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者伊利沙辟台
2024-09-26 06:16:58
作者: 魯迅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在那荒園裡作工的時候,看見從教堂回家的瑪因德尼走過,是往往自言自語的——
「那娃兒,在想些什麼呢?那麼樣,就高高興興活著麼?」
在他,瑪因德尼的生活,就這麼覺得希奇!象他那樣,始終撞來撞去,走遍了全世界的人,這村子的鎮定和幽靜,自然以為是無出其右的,但未曾跨出過那狹窄的土地的她,竟不想去看戲,逛廟,看熱鬧的麼?不覺得要過一回更出色的,更緊張的,兩樣的生活的麼?因為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對於這問題,不能給與一個回答,所以哲學家似的在沉思,一面仍然用鋤子掘著泥土。
「意志堅強的娃兒呀,」於是又想,「那娃兒的魂靈太平穩,太澄淨,所以教人擔心的呀。總之,不過是不知道她怎樣心思的擔心,要知道她是怎樣心思的擔心,那雖然明明白白。」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自己保證了和那擔心,並無很深的關係,便滿足了,仍在自家的荒園裡工作著。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是奇妙的樣式的人。海岸地方的跋司珂人的性質和缺點,他無所不備。大膽,尖酸,是懶惰者,是冷笑家。疏忽和健忘,是成著他的性質的基礎的。什麼事都不以為意,什麼事都忽然忘懷。
在亞美利加大陸上混來混去,這市上做新聞記者,那市上做商人,這裡賣著家畜,那裡卻又是販葡萄酒,這之間,將帶著的有限的本錢幾乎完全用光了。也往往快要發財,但因為不熱心的緣故,總失掉了機會。他總被事件所拉扯,決不反抗,就是這樣的人。他將自己的生活,比之被水漂去的樹枝,誰也不來撿起它,終於是沒在大海里。
他的懶散和怠惰,不是手,倒是頭。他的魂靈,往往脫離了他。只要凝視川流或仰眺雲影和星光,便於不知不覺中,忘卻了自己的生活上最要緊的計畫。即使並沒有忘卻這些事的時候,也為了不知什麼別的事,將那計畫拋開。那是為著什麼緣故呢,他也常是不知道的。
最近時,在南美烏拉圭國的一個大牧場裡。因為在伊利沙辟台,有不討人厭之處,年紀固然已經到了三十八,風采卻也並不壞,所以牧場的主人便開了口,要他娶他的女兒。那女兒,是正在和一個謨拉忒(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兒——譯者)講戀愛的很不中看的女人。但是,在伊利沙辟台,牧場的蠻氣生活是覺得不壞的,於是答應了。到得快要結婚之際,忽然,思慕起出身的故鄉的村莊,群山的乾草氣息,跋司珂地方的煙靄的景色來。直說出本心來是做不到的,一天早上,剛在黎明,向著未婚妻的父母說要到蒙提辟台阿買婚禮的贈品去,便跨上馬,又換坐了火車。一到首府蒙提辟台阿,就坐了往來大西洋的大船,於是向著自己多承照顧的亞美利加之地,十分惜別之後,回到西班牙來了。
到了故鄉吉普斯珂亞的小小的村莊。和在那裡開藥材店的哥哥伊革那希阿擁抱了。也去訪問乳母,約定了不再跑開去。於是就住在他自己的家中。他在亞美利加不但沒有賺錢,連帶去的錢也不見了的這新聞,傳布村中的時候,便什麼人也都記得起來,他在沒有出門之前,原已是一個誰都知道的愚蠢輕浮的胡塗漢。
這樣的事。他全不在意。到果樹園去,就揮鋤。在餘暇時,出力造了一隻獨木舟,在河裡游來游去,撩得村人生氣。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相信,哥哥伊革那希阿和他的妻,還有孩子們,是看不起他的,所以去看他們的時候,真是非常之少。然而不久,他知道兄嫂是在尊敬他,他不去訪問,他們在責難。伊利沙辟台便比先前常到哥哥的家裡去了。
藥劑師的家是完全孤立的,在村子的盡頭。對路這一面,有圍以牆壁的院子。濃綠色的月桂樹,將枝條伸出在牆頭之上,略略保護著房屋的正面,使不被北風之所吹。院子的隔壁,便是藥材店。
這房子裡沒有曬台,只有幾個窗。這些窗的開法,是毫不勻整的。這是,無非因為有後來塞了起來的緣故。
諸君由摩托車或馬車,經過北方諸州的時候,可曾見過那無緣無故,令人起一種羨慕之情的獨立人家沒有?
