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械

2024-09-26 06:15:04 作者: 魯迅

  這一夜,徹夜是議論紛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伊凡就知道已在作投降的準備。將無食可給的俘虜,從克萊謨林釋放了。迫於飢餓,疲於可怕的經驗的他們,便發著呻吟聲,形成了沉重的集團,從克萊謨林出伊里英加街而去。伊凡看時,他們都連爬帶跌的走,瘋子似的揮著拳頭,威嚇了克萊謨林。在這戰鬥的三日間,他們要死了好幾回,現在恰如從墳墓中逃出一般地跑掉了。

  「嗚……嗚!……」他們憤恨地,而且高興地呻吟著。

  這早上,又作購買彈藥的嘗試。主張衝出野外,一決勝負的強硬論者裡面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們,就當了這購買彈藥之任,扮作兵士或工人,走出散兵線外去,但即刻陷在交叉火線之下,全部戰死了。

  到正午,傳來了和議正在開始的消息,大家便互相述說,大約一點鐘後,戰鬥就要收束的。

  活潑起來了。無論怎樣的收場,總是快點好,大家各自在心裡喜歡,然而藏下了這喜歡,互相避著正視。象是羞慚模樣,只有聲音卻很有了些精神。

  然而戰鬥還沒有歇。尼啟德門的附近,斯木連斯克市場的附近,戲院廣場,卡孟斯基橋,普列契斯典加街等處,都在盛行交戰。

  市街的空氣,充滿著槍炮聲。中央部浴了榴霰彈火。尼啟德門方面的空中,則有青白的和灰色的煙,成著柱子騰起,那是三天以前遭了火災的房屋,至今還在燃燒。

  

  斯理文的一隊,在防禦墨斯克伏萊吉基橋的附近,射擊了從巴爾刁格方面前進而來的布爾塞維克。

  義勇兵們是只對了看得見的目標,行著緩射的,但到正午,彈藥已經所余無幾了,每一人僅僅剩了三發。焦躁得發怒了的斯理文,便用野戰電話,大聲要求了彈藥,還利用著連絡兵,送了報告去,但竟不能將彈藥領來。

  「請你去領彈藥來罷!」斯理文對彼得略也夫說。「那邊遇見人,就講一講已經不能支持了的理由。」

  伊凡前去了。

  街道的情形多麼不同了呵!到處是空虛。街是靜的,槍聲就響得更可怕。

  哺……哺哺哺!……

  時時還聽到帶些圓味的手槍的聲音。

  拍,拍,拍。

  家家的窗戶都被破壞,倒塌,那正面是弄得一榻胡塗。步道上散亂著碎玻璃和油灰塊,堆得如小山一樣。伊凡並不躲閃,在槍聲中挺身前行。從炸裂的榴霰彈升騰上去的白煙,好象小船,浮在克萊謨林的空中,鐵雨時時注在近旁,將濃的沙煙擊起。然而伊凡已經漠不關心了。在麻木的無感覺狀態中了。在現在,就是看了倒在路上的戰死者,看了連戰五日五夜還是點著的街燈,也都無所動於中了。……

  有水從一家的大門口湧出,瀑布似的,但他也並不留神或介意。

  在馬術練習所的附近,恰在駐紮古達菲耶對面之處的一團可薩克兵那裡,落下榴霰彈來。大約五分鐘後,伊凡經過那地方來一看,只見步道上有負了傷的馬在掙扎,一邊躺著兩具可薩克的死屍。別的可薩克兵們用韁繩勒住了嘶鳴的馬,愀然緊靠在馬術練習所的牆壁上。

  「打死它罷,何必使它吃苦呢?」一個可薩克兵用了焦灼的沙聲說,大踏步走向那正在發抖喘氣的馬去,從肩上卸下槍;將槍彈打進兩匹馬的眉心。馬就全身一顫,伸開四腳倒下了。

  這光景,不知道為什麼很惹了伊凡的注意。

  伊凡在尼啟德門附近的廣庭里,用刺刀刺了躲在塵芥箱後的工人的時候,那工人也一樣地全身起了抽搐的。

  人,聖物,市街,這些馬匹,都消滅了。然而為了什麼呢?

  在士官學校里,竟毫無所得,伊凡便在傍晚回到墨斯克伏萊吉基橋來了。斯理文聽到了不成功,就許多工夫,亂罵著一個人,而伊凡卻咬了牙關傾聽著。

  「我打了他,看怎樣?」他的腦里閃出離奇的思想來。

  於是莫名其妙的惡意,忽然沖胸而起,頭髮直豎,背筋發冷了。然而伊凡按住了感情,幾乎是飛跑似的到了街頭,站在橋上,將所剩的幾顆子彈向布爾塞維克放完了。

  「這樣……給你這樣!哼,鬼東西!就這樣子!嚇,哪!」

  「在做什麼呀?你興奮著罷?」從旁看見了這情形的一個又長又瘦,戴著眼鏡的士官候補生,問他說。

  伊凡並不回答,只將手一揮。

  到夜裡,傳來了命令,說因為講和已成,可撤去哨位,在士官學校集合。

  大家都大高興了。連斯理文,也不禁在大家面前說道:

  「好不容易呀!」

  但在伊凡,卻覺得仿佛受了欺騙,受了嘲笑似的。

  「你說,同志,好不容易呀,」他向斯理文道。「那麼為什麼防戰了的呢?」

  斯理文有些慌張了,紅了臉,但立即鎮靜,用了發怒的調子回答道:

  「可是還有什麼辦法呢?」

  「什麼辦法?潔白的戰死呵!在戰敗者,可走的惟一的路,是——死。懂麼?」

  「那又為了什麼呢?」

  「就為了即使說是射擊了流氓,究竟也還是成了射擊了我們的兄弟了……」

  「我可不懂,同志。」

  「唔,不懂,那就是了!」

  斯理文臉色發青,捏起拳頭來,但又忍耐了下去。

  聽著這些問答的士官候補生們,都面面相覷,凝視著昂奮得仰了臉的伊凡。

  「是發了瘋了,」在他的背後,有誰低聲說。

  「不,我沒有發瘋。將戰爭弄開頭,卻不去打到底的那些東西,這才發著瘋哩!」伊凡忍無可忍了,大聲叱吒說。

  誰也不來回答他。從此以後,誰也不再和他交談,當作並無他這一個人似的遠避了。

  議和的通知,傳到了各哨位。

  於是發生了情緒的興奮。布爾塞維克知道就要停戰,便拚命猛射起來,全市都是炮聲和步槍射擊的聲音,幾乎要震聾人的耳朵。

  同時白軍也知道了已無愛惜槍彈的必要,就聊以泄憤地來射擊勝利者。最激烈的戰鬥,即在和議成後的這可怕的夜裡開始了。

  將校們將自己的武器毀壞,自行除去了肩章。最富於熱血的人們,則誓言當俟良機,以圖再舉。

  第二天的早晨,義勇兵們就在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士官學校繳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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