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啟德門邊的戰鬥

2024-09-26 06:14:50 作者: 魯迅

  這之際,斯理文恰從外庭跑進來了。

  「諸君,即刻,散開著前進。準備!」

  他迅速地分明地命令說。

  「要挨著壁,一個個去的,」伊凡機械底地,自言自語道。

  他的心窩發冷了,在背筋和兩手上,都起了神經性的戰慄。有誰能夠打死他伊凡·彼得略也夫之類的事,他是絲毫也沒有想到過的,只覺得一切仍然象是遊戲一樣。

  「那麼,前進,諸君!」斯理文命令說。「前去,要當心。」

  士官候補生的第一團走出門去了。接著是第二團,此後跟了義勇兵,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就都在那裡面。

  在伊凡,覺得市街仿佛和先前有些兩樣了似的。列樹路上的樹木和望得見的灰色的房屋,仍如平日一樣,掛著藍色的招牌;只有一個店鋪的正面全部寫著「小酒店」的招牌,有些異樣,但列樹路上,卻依然是晚禱以前的蕭森。

  然而確已有些兩樣了。

  「嗚拉!」加里斯涅珂夫忽然大叫起來,還對伊凡說,「嗚拉,跟著我來呀!」

  

  於是跳到大街的中央,橫捏著槍,並不瞄準地就放,疾風似的跑向對面的轉角上去了。……

  「嗚拉!」別人也吶喊起來……

  大家就好象被大風所卷一般,也不再想到躲閃,直闖向對面的街角去。前面的射擊來得正猛,恰如炒豆一樣,有東西飛過了伊凡的近旁,風撲著他的臉。但他只是拚命飛跑,竭力地大叫:

  「嗚拉!嗚拉拉拉!」

  加里斯涅珂夫跑在前頭,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們則恰如賽跑的孩子似的,跟在那後面。向前一看,只見昏暗的街上和廣場的周圍,黑色的和灰色的人影,已在紛紛逃走了。

  「逃著哩。捉住他們。打死他們!」有人在旁邊叫著說。

  「捉住!打死!」

  劈拍,拍,劈拍拍!……——尖銳地開起槍來了。

  義勇兵和士官候補生們直到喀喀林家的邸宅,這才躲在一家藥店的門口,停了步。現在列樹路全體都看得見了。布爾塞維克正在沿著兩側的牆壁,向思德拉司忒廣場奔逃,有的屈身向地,有的在爬走,剛以為站起來了,卻又跑,又伏在地面上了。義勇兵們將槍抵著肩窩,不住地響著閉鎖機,在射擊那些逃走的敵。

  伊凡並不瞄準,只是乘了興在射擊,但在有一槍之後,卻看見工人們的黑色的人影倒在步道上,還想掙扎著起來,那身子陀螺一般在打旋轉了。

  「呵,打著了!」伊凡憎惡地想,便從新瞄準了來開槍。

  他的心跳得很厲害,太陽穴上轟轟地象是被鐵錘所擊似的……他還想前進,去追逃走的敵人。但也就聽到了命令道:

  「退卻!散開退卻!」

  大家便向後退走,只留下了哨兵,都走進就在鄰近的橫街上的酒店裡。這地方是設備著暖房裝置的,要在這裡休憩一會,溫了身軀,然後再到哨兵線上去。

  溫暖的,濃厚的空氣,柔和了緊張的心情,當斯理文和一個人交談之後,將全隊分為幾部,說道:「可以輪流去休息,有要睡的,去睡也行」的時候,伊凡頗為高興了。

  義勇兵們喧嚷著,直接睡在地板上,在講些空話。伊凡占據了窗邊的一角,靠了壁,抱著槍,睡起覺來……

  他覺得睡後還不到一秒鐘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站在他旁邊,拉著他的手說話了:

  「起來罷。睡得真熟呀。起來罷。」

  伊凡沉重地抬了頭,但眼瞼還合著。

  「唔?什麼?」

  「起來罷。輪到我們了。」

  還是那個鼻樑眼鏡的加里斯涅珂夫,微笑著站在他面前,手拿著槍,正要裝子彈。

  「哪,你真會睡,」他說,奇妙地搖搖頭,還笑著:「十全大補的睡。」

  酒店裡面,人們來來往往,很熱鬧,然而大家都用低聲說話,只有斯理文和別一個留著顎髯的中年的將校,卻大聲地在指揮:

  「喂,上勁,上勁!輪到第二班了。快準備!」

  從外面進來了義勇兵和士官候補生們,但那臉面,都已凍得變成青白,呆板了。他們將槍放在屋角上,走近暖爐,去烘通紅了的兩手和僵直了的指頭。從他們的身邊,放出潮濕和寒冷的氣息。伊凡站起身,好容易那麻痹了的兩腳這才恢復過來。他的外套,棍子一般地挺著……

  「趕快,趕快!」斯理文催促道。

  義勇兵們擁擠著聚在門的近旁。

  「要處處留神,諸君。放哨是不能睡的。一睡,不但自己要送命,還陷全隊於危險的。你,加拉綏夫,監視著這兩個人,」他嚴重的轉向一個留須的士官候補生,接著道:「你負完全責任,懂了麼?好,去罷。」

  於是一個一個從溫暖的酒店走出外面了。

  射擊仍然繼續著。空氣中瀰漫著冷的,象要透骨一般的霧。

  「勃嚕嚕嚕,好冷!」加拉綏夫抖著說。

  霧如濕的蛛網一樣,罩住了人臉。大家因為嚴寒,亢奮,以及立刻就須再到彈雨里去的覺悟,都在神經底發抖,竭力將身子縮小,來瞞過敵人的眼睛。

  兩人跟著先導者,繞過后街,進了一所大的二層樓屋。這屋子,是前臨間道,正對著巴理夏耶·尼啟德街和德威爾斯克列樹路的。

  先導者將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領進已給彈打壞的樓上的一間房子裡去了,但已有兩個士官候補生,在這房子裡的正對大街的壁下,他們就是和這兩個來換班。

  微弱的黯淡的光,由破壞了的窗戶,照在這房子裡。在那若明若昧的昏暗中,一個士官候補生說明了在這裡應做的事務。然而是義務底的語調,仿佛並無懇切之意似的。後來他補足道:

  「布爾塞維克在那一角的對面的屋子裡。屋頂上裝著機關槍。他們在想衝到喀喀林邸這面去。」他說著,指點了列樹路的那一邊。「要射擊這裡的,所以得很留神。你瞧,這房子是全給打壞了。」

  伊凡向四面一看,只見所有窗戶,都已破壞,因了槍彈打了下來的壁粉,發著塵埃氣。順著門的右手的牆壁,橫倒著書廚,在那周圍,就狼藉地散亂著書冊,被泥靴所踐踏。

  伊凡留著神,走近窗戶去了。

  列樹路全體都點著街燈,那是從戰鬥的前夜就點下來的,已經是第三晝夜了,角上的一盞燈,被槍彈所擊破,炬火一般的大火焰,乘風在柱子上燃燒。因為火光頗炫耀,那些荒涼的列樹路上的樹木的枝梢,以及突出在冰凍了的灰色的地面上的樹根,都分明可以辨別。一切陰影,都在不住地搖擺,映在緊張了的眸子裡,便好象無不生活,移動戒備著似的。

  士官候補生們走掉了。加里斯涅珂夫將一把柔軟的靠手椅,拉到倒掉的窗戶那一面,坐了下去,躲在兩窗之間的壁下,輕輕地放下槍。

  「很好!」他笑著說。「舒舒服服地打仗你以為怎樣?」

  伊凡沒有回答。他默默地用兩腳將書籍推開,自己貼在窗戶和書廚之間的角落裡。他恐怖了,有著被槍彈打得蜂窠似的窗戶的毀壞了的房子,擊碎了的家具,散亂在窗緣和地板上的玻璃屑,都引起他憂愁之念來。