覺得那裡面,該是度著安樂的生活的罷,就推察出快活的,平和的生活來。掛著帷幔的諸窗,是令人想到陳列著胡桃樹衣櫥的廣闊的房屋,擺著大的木床的很象修道院的內部;令人想到一入夜,則刻在滴答作響,高大的舊式時鐘上的時間,緩緩地過去的,平安而幽靜的生活的。
藥劑師的家,即屬於這一類。院子裡是風信子,燈台草,薔薇叢,還有高大的繡球花,有到下層的曬台那麼高。沿在院子的泥牆上的乾淨的白薔薇的花蔓,掛得象瀑布一般。因為這薔薇是極其飄動,極其易謝的,在跋司珂語,就叫它「曲爾愛斯」。(狂薔薇之意——譯者。)
當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很坦然的到他哥哥家去的時候,藥劑師和他的妻便帶了孩子們做引導,給看乾淨的,明亮的,芬芳馥郁的家。後來,他們又到果樹園去。在這裡,放浪者伊利沙辟台這才見了瑪因德尼。她戴著草帽,正在將蠶豆摘來兜在衣裾里。伊利沙辟台和她,淡淡地應酬了一下。
「到河邊去呢,」藥劑師的妻對她妹子說,「你對使女們去說一聲,教她們拿綽故拉德來。」
瑪因德尼向家裡去了。別的人們便通過了成行的梨樹的扇骨似的撐開了枝子所做成的隧道,降到河邊的樹林之間的空地里。這裡有一張粗桌子和一條石凳。太陽從密葉間射進來,照著河底。看見河底上的圓石子,銀一般發光,以及魚兒在徐徐游泳。天氣很平穩。太空是藍而明,朗然無際。
未暗之前,藥劑師家裡的使女兩個,將綽故拉德和蛋糕裝在盤子上,送來了。孩子們便猛獸似的撲向蛋糕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先講些自己的旅行談,還有幾樣的冒險故事。使大家都出神地傾聽。獨有她,獨有瑪因德尼,對於這樣的故事,卻不見有怎樣熱狂模樣。
「派勃羅叔叔,明天還來麼?」孩子們對他說。
「唔唔,來的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回家去了。而且想著瑪因德尼,做了夢。雖在夢裡,看見的也還是現實照樣的她。身子小小的,模樣苗條的,眼珠黑而發閃的她,被亂抱亂吻的外甥們糾纏著。
藥劑師的最大的兒子,是中學的二年生,伊利沙辟台便教他法國話。瑪因德尼也加入了來受教。
伊利沙辟台覺得很關心於這幽靜的,沉著的嫂嫂的妹子起來了。她的靈魂,僅僅是不知欲望,也不知企羨的幼兒的靈魂麼,還是只要無關於叫她住在一屋頂底下的人們的事,便一切不管的女人呢,他不能懂。放浪者常常屹然的凝視她。
「這娃兒在想什麼呵?」他自己問,有些時候,膽子大了起來。對她說道——
「瑪因德尼姑娘,你沒有結婚的意思麼?」
「呵,這我!結婚那些事!」
「結了婚也不壞呀。」
「我結了婚,誰來照管孩子們呢?況且我已經是老太婆了。」
「廿三歲上下就是老太婆?那麼,已經上了三十八歲的這我,簡直早是一隻腳踏在棺材裡的昏聵老頭子了呀。」
對於這話,瑪因德尼什麼也沒有說,單是微笑著。
那一夜,伊利沙辟台覺到非常關心於瑪因德尼的事,吃了驚。
「究竟,是那一類的女人呢,她?」他自己說:「驕傲的地方是一點沒有,浪漫的地方也沒有。但是……」
河岸的靠近狹的峽間路之處,湧出著一道泉水,積成了非常之深的池。裡面的水,是不動的,所以恰如嵌著玻璃一樣。「瑪因德尼的魂靈,恐怕就是那樣的罷。但是……」伊利沙辟台對自己說。他雖然想用這樣的事,來做一個收束,然而關心總沒有消除,豈但如此呢,還越發增加了。
夏天到了。藥劑師的家的院子裡,夫婦和孩子,瑪因德尼,還有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每天總是聚集起來的。伊利沙辟台的謹守時間,向來沒有那時的准。那樣的幸福他未曾有過,但同時也未曾有過那樣的不幸。
