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呢?

2024-09-26 06:15:08 作者: 魯迅

  這幾天,華西理·彼得略也夫前途失了希望,意氣沮喪,好象在大霧裡過活一般。

  在三月革命終結之春的有一天,母親威嚇似的說道:

  「等著罷,等著罷,魔鬼們。一定還要同志們互相殘殺的。」

  阿,華西理那時笑得多麼厲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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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你沒有明白……到了現在,那裡還會分裂成兩面呢?」

  「對的,我不明白,」母親說。「母親早已老發昏,什麼也不明白了。只有你們,卻聰明的了不得。……但是,看著罷,看著就是了。……」

  現在母親的話說中了……大家開始互相殺戮。伊凡進了白軍,而舊友的工人——例如亞庚——卻加入紅軍去。合同一致是破裂了。一樣精神,一樣境遇的兄弟們,都分離了去參加戰鬥。這是奇怪的不會有的事;這恐怖,還沒有力量夠來懂得它。……

  伊凡去了。

  那一天,送了他去的華西理便佇立在街頭很長久,聽著遠遠的射擊的聲音。從地上瀰漫開來的霧氣,煙似的濃重地爬在地面上,沁入身子裡,令人打起寒噤來。工人們集成隊伍,肩著槍,腰掛彈藥囊,足音響亮地前去了,但都穿著骯髒的破爛的衣服。恐怕是因為免得徒然弄壞了衣服,所以故意穿了頂壞的罷。

  他覺得這些破落漢的烏合之眾,在武裝著去破壞市街和文化了。他們大聲談天,任意罵詈。

  一個高大的,留著帶紅色的疏疏的鬍鬚的,兩頰陷下的工人,夾在第一團里走過了。華西理認識他。他諢名盧邦提哈,在普列思那都知道,是酒鬼,又會偷,所以到處碰釘子,連工人們一夥里也都輕蔑他。然而現在盧邦提哈肩著槍,傲然走過去了。華西理不禁起了嘲笑之念。

  「連這樣的都去……」

  然而和盧邦提哈一起去的,還有別的工人們——米羅諾夫和錫夫珂夫,他們是誠實的,可靠的,世評很好的正經的人們。米羅諾夫走近了華西理。

  「同志彼得略也夫,為什麼不和我們一道兒去的?打布爾喬亞去罷。」

  兩手捏著槍,精神旺盛的他,便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了。

  「不,我不去,」華西理用了無精打采的聲音,回答說。

  「不贊成麼?那也沒有什麼,各有各的意見的。」米羅諾夫調和底地說,又靜靜地接下去道:

  「但你可有新的報紙沒有?……要不是我們的,不是布爾塞維克的,而是你們的……有麼?給我罷。」

  華西理默著從衣袋裡掏出昨天的報紙《勞動》來,將這遞給了米羅諾夫。

  「多謝多謝。我們的報紙上登著各樣的事情,可是真相總是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接了報章,塞進衣袋裡面去。

  華西理留神看時,他的大而粗糙的手,卻在很快地揉掉那報章。

  「那麼,再見。將來真不知道怎樣,」他笑著,又露一露雪白的牙齒,追著夥伴跑去了。

  工人們接連著過去。他們時時唱歌,高聲說話,亂嚷亂叫。好象以為國內戰爭的結果,是成為自由放肆,無論說了怎樣長的難聽的話,也就毫無妨礙似的。

  連十六七歲的學徒工人也去了,而且那人數多,尤其是惹人注目樣子。

  智慧的人們和愚蠢的人們,盧邦提哈之輩和米羅諾夫之輩,都去了。

  戰鬥正劇烈,槍聲不住地在響。

  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角角落落上,聚集著許多人。店鋪前面,來買糧食的人們排得成串,紅軍的一夥,便在這些人們裡面消失了。

  華西理回了家。

  母親到門邊來迎接他,但在生氣,沉著臉。

  「走掉了?」她聲氣不相接地問。

  「走掉了。」

  母親垂下頭,仿佛看著腳邊的東西似的,不說什麼。

  「哦,」他於是拉長了語尾,默默地駝了背,就這樣地離開門邊,頓然成為渺小淒涼的模樣了。

  「今天又要哭一整天了罷,」華西理嘆息著想。「玉亦有瑕。……」[24]

  華爾華拉跑到門邊來了。她用了一夜之間便已陷了下去的,發熱的,試探一般的眼睛,凝視著華西理的臉。

  「沒有看見亞庚麼?」

  「我沒有走開去。單是送一送哥哥……」

  「那麼,就是,他也去了?」

  「去了。……」

  華爾華拉站起身,望一望街道。

  「我就去,」她堅決地說。

  「那裡去呀?」華西理問道。

  「尋亞庚去。我將他,拉到家裡,剝他的臉皮。要進什麼紅軍。該死的小鬼。害得我夜裡睡不著。要發瘋……他……他……他的模樣總是映在我眼裡……」

  華爾華拉嗚咽起來,用袖子掩了臉。

  「亞克……亞庚謨式加,可憐的……唉唉,上帝呵……他在那裡呢?」

  「但你先不要哭罷,該不會有什麼事的。」華西理安慰說:「想是歇宿在什麼地方了。」

  然而是無力的安慰,連自己也豫感著不祥。

  「尋去罷,」華爾華拉說,拭著眼睛,「庫慈瑪·華西理支肯同我去的。尋得著的罷。」

  華西理要安慰這機織女工,也答應同她去尋覓了。

  一個鐘頭之後,三個人——和不放他出外的老婆吵了嘴,因而不高興了的耶司排司,機織女工和華西理——便由普列思那往沙陀伐耶街去了。街上雖然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但比起昨天來,已經減少。抱著或背著包裹,箱篋,以及哭喊的孩子們的無路可走的人們,接連不斷地從市街的中央走來。

