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斯涅珂夫之死
2024-09-26 06:14:56
作者: 魯迅
二十分鐘後,尼啟德門附近的區域,已被布爾塞維克占領了。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們,便拋掉了剛剛舒服起來的溫暖的小酒店,退向亞爾巴德方面,他們憤憤不平地退卻,待到在一處停留時,才知道那受了炮擊的總督衙門,落於布爾塞維克之手,他們繞出了占據著尼啟德門附近區域的義勇兵的後面了。
斯理文在伏士陀惠全加地方的一個教堂之後,集合了部隊,檢點起人員來,知道退卻之際,戰死了七名,其中之一的士官候補生加拉綏夫,在後院中彈而死,屍骸就拋在那地方,看護兵沒有收拾的工夫了。
周圍很昏暗。當興奮和恐怖之後,在這寂靜的處所,分明感到的,是濃霧籠罩著市街的光景。
「諸君,就要反攻,準備著。」斯理文豫告道。
他的聲音,是缺少確信而底力微弱的,但大家卻緊張起來,又振作了精神。
「這才是哩!我正這樣想呀!」加里斯涅珂夫興高采烈地說。「我正在想,這退得古怪。因為是很可以支持下去的……」
在亞爾巴德廣場上,看見放哨的士官候補生的影子,街燈明晃晃地在發光。電車站的附近燒著篝火,那周圍搖動著義勇兵和士官候補生的黑影。時有摩托車發出聲音,通過廣場,駛向士官學校方面去,或者肩著槍的士官候補生的小團,開快步跑過了。
先以為斯理文不知道到那裡去了,而他已經和兩名將校和一團士官候補生一同回來,宣告大家,一個長身的,中年的,鑲著假腳的將校,來當指揮之任。
「不要太興奮,諸君。最要緊的是護住自己,謹慎地前去。是跳上去的。要利用一切凸角和掩護物。前進,是沿著兩條橫街和列樹路而去的。決然地來行動罷。」
將校的話,是單純,平靜,簡直象是使青年去做平常的事務一般。一聽這平靜的口調,便心中泰然,準備做得很快,在教堂前面的一家房屋上,將機關槍裝好了。有士官候補生所編成的擲彈部隊來到。將校又將各部隊的部署和行動,簡單地說明了一遍,但那作戰計劃,是單純的,就是經過列樹路,去占領那在巴理夏耶·尼啟德街和尼啟德門的角上的廣庭,又從這地方來打退布爾塞維克。
義勇兵第八隊沿著列樹路前進。屋上的機關槍不住地活動著: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
從尼啟德門這方面,也起了步槍和機關槍的射擊,彈雨注在樹木的茂密處,淅淅作響,聽到了槍彈的呻吟。
但義勇兵和士官候補生,卻面對著這彈雨,互相隔著大約一賽旬[22]半的距離,默默地前進。在這尼啟德列樹路上,街燈是沒有點著火的,所以要藏身在房屋的牆下,列樹路的柵邊,以及種在兩旁的落了葉的大洋槐樹下,都非常便當。大家並不射擊,只是跑上去時,不料竟恰恰到了先前的小酒店的附近了。
喀喀林公爵邸——在路對面。那府邸的周圍,兵士和工人們來來往往,或者在路上交錯奔跑,或者在街角聚成一簇,或者打破了列樹路上的雜貨店,在奪取蘋果和點心……
義勇兵們躲在洋槐的樹蔭下,悄悄地集合了。斯理文捏著手槍,爬了上來。
「立刻反攻。要一齊射擊的。」他用沙聲輕輕地說。「哪,諸君,瞄罷。要瞄準了來開槍。一齊射擊!……」
大家一同動彈,整好射擊的準備。
伊凡屈下一膝,瞄準了一個身上攜著機關槍彈藥帶的高大的兵士。
「放!……」
拍,拍拍拍拍!——射擊發作了。
「小隊!」斯理文又命令道。
機關槍格格地響了起來。
「放!……」
「小隊!……放!……」
「嗚拉!嗚拉!……」
斯理文,加里斯涅珂夫和其餘的人們,貓似的從樹蔭下跳出,向著不及提防,受了反攻的兵士和工人們正在倉皇失措之處衝鋒。當衝出來的時候,伊凡的帽子被樹枝拂落了,想回去拾起來,機關槍卻已在耳朵上面發響……他就不戴帽子,跟在同人後面飛跑,一面射擊著那些在列樹路上逃竄的敵。竄進街角的一所房屋的門內去了的臉色青白的工人們,又奔出來想抵抗,但知道已被包圍,便拋了槍,擎起兩手,尖利地嘶聲叫喊道:
「投降!投降!……」
義勇兵們神昏意亂,連叫著饒命的人也打死了,因為沒有辨別的餘裕。
士官候補生們則從橫街跳到尼啟德街上,發著喊,衝進門裡去,向各窗戶射擊,泰然自若地在四面集注如雨的槍彈中。
變成獰猛了的伊凡,眼裡冒著紅煙,出神地在街上跑來跑去,跟著同人走進街角的一家的大庭院裡,將一個正要狙擊他的少年,用刺刀一半作樂地刺死了。在這大院的角上的塵芥箱後,還潛伏著布爾塞維克,行了一齊射擊。從橫街跑來的一隊士官候補生,便直衝上去,想捉住他們,然而剛在門口出現,就有兩個給打死了。但這不是躊躇的時候,大家便奮然叫喊起來:
「這邊!在這裡。這邊!」
「嗚拉!」加里斯涅珂夫發一聲喊,跳進了門。士官候補生,義勇兵和伊凡,也都跟著他前進,但伊凡覺得有什麼熱熱的東西從對面飛來,即刻心臟緊縮,毛髮直豎了。
「嗚拉!」他不自覺地喊著,看那些跑在前面的同人的後影,如在霧裡一般。
塵芥箱臨近了。加里斯涅珂夫走在前頭。到離箱不過一步了的中途,他忽然站住,身子一歪,叫了一聲跌倒了。
這之際,別的人們已在用了槍刺痛擊那些伏在箱後的敵人……當伊凡跑到時,已經都被刺殺,軟軟地伸著腳躺在泥濘的石上了。只還有一個頭髮帖在額上的矮矮的工人,跳到角落去,捏好了槍刺在準備襲擊,大約他已經沒有槍彈了。伊凡瞄了准,一扳機頭,然而沒有響,他焦灼著再動一動閉鎖機,瞄了准,一扳機頭,還是沒有響,這才省悟到槍膛里已經放完了子彈。
「唉……唉!……」他恨恨地大叫著,揮槍刺跳向工人去。
那人臉色青白,露著牙,雖然顯出可怕模樣,但卻好象忘掉了防禦之術似的。伊凡趕緊一跳上前,趁這工人不及措手之際,一刺刀刺進肚子去,拔出之後,又刺了一刀。他覺得槍刺有所窒礙,但發著聲音刺進去了。工人想抵禦,抓住伊凡的槍身,吁吁地喘著氣,動著他的嘴唇……
「呃嚇……呃嚇……呃……」他似乎要說話,但只是責備似的看定了伊凡。
伊凡毫不看他的臉,跳進那開過槍的旁邊的房屋裡去了。這些地方,已經到處都是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他們在聚集俘虜,又從頂閣上,茅廁里,床榻下,搜出躲著的人們,拖到廣庭那裡去。他們多數是未成年的,無所謂羞恥和體面,便放聲大哭起來,因為他們以為立刻就要被槍斃了。
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們將俘虜送往後方,又跑進還在開槍的屋裡去。斯理文已在那裡了,使伊凡向角角落落去搜索,看可有布爾塞維克沒有。在後房的衣櫥後面,躲著並無武器,而衣服襤褸的兩個人。一個從藏身之處走出,馴順地脫下帽子,牙齒相打著,說道:
「蓬儒爾·穆修。[23]敬請高貴的士官候補生老爺的安……」
別一個卻發了嚇人的喊聲,所有的人們,連那馴順的一夥,也都吃了驚向他看。聽到這喊聲而跑來的斯理文,便用槍托打他的頭,他這才清醒轉來,意識底地環顧周圍,一聲不響了……搜檢這兩人的身體,在袋子裡發見了用膳的羹匙,時表,銀的杯子匣之類,於是斯理文,伊凡,士官候補生,便都圍了上去,許多工夫,將這兩個人痛打,踢倒,踏他的臉,一直到出血。簡直好象是恨他們侮辱了大家一般。
但是,這恐怕是興奮之情所致的罷。帶走了這兩個俘虜之後,伊凡也略略恢復了常態,看一看周圍。
這房屋,是完全占領了,但在鄰近的屋上裝著蛟龍雕像的六層樓屋和喀喀林邸里,卻還藏著布爾塞維克,便從街對面的房屋的窗口,向這些窗戶去開了槍。喀喀林家的一切窗間,立即應戰,屋上機關槍發響,猛烈地射擊著尼啟德列樹路和巴理夏耶·尼啟德街。劇烈的射擊,片時也沒有停止。