已到黃昏,空中滿了星星,明星的青白色光在天空閃爍的時候,談天也漸漸入神,隨便,蛙鳴的合唱,更令人興致勃然。瑪因德尼也很不拘謹了,話說得較多。
一到夜裡九點鐘,聽到那馬夫坐位的篷子上點著大燈,經過村中的雜坐馬車的鈴聲,大家便走散。伊利沙辟台心裡描著明天白天的計畫,向他的歸路。那計畫,是無論什麼時候,一定團團轉轉繞著瑪因德尼的周圍的。
有時候,是頹喪地自問——
「跑遍了全世界,回到小村里來,渴想著一個鄉下姑娘,不是呆氣麼?對那麼儼然的,那麼冷冷的娃兒,什麼也不說的呆子,究竟那裡還有呵!」
夏天已經過去。祭祝的時節近來了。藥劑師和那家族,決計照每年一樣,要到亞耳那撒巴爾去。
「你也同去的罷?」藥劑師問他的弟弟。
「我不去。」
「為什麼不去的?」
「不高興去。」
「那麼,也好罷。不過我先通知你,你可是只剩下一個人了呀。因為連使女們也要統統帶去的呵。」
「你也去麼?」伊利沙辟台對瑪因德尼說。
「唔唔,自然去的。我就頂喜歡看賽會。」
「不要當真。瑪因德尼去,可並不是為了這緣故呵。」藥劑師插嘴說,「是去會亞耳那撒巴爾的醫生的呀。那去年很有了意思的年青的先生。」
「這又有什麼稀奇呢?」瑪因德尼微笑著說。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發青,變紅了。然而什麼也不說。
要去赴會的前一夜,藥劑師又問他的弟弟——
「那麼,你同去呢,不去呢?」
「那麼,去罷。」放浪者低聲說。
第二天,他們一早起身,走出村莊,到了國道。從此彎彎曲曲順著小路,橫斷了滿是豐草和紫的實芰答里斯的牧場,走進了山里。
朝氣有些溫熱。山野為露水所濡。太空作近於水色的蔚藍,撒著白色的雲片。這雲又漸次散成細而且薄的條紋。早上十點鐘,他們到了亞耳那撒巴爾。這地方是山上的村子,有教堂,廣場上有球場,有兩三條並立著石造房屋的大路。
他們走進藥劑師的妻的所有的獨立屋子去,到了那廚房。在那裡,就開始了放下投樹枝入火和搖著孩子的搖籃的手,走了出來的老婆婆的大排場的歡迎和款待。她從坐著的低低的爐邊站起,和大家招呼,對於瑪因德尼,她的姊姊,孩子們,是接吻。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婆婆,頭上包著黑布。她有著長長的鷹嘴鼻,沒有牙齒的嘴,打皺的臉,白的頭。
「您是,那個,到過什麼亞美利加的那一位麼?」老婆婆和伊利沙辟台幾乎碰住了鼻子,問。
「是的,我就是去過那邊的。」
已經到了十點鐘了。因為這時候,大彌撒就要開頭的,所以在屋子裡,只留下了一個那老婆婆。大家便都往教堂去。
午餐之前,藥劑師教瑪因德尼和孩子們相幫,從這屋子的窗間,亂七八遭的放了些花爆。這以後,都赴食堂去了。
食桌周遭,計有二十多人,其中就有這村的醫生,坐在瑪因德尼的左近。而且對她和她的姊姊,竭盡了萬分的嫵媚和殷勤。
這一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感到大大的悲哀了,心裡想,還是棄了這村子,回到亞美利加去罷。直到吃完,瑪因德尼不歇地向伊利沙辟台看。
「是在和我開玩笑呀。」他想,「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和別的男人說笑給我看看的。墨西哥灣怕再要和我做一回朋友罷。」
用膳完畢的時候,已經過了四點鐘。跳舞早在開頭了。醫生不離瑪因德尼的身邊,接連地在討她的好。於是她就總是凝視著伊利沙辟台。
