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卻
2024-09-26 06:14:53
作者: 魯迅
義勇兵們是不脫衣服,用兩隻手墊在頭下睡著覺的。每一點鐘,便得被叫起來去放哨,但這好象並非一點鐘,僅有幾分鐘的睡眠,比規定時間還早,就被叫了起來似的。睡眠既然不足,加以躺著冷地板,坐著打瞌睡這些事,伊凡的頭便沉重起來,成了漠不關心的狀態了。嘴裡發著洋鐵腥,連想到罐頭也就覺得討厭。身邊有人在講兩個義勇兵,剛才已被打死的事情。伊凡自己,也曾目睹一個同去放哨的大學生,當橫斷過市街時,倒在地下,渾身發著抽搐的。但是,這樣的事,現在是早已不足為奇,意識疲勞,更沒有思索事物的力量了。
伊凡恰如那上了螺旋的機器似的,默默地遂行了一切。有時也會發作底地,生出明了的意識來,然而這也真不過是一瞬息。有一回,忽然覺到門外已經是白晝了。誠然,很明亮,街燈雖然點著,卻是黃金的小塊一般只顯著微黃,而並不發生光耀。什麼地方鳴著教堂的鐘,炮聲轟得更加猛烈。太陽從雲間露出臉來,輝煌了一下,又躲掉了。伊凡拚命地瞄了准,就開槍,有時也看看門外,然而一切舉動,卻全是無意識底的。只是一件還好的事,是加里斯涅珂夫在他的旁邊。但其實,那也並非加里斯涅珂夫,不過是磨破了的外套,灰色的圍巾,露在帽子底下的銀鼠色的頭髮,無意識地映在伊凡的眼裡罷了。
「就來換班麼?為什麼教人等得這麼久的?」加里斯涅珂夫時時大聲說。
但有人安慰他道:
「就來換班了,即刻。」
小酒店裡,盛傳著不久將有援兵從戰線上到來,可薩克兵和炮兵,已經到了符雅什瑪的附近;大家爭先恐後,來看那載著種種有希望的報告的叫作《勞動》的新聞。
「不要緊的,同志們,我們的事是不會失敗的。我們所擁護的,是真的權利,是正義呀!」一個枯瘦的中學生說。「當然有幫手的。」
但他的聲音抑揚宛轉,大家就覺得討厭起來了:這是世界底事件,用不著什麼嬌滴滴的口吻。
吃乾酪和罐頭,睡了又起來,到哨位去開槍,談論援兵,罵換班的慢,但大家所期望的,是放心縱意地睡一通。
然而要熟睡,是不行的,因為只能彎腰坐著,或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叫了起來,前往哨位的時候,渾身作痛,恰如給人毒打了一頓似的。義勇兵的人數並不多,在小酒店裡,形成斑色的群,走進走出,但大家都怨著輪班的太久。
「無休無息地怎麼幹呢?因為在這裡已經混了兩日兩夜了,」大家說。
「已經兩日兩夜了麼!」伊凡吃驚道。
屈指一算。不錯,過了兩日兩夜了……
在眼前時時出現的人們之中,伊凡明了地識別了的,是加里斯涅珂夫和加拉綏夫——小隊長——以及斯理文這三個。斯理文仍如第一天那麼緊張,高戴著羊皮帽,親自巡視哨位,激勵部下,說不久就有援軍要到,換班的也就來……他幾乎沒有睡過覺,所以兩眼通紅,而且大了起來。但態度卻一向毫無變化之處,僅將掛在腰間的手槍皮匣的口,始終開著,以便隨時可以拔手槍。
大家都過著衝動底的生活。或者用了半意識的朦朧的腦,在作離奇的,不成片段的思想,一面打著磕睡;或者全身忽然弦一般緊張起來,頭腦明晰,一切都即刻省悟,動作也變成合適,從容了。
第二夜將盡,伊凡覺得起了精神的變化。這就是,忽然不覺疲勞,也不想睡覺了。大概別的人們也一樣,加里斯涅珂夫早不睡在暖爐旁邊了,正在大發議論,吃著罐頭和乾酪。他因為跑得太急遽了一些,就失掉了鼻眼鏡,但又記不起是在什麼處所了。
