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覓其子

2024-09-26 06:15:11 作者: 魯迅

  從這一天起,住在舊屋子裡的人們,就都如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在過活。這屋子範圍內,以第一個聰明人自居的,白髮的牙科女醫梭哈吉基那,便主張選出防衛委員來。

  「誰也不准走進這裡來:不管他是紅的,是白的,要吵架——就到街上去,可不許觸犯我們,」她說。「我們應該保護自己的。」

  大家都同意了,趕緊選好委員,定了當值,於是從此就有心驚膽戰的人——當值者——巡視著廣庭。然而,沒有武器。不得已,只好用斧頭和舊的劈柴刀武裝起來,門丁安德羅普捐了一根冬天用以鑿去步道的冰的鐵棍。

  「防衛是當然的……如果要走進來,就用這傢伙通進他那狗鼻子裡去,」他蠕蠕地動著埋在白鬍子裡面的嘴,說。

  「呵呵,老頭子動了殺星了。在教人用鐵棍通進鼻子裡去哩!」有人開玩笑道。

  「不是應該的麼?已經是這樣的時候:膽怯不得了。」

  「不錯,」耶司排司接著道。「咬著指頭躲起來,是不行的。沒有比這還要壞的時代了,簡直是可怕的時代呵。」

  女人們也和男人一同來充警備之任,裹了溫暖的圍巾,輪流在廣庭上影子一般地往來。只有機織女工沒有算進去,但她卻往往自己整夜站在廣庭里,嘆著沉悶的氣,在門邊立得很久,側耳聽著街上的聲音。大家都怕見她了,一望見,就不說話,也怕敢和她交談。她來詢問什麼的時候,便用準備妥當了的句子回答她,給她安慰。她的身子在發抖,臉是歪的,然而眼淚卻沒有了。所以和她說話的人,就覺得仿佛為鬼氣所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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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六的早上——市街戰的第三天——就在近處起了炮聲。這,是起於「三山」上的尼古拉教堂附近,恰值鳴了晨禱的鐘的時候的。於是那鐘聲,那平和的基督教的鐘聲,便立刻成為怯怯的,可憐的音響了。

  非常害怕,而意氣消沉了的人們,聚到大門的耳門旁邊來,用了戰戰兢兢的眼色,向門外的街頭一望,只見那地方,在波浪一般的屋頂間,看見了教堂的黃金的十字架。

  「在打克萊謨林哩,」不戴帽子,跑到門邊來的耶司排司,憤然說,「一定是什麼都要打壞了。」

  轟!……——又聽到了炮聲,恰如童話里的蛇精一樣,咻咻作響,飛在市街的空中,畢畢剝剝地炸裂了。

  「怎麼樣!見了沒有?儘是放。市街全毀了……」

  大家暫時站在門邊,聽著炮聲。

  華爾華拉在悄悄地啜泣。

  「至聖的聖母呵,救救我們。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忽然說。「請你垂恩罷……」

  這早上卻沒有人安慰她:大家都膽怯而心傷了。

  一隊紅軍,興奮著,開快步在外面的街上跑過。

  「哪,已經是我們的勝利了,布爾喬亞完了。」其中的一個說。

  「自然,那何消說得。」

  被煤弄得漆黑的人們,滿足地,愉快地,談著話,接連著跑過去了。

  「嗚,破落漢,」耶司排司的老婆古拉喀,恨恨地說壞話道。「這樣的賊骨頭糟蹋起市街來,是不會留情面的……」

  「對呀。他們有什麼?他們,就是要失掉,也沒有東西。」貝拉該耶附和著說。

  從榴霰彈噴上的白煙,象是白色的船,飄飄然浮在青空中,射擊更加猛烈了。古的大都會上,長蛇在發著聲音,盤旋蜿蜒,和這一比,人類便是渺小,可憐,無力的東西了。這一天,走到外面去的,只有華西理和機織女工兩個,她是無休無息地在尋兒子的。

  一過古特里諾街,便不放他們前進了。機織女工於是走過戈爾巴德橋,經了兵士的哨位的旁邊,進到戰線里。她用那愁得陷下了的眼,凝視著正在射擊著不見形影的敵的,烏黑的異樣的人堆。

  街道都是空虛的,人家都是關閉的,走路的很少,只是一躍而過。惟有糧食店前,飢餓的人們排著一條的長串。槍彈在呻吟,但那聲音,卻各式各樣。機關槍一響,槍彈便優婉地唱著,從屋頂上飛過去了。

  然而,一聽這優婉的歌,人們就驚擾起來,機織女工則緊貼在牆壁上。

  但她還是向前走——向普列契斯典加,向札木斯克伏萊支,向盧比安加,向思德拉司忒廣場,那些正在劇戰的處所。

  她是萬想不到亞庚會被打死的。

  「上帝呵。究竟要弄到怎樣呢?獨養子的亞庚……」

  但在心裡,卻愈加暗淡,淒涼,沉悶起來。

  兵士和工人們一看見機織女工,吆喝道:

  「喂,伯母,那裡去?要給打死的!迴轉罷!」

  她迴轉身,繞過了幾個區域,又向前進了。墨斯科是複雜錯綜的市街,橫街絕巷很不少,要到處放上步哨,到底是辦不到的。

  於是沉在憂愁中間的機織女工,就在橫街,大街,絕巷裡奔波,尋覓她的兒子,還在各處的寺院和教堂面前禮拜,如在開賽里斯基的華西理,在珂欠爾什加的尼古拉,在格萊士特尼加的司派斯,在特米德羅夫的舍爾該。

  「小父米珂拉,守護者,救人的。慈悲的最神聖的聖母,上帝……救助罷!……」

  她一想到聖者和使徒的名,便向他們全體地,或各別地禱告,哭著祈求冥助。然而,無論那裡都看不見亞庚。

  亞庚是穿著發紅的外套,戴著灰色的帽子出去的,所以倘在身穿黑色衣服的工人中,就該立刻可以看出。機織女工是始終在注意這發紅的外套的。但在那裡呢?不,那裡也沒有!倘在,就應該心裡立刻覺著了。

  怎樣的沉憂呵!

  有什麼火熱的東西,炮烙似的刺著她的心,仿佛為蒸汽所籠罩。

  兩眼昏花,兩腿拘攣得要彎曲了。

  「亞庚謨式加,可憐的,你在那裡呢?……」

  再走了幾步,心地又輕鬆起來。

  「但是,恐怕聖母會保護他的……」

  不多久,憂愁又襲來了……

  機織女工終於拖著僵直的腳,青著臉,喪魂失魄似的回向家裡去了。她的回家,是為了明天又到街上來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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