忽然間,在一角剛起了叫喊,卻立刻響著猛烈的爆音。這是因為擲彈隊將炸彈拋進喀喀林邸里去了。爆發之後。射擊,更加厲害,濃的白煙,打著旋渦從那設有藥店的樓上升起,遮蔽了樓屋的全正面。布爾塞維克從對著列樹路的門裡面跳出,跑過了正是士官候補生和伊凡站著的窗邊。
「站住!站住!捉住他們!……快叫瞄準的好手來,」士官候補生焦急著,並且拚命瞄準,在射擊那些逃去的敵人。
兵士和工人,有的跌倒了,有的翻筋斗,但那一部隊,卻總算躲進小雜貨店的後面了。跑來了公認為射擊好手的兩個士官候補生,讓給他們近窗的便當的地點,他們便即開手來「獵人類」了。
火愈燒愈大,細的樹枝都看得分明。布爾塞維克逃避火焰,跑到列樹路上時,就陷在槍火之下了。兩個士官候補生實在是射擊的高手,百發百中的。
從門口跳出黑黑的形相來。
吧!吧!——就是兩槍。
那形相便已經倒下,在地面上掙扎了。
為了掃清射擊的地域,士官候補生們就去炸掉了雜貨店,早沒有藏身的掩護物了。
但布爾塞維克還想僥倖於萬一。
倘從燒著的屋子跳出,想躲到什麼地方去,就一定陷於槍火之下。士官候補生們是沉靜地,正確地,在從事於殺人,偶有逃進了街角後面的,便恨恨地罵詈。黑色的灰色的團塊,斑斑點點,躺在列樹路上。伊凡定睛一望,看見了滿是血污的頭和伸開的手腳。
火已經包住了那房屋的半部,煙焰捲成柱子,從窗口燃燒出來。物件倒塌作響。起了風。
但是,伏在屋上裝著蛟龍雕像那一家的望樓裡面的布爾塞維克,卻還在猛烈地射擊庭院和大街,不放士官候補生們走近。要將他們從這裡驅逐,總很難。因為只有不過一條縫似的窗門,射擊並沒有效……
斯理文想出方法來,要求了對這房屋的炮擊。於是兩發的炮彈,立刻從亞爾巴德廣場飛來了。第一彈將小望樓打毀,和石塊的碎片一同,粉碎了的五個死屍和機關槍以及步槍的斷片,都落在廣庭上。第二彈一到,房屋的內部就起了火。布爾塞維克發著硬逼出來一般的叫聲,從屋裡奔出,沿著列樹路,逃向思德拉司忒廣場那面去。這樣一來,尼啟德門附近的區域,就又落在士官候補生們的手裡了。但喀喀林邸和屋上裝著蛟龍雕像的房屋,卻是大炬火似的燒得正猛。
槍聲恰如人們悚然於自己的行為一般,完全停止了。
從燒著的房屋裡,發出如瘋如狂的聲音:
「救命!救命!阿阿!……救命!……」
聽到了這聲音的人們,雖然明知道靠近的壁後,有著活活地焦爛下去的人,然而誰也沒有去救這人的手段和力量。
伊凡走出去,到了廣庭上。
看護兵正在這裡活動,收拾戰死者。加拉綏夫被人打碎了前額,也沒有外套,挺直的躺著。不知是誰脫去了他的長靴,留下著自己的舊的破靴子,然而又不給他穿上,只放在腳旁邊,遠遠望去,還象穿著長靴一樣,加拉綏夫的腳,是非常之長的……加里斯涅珂夫躺在鐵的生鏽的塵芥箱旁,臉面因痙攣而抽緊,他當氣絕之際,用牙齒咬住著在頸上的圍巾。
又有人爬出廣庭來——兩個女人,孩子和跛腳的門丁。
「先前躲在那裡了!」斯里文問他們說。
「那邊,躲在菜蔬鋪子的房屋裡了,看得見罷?」門丁一面說,一面指著地下室的昏暗的窗門。
大家——斯理文,士官候補生們,伊凡——因了好奇心,向窗裡面窺探時,只見在幽暗的地板上,轉輾著二十來個人——都是這房屋裡的住戶。他們都以滿含恐怖的眼,看著伊凡和士官候補生。
斯理文來安慰他們。
「你們諸位要吃什麼東西麼?」
他們這才放心了。
「我們吃是在吃的。因為店裡就有罐頭和醃菜……」
一點鐘後,斯理文所帶的一隊,就和別一隊交代,走到休憩所去了。已是三日三夜之終。覺得雖是暫時,但究竟已離危險狀態的人們,便驟然精神恍惚起來。
他們經過了被火災照得明晃晃的市街,到了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士官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