黑影便忽而顯出來,忽而隱了去。
風是陸風,潮濕,溫暾,滿含著尖利的臭氣和由植物發散出來的蒸熱。因為時時有海氣味撲鼻而至,就知道其中還夾著海風。
曙光從煙霧的灰色薄絹里射了出來了。於是模胡的,沒有輪廓的東西,也就分明的決定了模樣。還有村莊,吉普斯科亞海岸的許多黑色房屋的那村莊,也從它所站著的岡子上面顯出形相來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攢在教堂的舊塔的四近的,站著,傍眺了海——總是掀起著大波,喧囂著,總是氣惱的嘮叨著,噴著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綠的海。
海岸的風景,逐漸的展了開來。在左手,可見層層迭迭的山石,那上面有一條路。右手,是依稀的顯著海岸線。那線呈著緩緩的彎曲,一端就成為發著黑光的巨石,完結了。這巨石,當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面上,恰如在白沫的雲中游泳的海怪似的。
村莊已經醒了轉來。風運來了教堂的鐘,且又運了去。來通知黎明的禱告的幽靜而舒徐的那聲音,在帶著懊惱的微明的空中發抖。
人家的窗和門,都開開來了。農人們在從牛棚里將牛牽到道路上。在村莊的沉默里,聽得到的就只有一面昂著頭,敞開鼻孔,舒服地呼吸著早晨的新鮮的空氣,一面吼叫著的公牛的聲音。
面前看著這樣肅靜的,切實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鐘聲,又使她在近旁感到開口說話的宗教,馬理亞·路易莎的心裡,就浸透了一種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陽的光線射進屋子裡面時,她這才覺得氣力。自己向鏡中去一照,在兩眼裡,看見了做夢似的,含著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準備到外面去了。穿上帶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沒有裝飾的帽子,臉上蓋了飾著時式結子的面紗。於是就走到滿是積著黃色水的水窪的道路上。
時時遇見些肩著木棍,走在牛的前面的牛奴。牛是開著緩步,拉著軋軋發響的貨物。馬理亞·路易莎對於人們的招呼,一一回答著往前走。
終於走近了村莊。橫走過不見人影子的大空地,通過一個潮濕到黴黑了的石疊的小小的穹門,踏到礫石縱橫的狹窄的坡路上。這裡有幾隻露出了龍骨的半爛的船,免掉了長年的苦工,休息著。那穹門是繞著村莊的古城牆的留遺,在要石上還可見簡陋的雕象,象下有開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塊和石塊的間隙中。
從狹路的盡處,便望見了海邊。太陽扒開了雲,霧氣由海面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風景也跟著出色起來的,是岔涌的歡喜。
空氣越加純淨,露出蒼穹的細片來了。霧氣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見種著牧草的碧綠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櫸和槲樹的小林。群山的頂上,也現出了有稜角的石頭,和幾株枝葉扶疏的細長的灌木。
海邊是熱的。馬理亞·路易莎放開步,一徑走到沙灘的邊上,在那裡的一塊石頭上,頹然坐下了。氣惱似的,輝煌著的海,頑固地在拒絕太陽的愛撫。海想用朝靄來做成陰天,然而沒有效。光充滿著四邊,太陽的光線,已經在帶綠的波浪的怪氣而起起伏伏的皮膚上面熠熠地發閃了。
忽然間,覺得太陽好象得了加倍的勢力。海只是推廣開去,終於和水平線成了一直線,連結了起來。
從此就看見了海波湧來的模樣。有暗的,圓的,看不透那裡面的波,也有滿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著混濁的內部的波。那邊的海岬上,則怒濤打著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邊,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憂鬱地,平穩地涌過來,在沙灘上鑲上一條白色的沿邊,到退去時,則在沙上留下些帶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發閃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從海的顏色里,風的嘆息里,以及孤獨的漠然的微語裡,馬理亞·路易莎都覺著了秋聲。海將那偉大中的漠然的情緒,含在波浪里送與她了。
合著海的律動和節奏,她的思想的律動,就和記憶一起,招致了戀愛的回憶來。
兩個人就只有兩個,也不談,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只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邊的沙上,那時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來,將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煙霧,大海里的那精神,熔合起來了。
就在這地方,她和他認識了。那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經是過了十年了!最初是對於他的病體的同情。而在聽他說話,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卻連靈魂的最深處也發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覺得戀慕的難以抑制了。不以石女為意的她,覺得羨慕有個孩子了。
常常是只有兩個人,眺望著通紅的太陽沉在水平線的那邊,海被深紅的反照所鼓動的那惱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覺到這反映在自己們的心裡,兩人的神經就都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過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這一事罷。她在未來之中,看著老後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慘澹。
自此以後,十年也過去了!那時候,她是廿八歲!