  射擊的聲音,起於尼啟德門的附近,勃隆那耶街,德威爾斯克列樹路,波瓦爾司卡耶街這些處所,也聽到在各處房屋的很遠的那邊。耶司排司看見到處有兵士和武裝了的工人的隊伍,便安慰機織女工道:

  「一定會尋著的,人不是小針兒……你用不著那麼躁急就是。」

  機織女工高興起來,將精神一提,一瞥耶司排司,拖長了聲音道:

  「上帝呵,你……」

  她一個一個,遍跑了武裝的工人的群,問他們看見紅軍兵士亞庚·羅卓夫沒有。

  「是的,十六歲孩子呵。穿發紅的外套,戴灰色帽子的……可有那一位看見麼?」

  她睜了含著希望的眼,凝視著他們,然而無論那裡,回答是一樣的:

  「怎麼會知道呢?因為人多得很。……」

  有時也有人回問道:

  「但你尋他幹什麼呀?」

  於是機織女工便忍住眼淚,講述起來:

  「是我的兒子呵,我只有這一個,因為真還是一個小娃娃,所以我在擔心的,生怕他會送了命。」

  「哦!但是,尋是不中用的,一定會回去。」

  沒心肝地開玩笑的人,有時也有:

  「如果活著,那就回來……」

  機織女工因為不平,流著淚一段一段只是向前走,沉悶了的不中用的耶司排司一面走,一面慌慌張張回顧著周圍,華西理跟在那後面。

  兩三處斷絕交通區域內,沒有放進他們去。

  「喂,那裡去?迴轉!」兵士們向她喊道。「在這裡走不得,要給打死的!」

  三個人便都默然站住,等著能夠通行的機會。站住的處所,大抵是在街的轉角和角落裡,這些地方,好象池中湧出的水一般,過路的和看熱鬧的成了群,默默地站在那裡,仿佛不以為然似的看著兵士和紅軍的人們。

  站在諾文斯基列樹路上時,有人用了尖利的聲音,在他們身邊大叫道:

  「擎起手來!」

  機織女工吃了驚,回頭看時,只見一個短小的,麻臉的兵士在叫著:

  「統統擎起手來!」

  群眾動搖著,擎了手。母親帶著要往什麼地方去的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子,便裂帛似的大哭起來。

  「這裡來,同志們!」那兵士橫捏著槍,叫道。「這裡,這裡這裡……」

  兵士和紅軍的人們,便從各方面跑到。

  「怎了?什麼?」

  他們一面跑,一面捏好著槍,準備隨時可開放。群眾悚然,臉色變成青白了。

  「有一個將校在這裡,瞧罷!」

  兵士說著,用槍柄指點了混在群眾裡面的一個人。別的兵士們便將一個穿厚外套,戴灰色帽,蒼白色臉的漢子,拖到車路上。耶司排司看時,只見那穿外套的人臉色變成鐵青,努著嘴。

  麻臉的兵士來剝掉他的外套。

  「這是什麼?瞧罷!」

  外套底下,是將校用外套,掛著長劍和手槍。

  「唔?他到那裡去呀?」兵士憤憤地問道。「先生,您到那裡去呢?」將校顯出不自然的笑來。

  「慢一慢罷,您不要這麼著急。我是回家去的。」

  「哼?回家?正要捉拿你們哩,卻回家!到克萊謨林去,到白軍去的呵。我們知道。拿出證明書來瞧罷。」

  將校取出一張紙片來,那麻子兵士就更加暴躁了:

  「除下手槍!交出劍來!」

  「且慢,這是什麼理由呢?」

  「唔,理由?除下來!狗入的!……打死你!」兵士紅得象茱萸一樣,大喝道。

  將校變了顏色,神經底地勃然憤激起來,但圍在他四面的兵士們,卻突然抓住了他的兩手。

  「嚇,要反抗麼?同志們,走開!」

  麻臉的兵士退了一步,同時也用槍抵住了將官的頭……在誰——群眾,兵士們,連將校自己——都來不及動彈之際,槍聲一響,將校便向前一蹌踉,又向後一退,即刻倒在地上,抖也不抖,動也不動了。從頭上滾滾地流出鮮血來。

  「唉唉,天哪!」群眾里有誰發了尖利的聲音,大家便如受了指揮一般,一齊拔步跑走了。最前面跑著長條子的耶司排司,在後面還響了幾發的槍聲。兵士們大聲叫喊,想阻止逃走的群眾,然而群眾還是走。機織女工嘆著氣,喘著氣,和華西理一直跑到了動物園。

  「阿呀,我要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呻吟道。「沒有理由就殺人。無緣無故!……」

  耶司排司等在動物園的附近。他臉色青白,神經底地捻著髭鬚。

  「這是怎麼一回事呵!不駭死人麼?」他說。

  「真的,上帝呵,隨便殺人。在那裡還講什麼!」她清楚地回答說,但突然歇斯迭里地哭了起來,將頭靠在路旁的圍牆上了。

  耶司排司慨嘆道:

  「唉唉!……」

  只有華西理不開口。但這殺人的光景,沒有離開過他的眼中。機織女工不哭了,拭了眼睛,在普列思那街上,向著街尾,影子似的靜靜地走過去。三個人就這樣地沉默著走。將到家裡的時候,耶司排司寧靜了一些,仰望著低的灰色的天空,並且用了靜靜的誠懇的聲音說道:

  「現在,是上帝在怒目看著地上哩。」

  於是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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