到黃昏,賽會正酣之際,就開始了奧萊斯克舞。青年們手挽著手,打鼓的走在前頭,在廣場裡翔步。有兩個青年離開隊伍,互相耳語,似乎略有些躊躇,但即除下無邊帽來拿在手裡,向瑪因德尼請她去做魁首,做跳舞的女王。她竭力用跋司珂語回絕他們。看看姊夫,他在微笑。看看姊姊,她也在微笑。於是看看伊利沙辟台。這是在萬分的吃苦。
「快去罷,不要客氣。」阿姊對她說。
跳舞以一切的儀式和禮節開首。這是可以看作原始時代,神人時代的遺風的。奧萊斯克一完,藥劑師因為要舞芳宕戈,拉出他的妻去了。於是,年青的醫生,拉出瑪因德尼去了。
暗了。廣場的篝火都點了起來。而人們也想到了歸路。
回家吃過綽故拉德之後,藥劑師的家族和伊利沙辟台便向著家路,上了歸途。
遠遠地,在群山中發出應聲,聽到賽會回去的人們的,略似野馬嘶鳴的聲喚。
在密樹里,火螢好象帶藍色的星星一般在發光。蛙兒在寂靜的夜的沉默中,閣洛洛,閣洛洛地叫著。
時時,下坡的時候,由藥劑師所出的主意,大家手挽著手走了。一同唱著——
Aita San Antoniyo Urquiyolacua. Ascoren biyotzeco sauto devotua.走下斜坡去。
伊利沙辟台對瑪因德尼是生氣的,雖然很想離開她,但偶然竟使她跟著他走了。
挽手的時候,她將手交給他。那是纖小的,柔軟的,溫暖的手。忽然,走在前頭的藥劑師想起來了,即刻站住,向後面一擠。這時候,大家就也互撞了一回。伊利沙辟台便屢次用了兩腕,將瑪因德尼扶住。她有些焦躁,叱責了姊夫,就又向莊重的伊利沙辟台注視。
「你為什麼這樣悶悶的?」瑪因德尼用了尖酸的聲音,向他問。那漆黑的眼,在夜的昏暗裡發光。
「我麼?不知道。這是男人的壞脾氣,看見別人高興,便無緣無故傷心。」
「但是,你並不壞呀。」瑪因德尼說著,那漆黑的眼凝視著他幾乎要釘進去,伊利沙辟台於是非常狼狽了。至於心裡想,恐怕連星星也覺得自己的狼狽。
「對呀,我不是壞人。」伊利沙辟台喃喃地說。「但是,我,象大家所說,是呆子,是廢料呵。」
「那樣的事也放在心裡麼?連不知道你的人們說出來的那些話?」
「自然。我就怕這些話是真的呀。在還非再去亞美利加一趟不可的人,那是並不平常的心事呵。」
「阿阿,還去?說還要去麼?」瑪因德尼用了沉著的調子低聲說。
「就是呀。」
「但是,什麼緣故呢?」
「唉唉,這是不能告訴你的。」
「如果我猜出了?」
「如果猜出了,那就可嘆。因為你便要當我呆子看的。我年紀大了……」
「唉唉,那算什麼呢。」
「我窮呀。」
「那是不要緊的。」
「唉唉,瑪因德尼!真的麼?不會推掉我的麼?」
「不,豈但不會……」
「那麼……肯象我的想你一樣,你也想我麼?」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用了跋司珂語低低地說。
「是的,便是死了也……」瑪因德尼這樣地說著,將頭緊靠在伊利沙辟台的胸前。於是伊利沙辟台在她的栗色的頭髮上接了吻。
「瑪因德尼!這裡來呀!」姊姊在叫了,她便從他離開。但因為要看他,又回顧了一回。而且又屢次屢次的回顧。
大家走著寂靜的路,向村子那邊進行。
在周圍,充滿著神秘的夜在顫抖,在空中,星星在眼。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抱著為說不出的心情所充塞的心,覺得被幸福閉住了呼吸,一面大張兩眼,凝視著一顆很遠很遠的星。而且用了輕輕的聲音,對那星講說了一些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