新的春和夏,總該是年年會得轉來的,——她成了絕望的心情,想,——對著從無涯的那邊,湧來了波濤,而咆哮著的大海,在那麼樣通紅的薄暮里,在那麼樣的星夜裡,新的心的新戀愛和新幻想,總該會抽起芽來的……而這我,卻怕要象一閃即滅的水泡那樣,一去不返的罷。
馬理亞·路易莎凝眺著寂寞的,悲涼的海邊。於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緒,就從嘆息於蒼白的秋天之下的海里,來到她的心中,將一看見身體衰頹時,便會覺得的憂鬱,越加擴充開去了。
一個管墳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見路的左手,有一家很舊的平房。在那潮濕到發黑了的牆壁上,威風凜凜的顯出幾個黑字,寫著「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號。
這寫字的藝術家,單是每一個字都用了時行的筆法還不滿足,還要畫一點什麼畫。於是在店門的門楣上,就畫了一匹大公雞,腳踏著給流矢射通了的心臟,拍著翅子。這是神秘透頂的形象,我們至今還不明白那意思。
店門裡面的前廳上,兩邊也都堆起酒桶來,弄得狹到只在中間剩下一條窄窄的走路。再進去就是店面,也不僅僅是酒場,還賣咖啡,賣煙,賣紙,別的還有好幾樣。後門口呢,葡萄架下放著幾張桌子,一到禮拜天的午後,酒神崇拜家們便聚到這裡來,喝酒,玩九柱戲。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為的是要用除煩解熱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婦富斯多,倘不是拿一個又懶惰,又浪費的搗亂的破落戶做男人,怕是早已發了財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發賣的上等次等的各種酒,都有極好的交情,而且還有種馬的多產能力的。
「喂,亞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說,「真糟!你這裡,又是這個了!你究竟是在怎麼弄的呀……」
「怎麼弄的,又有什麼法子呢,」他回答說。「娘兒們這東西,就象豬玀一樣的。譬如她……只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麼了……只要我脫下短褲,掛在眠床的鐵欄幹上,就會大起來。就會田地好,種子好,時候好……」
「酒鬼!豬玀!」女人聽到了他的話,便叫起來。「少說廢話,出去做點事罷!」
「出去做點事?放屁,第二句話,就是做點事。娘兒們說的話,真古怪!」
正月里的有一天,爛醉著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裡了。朋友們拉了他上來,沒有給淹死,但回家之後,因為不舒服,就只好躺下。兩面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著,唱著他所知道的一點五八調。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來到酒店裡的時候,他終於叫了起來:
「覺明,對不起,肯給我拿笛子和小鼓來麼?」
「好的,來了。」
覺明拿了笛子和小鼓來。因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麼呢?」打小鼓的問。
「打奧萊斯克調,」勃拉希陀說。然而正在亂打之間,他忽然回過頭來,道,「喂,覺明,立刻跳到收場,到收場。我也要收場了。」
勃拉希陀轉臉對了牆壁;於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墳人巴提給他那朋友掘了一個三尺深的,很象樣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懷孕的酒店主婦管理著七個小孩子,在發煩。酒店是靠著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舊做買賣。
這些朋友們裡面,最熟的是巴提賽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獄的巴提」的漢子。這巴提,假使他沒有那麼胖,是一定見得是一個長條子的。他從後面看,是方的,從前面看,是圓的,從旁邊看,卻是簡直象一個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細細的刮光了的那臉,是紅色和紫色之間的顏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圍著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說,並非希臘式。但是,假如沒有那麼胖,那麼闊,那麼紅,那是一定見得很漂亮的罷。他的嘴裡是沒有牙齒的。但是,他那因為陽氣的微笑而半開的嘴唇,剛剛合式的盤一般的大帽子,卻連他的敵人,也不能不承認是有著難言之妙的物事。