「要瞄準了,——看不見照尺。怎的,這豈不怪麼?伸手向鼻尖上一摸,沒有了眼鏡……唉,這真是倒運!可有誰看見麼,諸君,我的眼鏡?」
大學生們從什麼地方搬了柴來,燒起小酒店裡的灶,於是所有桌子上,就出現了滾熱的噴香的紅茶的茶碗……大家欣然喝茶,起勁談話,在周圍隆隆不絕的槍炮聲,關於負傷者和戰死者的述說,都早已毫不介意了。
所慮的只是槍彈的不足。酒店的壁下,僅有著三個彈藥箱,義勇兵們給他諢名,叫作「管帳先生」的一個士官候補生,很愛惜子彈,每發一回,總是說:
「請注意著使用。請只打看得見的目標。」
有一夜,來了探報,說布爾塞維克有向著士官候補生們所占據的總督衙門,立刻開始前進的模樣,大約是試來占領尼啟德門的。於是略起了一些喧囂,斯理文便即增加了哨兵的人數。伊凡在哨位時,從思德拉司忒修道院那面,向著總督衙門開炮了。第一發的炮聲一震,被破壞了的窗玻璃就瑟瑟作響,從撕下了壁紙的處所,則落下洋灰來:
索索……索索……索索……
過了五分鐘,炮聲又作了,又開了一炮。槍聲便如小犬見了龐大的狗,閉口不吠一般,沉默了下去。布爾塞維克那邊的街上,有人在發大聲,但那言語,卻聽不分明,只是尖利地斷斷續續地叫喊著的那聲音,頗令人有恐怖之感。炮擊大約繼續了一點半鐘。那是夜裡,街燈爛然,列樹路上滿是搖動的物影,旁邊的露出的煤氣火,仍如第一夜,動得象有魂靈一般。
忽然,列樹路上到處起了機關槍聲和槍聲,喊著「嗚拉」。在昏暗的橫街上,工人和兵士的影子動彈起來了。
「嗚拉!占領呀!打呀!……」從那地方叫喊著。
義勇兵和士官候補生們開始應戰,將機關槍拉進伊凡所在的房子裡,擺在窗戶的近旁。臉相很好而略帶些威嚴的一個年青的候補少尉,裝上了彈藥帶。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時斷時續地響了起來。
候補少尉巧妙地操縱了機關槍。橫街上的騷擾更加厲害,不絕地叫著「嗚拉」,敵人猛烈地仍在一同前進。兵士和工人們的散兵,沿著列樹路,幾乎一無遮蔽地前行,義勇兵們將他們加以狙擊。有些敵兵,便跌倒,打滾,陷於瀕死的狀態了,但別人立刻補上,依然進擊,竭力連聲大叫著:
「嗚啦!占領呀!嗚拉!」
彈雨注在窗戶和牆壁上。全屋子裡,塵埃蒙蒙,成了危險而憂鬱,但機關槍活動著,仍然在發響:
拍拍拍拍……
布爾塞維克的或是一個,或是兩個,或者集成小團,從馬拉耶·勃隆那耶街跑向喀喀林家去的光景,漸漸看得清楚了。候補少尉雖然向他們注下彈雨去,但並不能阻止他們的前進。恰如在那邊的深邃的橫街里,有著滔滔不絕地涌了出來的泉水一般。
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站在窗邊,在狙擊。
布爾塞維克跑過街道,便藏在列樹路的樹木之下的黃色的小雜貨店裡。這麼一來,便是敵人幾乎已在比鄰了,但店鋪礙事,倒成了不能狙擊。
「放棄哨位!」有人在後院厲聲大叫道。
在昏暗的門邊,出現了斯理文。
「諸君,留神著退卻。幫同來搬機關槍……」
候補少尉,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便抬起機關槍,運向後院去。大家慌忙從房裡跳進後院,拔步便走。在這裡,伊凡這才看見了披頭散髮,發狂似的嚷著的女人們。
「阿,小爹,帶我們去!」其中的一個哭著說。
然而沒有一個人回答:各自急著要從這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