  拍!——在對面的屋子裡,突然開了槍。

  於是出於別的許多屋子裡的槍聲,即刻和這相應和。

  一秒鐘之內,列樹路的對面的全部,便已槍聲大作,電光閃爍了。槍彈打中窗戶,鑽入油灰,飛進窗戶里。

  「現在射擊不得,」加里斯涅珂夫說。「看呀,他們,看見麼?……」

  伊凡從窗框的橫檔下面,向暗中注視,只見對面橫街上的點心店前面,有什麼烏黑的東西在動彈。加里斯涅珂夫恰如正要撲鼠的貓一般,躡著腳,將槍準備好,發射了。

  伊凡看時,有東西在那店面前倒下了。

  「噯哈,」他發著獰笑,拿起槍來,也一樣地去射擊。

  四面的空氣震動著,發出令人聾瞶的聲音。

  但一分鐘後——列樹路轉成寂寞了,只從不知道那裡的遠處,傳來著一齊射擊的槍聲。

  伊凡只准對著火光閃過的地方,胡亂地射擊。布爾塞維克似乎也已經知道開槍的處所了,便將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躲著的窗戶,作為靶子,射擊起來。槍彈有的打中背後的牆壁,有的打碎那剩在窗框上的玻璃,有的發著呻吟聲,又從磚石跳起。在後面的門外,時時有人出現,迅速地說道:

  「要節省子彈。有命令的。」

  於是又躲掉了。

  「那是誰呀?」伊凡問。

  「鬼知道他。也許是連絡勤務兵這東西罷。真討厭。」

  伊凡是不知道聯絡勤務兵的性質的,但一看見嚴厲地傳述命令的人,在門口出現,便不知怎地要焦躁起來,或是沉靜下去了。思想時而混亂,時而奔放。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布爾塞維克,想到連絡勤務兵,想到被踐踏了的書籍……眼睛已慣於房子裡的昏暗,碎成片片掛在壁上的壁紙,也分明地看見了。

  加里斯涅珂夫默然坐著,始終在從窗間凝神眺望……遠處開了炮,頭上的空中殷殷地有聲。

  「阿呵,這是打我們的,」加里斯涅珂夫說。「這飛到那裡去呢?一定的,落在克萊謨林。」

  他嘆一口氣,略略一想,又靜靜地說道:

  「這回是真的戰鬥要開頭了。墨斯科阿媽滅亡了。但在先前呢,先前。唉!『墨斯科……在俄羅斯人,這句話里是融合著無窮的意義的。』是的。融合了的,就是現今也還在融合著。」

  他又沉默起來,回想了什麼事。

  「是的。無論如何,墨斯科是可惜的。但是,同志,你以為怎樣?『為要保全俄羅斯,墨斯科遂迎接蠻族的大軍而屢次遭了兵燹,又為了要保全俄羅斯,而墨斯科遂忍受了壓抑和欺凌。』這樣的句子,是在中學校里學過的。」

  他自言自語似的,靜靜地,一面想,一面說,也不管伊凡是否在聽他。

  破了沉寂,炮聲又起了。

  「哪,聽罷,就如我所說的,」加里斯涅珂夫道,「就如我所說的。」

  這之後,兩人就沉默下去。到了輪班,他們經過後院,走到街上,又向那溫暖的酒店去了。

  小酒店裡,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們長長地伸著腳,睡在地板上,幾個人則圍著食桌,在吃罐頭和乾酪。大桌子上面,罐頭堆積得如山,義勇兵們一面說笑,一面用刺刀摧開蓋子來,不用麵包,只吃罐里的食物……伊凡已經覺得飢餓,便也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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