壞話專門家和永久的酷評家們,都說巴提的青年時代是萬分放蕩的。猜他在敷設北部鐵路的那時候,兩手拿著粗笨的石弩,在里阿哈那裡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說他一定是越獄犯,以及說他做過海盜船上的水手的卻也有。推測而又推測的結果,竟也有以為巴提的自願去做管墳人,是為了要從孩子的死屍里提煉黃油之故的了。然而,我們為保全「事實」的名譽起見,應該在這裡聲明,就是:這樣的推測,全都沒有證據。
巴提到亞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後,回來一看,只見他的地產,就是祖遺的山腰上的地面的一部分,已經變了墳地了。村子裡,是都說巴提已經死了的。村會看見巴提咬定著自己的所有權,就想收買這地面,但是巴提不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只說,倘若條件是給他做管墳人,並且許他在墳地的泥牆的一角上,造一所拿著無邊帽和菸斗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讓出祖遺的地面來。
這提議被接受了。巴提就造起小屋子,住在那裡,去管墳去了。死人們對於巴提的給他們照顧自己們的墳墓,恐怕也不會傷心的罷。因為他是用芳香的草木,美麗的花朵,裝飾了墳地的。
善良的巴提雖然這樣的盡心,但村人們卻總當他是要落地獄的腳色。這隻因為兩件事:其一,是禮拜日往往忘記了去聽彌撒;又其一,是聽村裡的牧師讚美上帝的時候,他使著眼色,說道,「遏薩古那·拉古那。」[57]
村人們將這「遏薩古那·拉古那」的話當作惡意,心裡想:巴提這東西,誠實的地方固然是有的,但卻會用了針對的話來損人。這話,是說牧師在附近的一個村莊中,養下三個孩子了。
人們對於巴提所抱的恐怖,是非常之大的,甚至於母親們為要恐嚇孩子的緣故,就說,「小寶寶,哭下去,地獄的巴提要來帶你去了哩。」
村裡的老爺們是看不起巴提的。以學者自許的藥店主,自以為在將他嘲弄。
巴提和一個年青醫生很要好。醫生去施行屍體解剖的時候,管墳人就做幫手。倘有什麼好事之徒,走近解剖台去,顯出恐怖和嫌惡的表情,巴提便向醫生使一個眼色,恰象是在對他說:「這傢伙沒有懂得奧妙,吃了驚了……哼……哼……」
人們對他的評論,巴提幾乎全不放在他心上,只要在富斯多的酒店裡奉行著天語,他就滿足了。恭聽這天語的人們,是村中惟一的自由主義者的清道夫;不去給人代理的時候,就做麻鞋的助理判事;拿著夜膳和酒壺一把,走進酒店去的,先前的學校教員堂·拉蒙;照例的打小鼓人:義倉的職員;還有另外的幾個。巴提的話,將他們吸住了。
他講完魂靈,說道「這樣的東西,誰也不會出驚的,遏來克(電氣)呀」的時候,聽著的人就大家互看臉色,仿佛在考查別人可曾懂得這書句的深遠的意思似的。
巴提知道著種種的書句。連名人也未必全知道呢,他卻迭連的吐出嚇退息波克拉第斯[58]的警句來。他的哲學,是盡於下面的幾句的,曰:「人,就是象草的東西。生了下來,就不過是生了下來。有開紅花的草,也有黃的。所以,人也有好人,有壞人。然而,成為酒鬼的人,那是生成要成酒鬼的。」
他往往用水濕一濕嘴唇。於是仿佛被那水的強烈,吃了一嚇似的,立刻一口喝乾了白蘭地。這是因為這管墳人,使人在小杯里倒水,大杯里倒酒的。是純然的惡作劇。
隨機應變的對付,巴提是一方之雄。有一天,以美男子自居的有錢的礦師,講著自己的本領:
「我的孩子,在渥拉薩巴爾村一個,斯畢亞烏來村一個,喀斯台爾村一個……」
「如果你的太太生下來的孩子也是你的種子,那你的本領就更大的。」巴提象哲學家似的說。
當巴提用菸斗的煙烘熱著紅鼻子,——一面講著在美洲的他的冒險談的時候,他的話,是伴著絕叫和鬨笑的合唱的。
在美洲的巴提的冒險談,真也很有味。他做過賭客,商人,牲口販子,兵,以及別的種種。當兵的時候,勢至於活活的烤死了多少個印第安人。但巴提的真的惹人之處,卻是講那對於黑人,山皤[59],謨拉忒[60],黃種人的女人的戀愛的冒險。他的戀愛,是無須誇大,可以說涉及半音階全部的女性的。
酒店主婦是很任性的,所以生了第八個孩子之後的第二天,便離了床,行若無事的勞動著。但到夜,卻發起熱來,只得又躺在床上。後來看定了那是產褥熱,隨後就被送到墳地里去了。這主婦,是很會拖欠的。為了這,酒店只好盤給人,八個孩子便站在街頭了。
「那孩子,總得想點什麼辦法,」村長說。他要人們聽不出他的跋司珂口音,幾乎是用安達細亞語來說的。
「那些孩子們,總得給想一點什麼辦法才好。」牧師翻起眼睛,看著天,用了柔順的聲音,低語著。
「對呵,對呵,那些孩子們,總得給想一點什麼辦法的。」藥店主人決然的說。
「都是小的……做好事,」村公署的書記加添道。
日子迅速的過去了。已經有了好幾個禮拜。最大的女兒到郵差家裡去做事,安頓了。吸奶的孩子是釘蹄鐵人家的老婆勉勉強強的收養著。
其餘的六個,覺明,襄提,馬蒂涅角,荷仙,馬理,喀斯波爾,卻是赤了腳在路上跑,討著飯。
有一天早上,管墳人趕了一輛馬拉的小車,到村里來了,將六個孩子都放在那上面,自己抱回了吸奶的孩子,統統拉到墳地上的自己家裡去了。中途還在藥店裡給吸奶的孩子買了一個哺乳瓶。
「假好人。」村長說。
「昏蛋!」藥店主人低聲自語道。
牧師不忍看見這樣的悲慘,翻上眼睛,向著天。
「不久就會拋掉的罷,」書記說。
巴提沒有拋掉了他們。並且把他們養得很出色。吃口多起來,連自己心愛的白蘭地也戒掉了。然而,可嘆的是竟弄得神聖的墳地上到處是蔬菜。村子裡現在已經造好了市場,巴提就托那住在墳地近旁的朋友,把自己種出來的捲心菜和朝鮮薊送到市場去。
巴提的朋友在發賣的捲心菜,是出在墳地上的,但在市場裡,卻以為味道厚,入口軟,很得著稱讚。自己毫不介意的吃著祖父和祖母的爛了的血肉,買菜的人們是夢裡也想不到的。
馬理喬
新聞是一傳十,十傳百。叫作愛忒拉的小屋子的主婦馬理喬,產後半個月,就生了希奇古怪的毛病了。忽而發著出奇的大聲,哈哈的笑,忽而又非常傷心似的啼哭,聲嘶的叫喊起來了。
人們大抵說,這是有惡鬼進了她的身體裡面的。但也有人說,卻因為曾有一個古怪的男人,路過馬理喬的住家旁邊,看見了她,就使用了毒眼的緣故。
近地的人們的好奇心都到了極度,一聚集,一遇到,就總是談論著這故事。有說最好是通知牧師去的,也有以為不如去請那不是乞丐,也不是巫婆的吉迫希姥姥的。這吉迫希姥姥因為善能解除人和動物被誰釘看了的毒眼,所以有名得很。
有一天,近地的兩個姑娘去看病人,受了極強的印象,兩個都一樣的哭哭笑笑起來了。因為這緣由,首先的辦法是通知村裡的牧師去。牧師就祓除了那屋子,其次是做驅邪的法事,教惡鬼退出它所附的女人的肉體。然而,那法術卻什麼效驗也不見有。於是乎這回就叫了那吉迫希女人來了。
這吉迫希女人一得通知,立刻就到,走進家裡去。她開手來準備。先用袋布縫好一個枕,裝滿了麩皮。其次是用枯枝五六枝,拗斷了,做了兩個火把。
夜半子時,她走進病人躺著的屋子裡,漫不管病人的罵和哭,把她捆住在床上了。
立刻把兩個火把點了火,口中念念有詞,教馬理喬的頭枕在麩枕上。咒語一停,便把鹽塊硬教病人吃下去。但是,忽而又低低的念起「東方三賢王」的尊號來……
到第二天,馬理喬的病爽然若失了。
過了一禮拜。一向憎惡馬理喬的她婆婆,卻又對她吹進了可怕的憂愁。那婆婆顯著莫名其妙的微笑,說,馬理喬的全愈,是因為將那鬼怪移到她兒子,長子身上去了,那孩子的無精打采,就為了這緣故。而且,這是真的。
先前非常可愛的那孩子,近幾天忽而成了青白的,很青白的臉,不再有活潑的笑了。有一夜,孩子被母親抱著躺在她膝上,就閉著眼睛,冷了下去。一匹漆黑的飛虻,在孩子身邊團團的飛著……
母親不住的搖他。然而並不醒,她於是裹上外套,跨出門,順著狹路,走向那乞食姥姥家去了。
天已經在發亮。淡白的一塊雲,溶在天空的帶青的碧色裡面了。
溫暾的,無力的太陽,開始照射了開淡黃花的有刺的金雀枝,和滿是枯掉的微紅的郎機草的群峰。
馬理喬停在山頂上,歇一回。冷風吹得她慄慄的發抖……
姥姥的家在一處窪地里。這原是舊屋子,曾經遭了火,那吉迫希女人慢慢地修繕好了的。馬理喬不叫門,一徑走進裡面去。由爐子的火光,可見不過五六尺寬的內部。屋子的上側,在填高的泥地上,有一張床。兩側的牆壁,是用橫木代著柜子,上面放著撿來的無數的廢物。沒柄的水壺,破了的鐵釜,無底的沙鍋,都依照大小,分列在那裡。
爐子旁邊,乞食姥正和一個很老的,彎腰曲背的,白頭髮的蹣跚漢子在談天。
「你麼?」她一看見馬理喬,便沙聲的問道,「到這裡來幹什麼的?」
「要你看一看這孩子。」
「已經死了。」吉迫希凝視了孩子之後,說。
「不,睡著的。要怎麼辦,才會醒過來呢?」
「說是死了,就是死了的了。但是,要是什麼,我給煎起七草湯來罷。」
「莫,吉迫希,」那時候,老人開口了。「你做的那事,是什麼用也沒有的。唉唉,大嫂,如果要你的兒子醒過來,」他向著馬理喬,用那在白眉毛下發光的灰色眼睛看定她,接著說,「方法可只有一個。那就是到近來家裡毫無什麼不幸的人家去,求他們給你住一宿。去罷,去找這樣的人家去罷。」
馬理喬抱著孩子,出去了。不多久,便走遍了四近的人家。這一家是父親剛剛斷氣;那一家是兒子害著肺病,從兵營里成了廢人回來,只有兩個月壽命了。這地方,是適值死了母親,剩下五個沒人照管的孩子;那地方,是病人正要送到首都的養老院去了。因為兄弟們雖然生活得很舒適,但說肯收留的是沒有的。
馬理喬從山村到郊外,從郊外到市鎮。信步走去,遍問了各色的市鎮。無論到那裡,都充滿著哀傷,無論到那裡,都瀰漫著悲嘆。無論那一郊,那一市,都成著大病院,滿是發著瘋狂般的聲音呻吟著的病人們。
沒法子來施用老人所教的法子。無論到那裡,都有不幸在。無論到那裡,都有疾病在。無論到那裡去一看,都有死亡在。
是的。沒有法子想。抱著悲苦的心活下去,是必要的。只好帶著哀傷和悲痛,作為生存的伴侶。
馬理喬哭了。哭得很長久。於是懷著擾亂的絕望,回到她丈夫身邊過活去了。
往診之夜
那一夜的記憶為什麼會在腦子裡印得這麼深,連自己也不明白。從鄰村的醫生送來了通知,教我去做一種手術的幫手。這通知,我是在有一天的傍晚,淒清的昏暗的秋天的傍晚接到的。
低垂的雲慢慢地散開之後,就成了不停的小雨,在落盡了葉子的樹木的枝梢上,掉下水晶一般的眼淚來。
污黑的牆壁的人家,籠在煙霧裡,看去好象是擴大了。一陣烈風,吹開那下著的雨的時候,就如拉開了戲台上的帳幕一樣,顯出了比戶的人家。從各家的煙通里徐徐逃出的炊煙,都消失在籠罩一切的灰色的空氣里。
前來接我的山裡人走在前頭,我們兩個人都開始上了山路。我所騎坐的很老的馬,總是踢踢絆絆的。道路時時分成岔路,變了很小很小的小路,有時並且沒有了路,走到那點綴著實芰答里斯的紫色掛鐘的枯黃的平野上。當橫走過一座山下的大渡似的連續的丘陵的時候,小路也起伏起來。那丘陵,在地球比現在還要年青,只是從星雲里分了出來的流體時,恐怕是實在的波浪的罷。
天色暗下來了。我們仍舊向前走。我的引路人在燈籠里點起了火來。
時時,有割著飼牛的草的山裡人在唱歌,這跋司珂的一個歌,就打破了周圍的嚴重的沉默。路已經到了部落的屬地邊。村子臨近了。遠遠地望見它在一座岡子上。閃爍在許多人家的昏黃中的二三燈影,是村子的活著的記號。我們進了村,還是向前走。那人家還在前面的小路的拐角上。藏在多年的槲樹,肥大的橡樹,有著妖怪似的臂膊和銀色的皮膚的山毛櫸樹這些樹木里。斜視著道路,仿佛慚愧它自己的破爛,躲了起來似的。
我走進了那人家的廚房。一個老女人將男孩子放在搖籃里,在搖他。
「別的先生在樓上,」她對我說。
我由扶梯走向樓上去了。從門對穀倉的一間屋子中,透出聲嘶的,絕望的呻吟,和按時的iay,ené!的叫喊。這聲音雖然有時強,有時弱,但總是連續不斷的。
我去一敲,同事的醫生就來開了門。屋子的天井上,掛著編了起來的玉蜀黍。用石灰刷白的牆壁上,看見兩幅著色石版的圖畫,一幅是基督象,還有一幅是聖母。一個男人坐在箱子上,不出聲的哭著。臥床上面,是已經無力呻吟的,青白色臉的女人,緊靠著她的母親……風從窗縫裡絕無顧忌的吹進來。而在夜的靜寂中,還響亮的傳來了牛吼。
我的同事告訴我產婦的情形。我們就離開屋角,用了嚴重的,真摯的態度,說出彼此的無智來,一面也想著但願能夠救得這產婦的性命。
我們準備了。教女人躺在床上……那母親怕敢看,逃走了……
我用熱水溫了鉗子,去遞給同事的醫生。他將器械的一面,順當的插進去了;但還有一面,卻好容易才能夠插進去。於是收緊了器械。這就發出了「lay,ay,ay!……」的聲音,苦痛的叫喚,狂亂的罵詈,吱吱作響的咬牙……後來,那醫生滿頭流汗,發著抖,使了一種神經性努力。略停了一下。接著就聽到了又尖又響的撕裂東西一般的叫聲。
殉難完畢了。那女人成了母親了。於是忘掉了自己的苦痛,傷心的問我道:
「死掉了罷?」
「沒有,沒有。」我對她說。
我用兩手接來的那一塊肉,活著,呼吸著。不久,嬰兒便用尖利的聲音哭叫了起來。
「iay,ené!」那母親用了先前表示自己的苦痛的一樣的句子,包括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輕輕地說……
守候了許多時光之後,我們兩個醫生就都離開了那人家。雨已經停止了。夜氣是潮濕,微溫。從黑色的細長的雲間,露出月亮來,用青白的光線,照在附近的山上。大黑雲一片一片的經過天空中。風撲著樹林,呼嘯著,好象從遠處聽著大海似的。
同事的醫生和我,談了一些村裡的生活。彼此又談了一些仿佛光的焦點一般,顯在我們心裡的馬德里的事情,以及我們的悲哀和歡喜。
到了路的轉角的時候,我們要分路了。
「再見!」他對我說。
「再見!」我對他說。於是兩個人象老朋友似的,誠懇的握一握手,別散了。
善根
山上滿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礦渣。到處看見倒掉的礦洞的進口,也有白掘了的礦洞。含鉛的水,使植物統統枯槁了。槲樹和橡樹曾經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跡上,只剩了一片磽确的荒場。這是蕭條而使人傷心的情景。
礦渣之間,連一株郎機草,或是瘦長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見生長。樹木全無,只有妖怪一般伸著臂膊,冷淡的屹立著的大索子的木樁,排在地面上。
山頂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這裡就設立著「礦山辦事處」。那是一所古舊的堅牢的石造房屋,有著窺探的小洞和鐵格子的窗門,這就很有些象監獄。
「礦山辦事處」正對面,可以望見泥磚造成的礦工們的小屋。是不乾淨,不象樣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時候,連空氣也加以節省了的一般。「礦山辦事處」裡面,住著「拉·普來比勛礦務公司」的經理。他是一個從頭到腳,全是事業家模樣的人,關於他先前的履歷,卻是誰也不知道。年紀已經大了,卻染了鬍子和頭髮,儼乎其然的,徹骨是流氓式的傢伙。他的很大的虛榮心,是在自以為是一個了不得的情郎。因為要博得這樣的名聲,並且維持下去,便拉了一個從馬德里近邊弄來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達細亞人式的空想,他還當她原是大家閨秀,因為實在愛他不過,終於撇下親兄弟,跟了他來的。
虛榮極大的這男人,雖然天生的胡塗,卻又石頭一般的頑固。使那些手下的礦工們,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從還沒有因為中了鉛毒,萎縮下去的他們的筋肉,取那掘出礦石,打碎礦石的氣力來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當早上六點鐘和晚上六點的兩回換班的時候,他是一定去監督的,看可有誰不去做工的沒有。為號的喇叭一響,鉛色臉的瘦削的礦工們就走上礦洞來。那裡面,在發抖的也有。個個是駝著背,垂著頭。他們幾個人一團,走過舊的坡面,跑到山頂的平地上,進了各自的小屋,吃東西,歇息去了。停了一會,就有別一群礦工們,由別的小屋子裡出來,於是鑽進礦山的底里去。
少年們在做將礦石裝在籠里,頂著搬運的勞動。女人們是從早到晚,從遠遠的山上,運了柴薪來。
骯髒的,衣服破爛的,半裸體的孩子們,在家家的門口吵鬧著玩耍。孚利亞——由一個男人的胡塗,竟至於升為太太了的都會的婊子——卻和這悲慘的氛圍氣漠不相關,穿著菲薄的輕飄飄的衣服,帶了侍女,不開心似的在「礦山辦事處」前面閒逛,一面用輕蔑的態度對付著礦工們的招呼,象女王之於臣下一樣。
對於礦工們,她頭也不回。也不想認識他們的臉。以前,是給男人們儘量的作踐了的。現在卻翻過來,輪到她來作踐男人們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卻是天下第一個壞貨。」連給她自己使用著的侍女也這麼說。別人看來也一樣,是壞心思的娘兒,是沒人氣的妖怪。
這年春天,緊鄰的村子上發生了天然痘。是一個鑿孔工人帶來的,忽而傳染開去了。在孩子們中間更厲害,幾乎個個傳染到。人家的門口玩著的,衣服破爛的骯髒的孩子隊,早已那裡都看不見了。
這事件,也進了孚利亞的耳朵。因為礦工們的代表來訪問了她,將一封信,托她寄給其時沒有在家的經理。他們想知道,為了充作對付傳染病的費用,能否豫支半個月工錢。
她鬆脆的拒絕了:
「這樣的託辭,還瞞得過這我!不要臉的流氓們!要喝酒,就總在想要錢。看孩子們卻象小狗一樣。」
一天裡,兩個孩子死掉了。到第二天,並沒有人去邀請,然而鄰村的醫生跑來了。孚利亞從窗子裡看見他的來到。醫生騎著黑白夾雜的馬。是一個短小的,臉色淡黑,生著絡腮鬍子,舉動非常活潑的人。他將馬系在「礦山辦事處」的一根鐵格子上,便趕緊去看病。孚利亞被好奇心所驅使,就下了樓,打開窗門,偷偷的站在格子後。過了半點鐘,她聽到了醫生的強有力的堅決的聲音,和停了好久,這才回答醫生的小頭目的聲音。
「真太不管了,」醫生說。「這樣下去,孩子們就只有死,象臭蟲一樣。可憐,把他們待得這樣壞。一張床上睡著兩三個,是看也看不過去的慘狀呵!」
小頭目低聲的說明了經理的不在,以及把信寄給公司了,卻沒有回信來……
「那麼,在這裡,可以商議一下的人竟一個也沒有麼?」醫生回問說。「這辦事處里,沒有經理的太太呀,或是姨太太之類住在裡面麼?」
「不,有是有的。」小頭目說。「但是,是一個壞女人,一點也商量不來的。」
孚利亞不願意聽下去了。氣得滿臉通紅,象發了瘋一樣,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想好了趕出小頭目的種種的計策。惱得在家具上面出氣。於是傷心的哭起來了。想到那不認識的醫生對於自己所抱的成見,總是放心不下,就眼淚汪汪的哭了一整天。
第二天早晨,孚利亞就換上不大惹眼的裝束,去訪問礦工們的住家。看見了她,覺得很是駭然的女人們,便請她走進光線空氣,全都不夠的狹窄的屋裡去。悲慘和催人作嘔的含著惡臭的悶氣,充滿在所有空氣中,尤其刺鼻的是從天花病人的身上發散出來的尖利的,焦麵包一般的氣味。
在污穢的臥榻上,看見生病的孩子們和恢復期的孩子們,還有健康的孩子們,都亂躺在一起。和衣睡在地板上的父親們,是大開著口,打著野獸一般的眠鼾。
有一家裡,有一個紅頭髮的很可愛的女孩子,滿臉痘痂,一看見孚利亞,便伸出細瘦的臂膊來了。孚利亞抱起她來,放在膝上搖著,不管會傳染,在她那到處膿皰的通紅的額上吻了一下。這,是從她心裡覺醒過來了的神秘的接吻,就如使罪人化為聖徒的那個接吻似的。
訪問完畢之後,她發見了充滿著對於萬物萬人的哀矜之情的自己的心了。她想將孩子們搬到「礦山辦事處」里去,並且加以看護。
終於照樣實行了。許多禮拜,她看護他們,弄乾淨他們的身體。為了行善這一種無盡的渴仰,為了對於受苦的人之子的深大的母性愛,她犧牲了自己,連夜裡也不睡了。
丈夫回來的時候,兩人之間就發生了可怕的爭論。那男人達了憤怒的絕頂,教立刻將那些小鬼從這裡趕走。孚利亞安靜地,然而堅決地反對了。他舉起手來。但在她那黑眼睛,里看出了一種奇怪的東西,使他不知不覺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什麼也不說。對於這事,他不再開口了。於是孩子們就到全愈為止,依然都住在「礦山辦事處」。
孚利亞後來還是常去訪問礦工們。竭力要除去所見的悲慘。逼著他減低那公賣的又壞又貴的物品,增加礦工的工錢。
「但是,喂,」他說,「這麼辦,公司怕要說話的哩。」
「但是,這不是好事麼?」她回答道。
他屈服了。雖然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漸漸有了危險,但對於她那熱情的話屈服了。
人們知道他年老,他也毫不介意了。不再去染頭髮和鬍子。而白髮卻在他臉上給了一種沉靜與平和。
不多久,礦工們也放肆起來。經理已經失掉了足以壓住他們的強橫的能力。公司對於他的管理法,很不滿意的傳聞,也聽到了。然而,被同胞愛的奔流所卷,竟至完全失去了做實務底的人物的本能的他,卻雖然覺得自己的沒落已在目前,也還是照常的做下去。
有一晚,是黃昏時分,忽然從公司的總經理來了一個通告,是對於經理的胡鬧的寬大的辦法的。其中說,他的職務的後任已經派定,教他立刻辭職,將辦事處交出去。
他和孚利亞都並不吃驚。兩人和黑夜一同走出了「礦山辦事處」。他們大概是相信天命,攜著手,下了山,站在街頭了。
墮落女子和老冒險家,覺醒了同胞愛的這兩人,現在是向著昏暗的,寂靜的,淒清的平野,在雕著星星的黑的天空下,走著,去尋未知的運命去了。
小客棧
坐了火車,旅行北方諸州的時候,諸君曾在黑沉沉的小村的盡頭,見過站在冷街角上的灰黑色的粗陋的屋子的罷?
諸君也曾覺得,那屋子前面,停著搭客馬車,大門開著,點著燈,門裡的寬闊的一間,象是雜貨店,或者酒店的樣子罷?
諸君以為這屋子是村裡的小客棧,正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且對於住在這荒僻之處的可憐的人們,從諸君的心底里,恐怕會生出一種同情來的罷?
小客棧的人們走到街上,望著火車,悲哀地目送它跑過,搖著手巾,表示了親愛了罷?
走著的和留著的來比一比,好象是飛快的走過去的有福氣。但是,恐怕倒是留著的算有福氣的。
慌急慌忙的,一下子鬧到都會的混雜裡面去的人,是不知道我們跋司珂諸州的小客棧的。不知道地上的最懇切,最有情的小客棧的。
用自己的腳,走過了世界的諸君;討飯的,趕集的,叫賣的,變把戲的諸君;除自己的腳所踏的地面之外,沒有祖國的諸君;除自己肩膀所背著走路的東西之外,沒有財產的下流的諸君;除美麗的自然和大野之外,一無所愛的放浪行子諸君!怎麼樣?我說的不是真話麼?坦白的說來罷,我們這裡的小客棧,不是這世界上的最可親,最質樸的地方,世界中的最好的地方麼?在荒涼到不成樣子的曠野上,在不祥的惡夢似的風景中,確也有蕭條,陰鬱的小客棧的。但是,大部分卻很快活,和氣的在微笑。那窗戶,就象十分慈愛地凝視著諸君的一般。
坐著烏黑的火車,連自己經過什麼地方也不大看的,跑過野坂的不幸的人們,急於卷進大都會的旋風裡面去的不幸的人們,是受不著人生最暢快的,千金難買的印象的。這,便是在馬車裡搖著,走過長路之後,到了小客棧時候的印象,唉唉,這就是的!
千金難買!只有這,才是和那一瞬間相稱的惟一的話。諸君在搭客馬車裡,坐了好幾個鐘頭了。雨在下著。灰色的情景,罩著冬天的精光的地面。搭客馬車在落盡了葉子的列樹之間,沿著滿是乾枯的帶刺金雀枝和叢莽的山腰上的,給漲水弄渾了的溪水的岸上往前走,前面卻總是隱在煙靄中的許多黃色水窪的道路。
諸君因為冷,有些渴睡,朦朧起來了。想睡一下,做了各種心裡想到的姿勢,然而終於睡不著。掛在馬頸子上的鈴的單調的聲音,不斷的在耳邊作響。冷,餓,渴睡,這些意識,竟無法使它消除。
這道路,仿佛是無論怎麼走,也總是走不完似的。隔著車窗的昏暗的玻璃所看見的群山,人家,急流,站在十字街口的淒涼的小屋子,都已剩在後面的了,但仿佛又慕著馬車,跟了上來似的。
走進了一個村子裡。馬車的輪子,在街路的凸凹的鋪石上,磔磔格格的跳起來。「總算到了罷?」自言自語著,從窗口望出去。但是馬夫不下來。將一包信件拋給一個男人,一隻箱子交給一個女人之後,又拿鞭子一揮,馬車就仍在鋪石路的礫石之間震動起來,慢慢的轉出那滿是水窪的街路上去了。
萬分厭倦了之後,渴睡漸漸的牽合了眼睛,大家真覺得這道路是走不完的了的時候,馬車卻停下來了。還看見馬夫從座台跳在道路上。
到了。坐客都睏倦不堪,連提皮包的力氣也幾乎沒有了,彎著腰,從馬車上走下。
走進小客棧里去。
「請到這邊來……請……這邊……東西立刻就送到諸位的屋子裡面去。」
從客人那裡接去了外套和行李。還問客人可要到廚房裡去烘火。
諸君就走進廚房裡。於是開初,是煙眯了眼睛。
「爐子不大靈,況且,風也真大。」就這麼說。
但是,誰管這些呢?
於是,看出了諸君是講跋司珂話的那姥姥,就極和氣地在火旁邊給諸君安排起坐位來。諸君的夜膳也在準備了,當諸君正在烘腳的時候,那頭上包著布的鷹嘴鼻的姥姥,就將自己年青時,還是五十年以前,在村裡的牧師府上做侍女時候的一些無頭無緒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想起各樣的事情來,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沒有牙齒的齒齦,微微一笑。
這之際,客棧的主婦正在忙碌的做事。主人是和三個人,在和椅子一樣高低的桌上玩紙牌。四個人都顯著嚴肅的,認真的臉相,只將沾滿手汗的磨破了的紙牌一回一回的玩下去。隔開一定的工夫,就是接著的「哪,押了」和「好,來罷」,彼此兩班的紅和白的豆子,便增加了數目。
火旁邊,是幾乎在這小客棧里吃白食的,懶惰漢,詩人而兼教堂的歌手,也是村裡的趣人和打鱒魚的獵戶在談天。那人自己聲明過,是打鱒魚的獵戶,卻不是漁人。為什麼呢,就因為捉鱒魚是用火槍的。兩個人許多工夫,專心的講著關於鮭魚,水獺,野豬,刺蝟的習性的冗長而神秘的談話。
「諸位是在這裡用呢,還是請到食堂里去呢?」客棧的主婦將諸君當作闊人,至少,是店鋪的推銷員那樣,問。
「這裡就好,這裡就好。」
於是鋪著白布的小桌子擺起來了。接著就搬出晚膳來,供奔走的是叫作瑪吉里那,或是伊涅契的,臉色紅潤的有點漂亮的姑娘。
大吃一通熟食。麵包呢,自然沒有福耳蒲爾·散求爾曼公爵那麼斯文的,就向果醬裡面醮。還將匙子直接伸進沙鍋去。這幾樣花樣,恐怕在高貴的大旅館裡是看不見的罷。
諸君吃得一點不剩了。酒也多喝了一點。當瑪吉里那來倒大慈大悲的白蘭地酒時,便對她開幾句玩笑,說是漂亮得很呀,或是什麼。於是她看著諸君的閃閃的眼睛和紅鼻子,發出愉快的,響亮的聲音,笑了起來。
晚膳完後,就上樓去睡覺。那是一間狹小的臥房,幾乎給一張鋪著四五副被褥的大木榻獨霸了。爬上那塔一般高的木榻,鑽進發著草氣息的墊被間,聽著屋頂滴瀝的雨聲;呼呼作吼的風聲,就不知怎地,自然心氣和平起來,總是深覺得有個慈善的天父在上,只為了要將綿軟的眠床,放在各處的小客棧里,將富於滋養的晚膳,給與可憐的旅人,常在苦心焦思,就令人竟至於眼睛裡要淌出淚水來了。
手風琴頌
有一個禮拜天的傍晚,諸君在亢泰勃利亞海的什麼地方的冷靜的小港口,沒有見過黑色雙桅船的艙面,或是舊式海船上,有三四個戴著無邊帽的人們,一動不動的傾聽著一個練習水手用了舊的手風琴拉出來的曲子麼?
黃昏時分,在海裡面,對著一望無涯的水平線,總是反反覆覆的那感傷的旋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然而是引起一種嚴肅的悲哀的。
舊的樂器,有時失了聲音,好象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時是一個船夫低聲的和唱起來。有時候,則是剛要湧上跳板,卻又發一聲響,退回去了的波浪,將琴聲,人聲,全都消掉了。然而,那聲音仍復起來,用平凡的旋律和人人知道的歌,打破了平穩的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當村莊上的老爺們漫步了回來的時候;鄉下的青年們比賽完打球,廣場上的跳舞愈加熱鬧,小酒店和蘋果酒排間裡坐滿了客人的時候,潮濕得發黑了的人家的檐下,疲倦似的電燈發起光來,裹著毯子的老女人們做著念珠祈禱,或是九日朝山的時候,在黑色雙桅船,或者裝著水門汀的舊式海船上,手風琴就將悲涼的,平凡到誰都知道的,悠揚的旋律,陸續地拋在黃昏的沉默的空氣中。
唉唉,那民眾式的,從不很風流的樂器的肺里漏出來的疲乏的聲音,仿佛要死似的聲音所含有的無窮的悲哀呵!
這聲音,是說明著恰如人生一樣地單調的東西;既不華麗,也不高貴,也非古風的東西;並不奇特,也不偉大,只如為了生存的每日的勞苦一樣,不足道的平凡的東西的。
唉唉,平凡之極的事物的玄妙的詩味呵!
開初,令人無聊,厭倦,覺得鄙俚的那聲音,一點點的露出它所含蓄的秘密來了,漸漸的明白,透徹了。由那聲音,可以察出那粗魯的水手,不幸的漁夫們的生活的悲慘;在海和陸上,與風帆戰,與機器戰的人們的苦痛;以及凡有身穿破舊難看的藍色工衣的一切人們的困憊來。
唉唉,不知驕盈的手風琴呵!可愛的手風琴呵!你們不象自以為好的六弦琴那樣,歌唱詩底的大謊話。你們不象風笛和壺笛那樣,做出牧兒的故事來。你們不象喧囂的喇叭和勇猛的戰鼓那樣,將煙灌滿了人們的頭裡。你們是你們這時代的東西。謙遜,誠懇,穩妥也象民眾,不,恐怕象民眾而至於到了滑稽程度了。然而,你們對於人生,卻恐怕是說明著那實相——對著無涯際的地平線的,平凡,單調,粗笨的旋律——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