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2024-09-26 06:14:39
作者: 魯迅
庭院裡還聚集著人們,站在門邊,側著耳朵在聽市街和馬路上的動靜。槍聲更加清楚了,好象已經臨近似的。
「一直在放麼?」華西理問一個柱子一般站在暗中的男人道。
「在放呵,」那人答說,「簡直是一分鐘也不停,一息也不停地在放呵。」
「是的,在撒野了,」有人用了粗扁的聲音說,華西理從那口調,知道是耶司排司。
「你還在這裡麼,庫慈瑪·華西理支?」華西理便問他道。
「因為一個人在家裡,膽子小呵。許多人在一處,就放心得多了。」
「不知道現在那邊在幹什麼哩?真麻煩,唉唉,」在旁邊的一個嘆息說。
「對呀對呀,但願沒有什麼。」
大家都沉默著側著耳朵聽。很氣悶。槍炮火的反射,閃在低的昏暗的天空。
「可是亞庚回來了沒有呢?」華西理問道。
「不,沒有回來。大概,這孩子是給打死了的,」耶司排司回答說,但立刻放低了聲音:「可是華爾華拉總好象發了瘋哩。先一會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跑到這裡來。說『給我開門,尋兒子去,我立刻尋到他。』真的。」
「後來呢?」
「哪,我們沒有放她出去呵。恰好有些女人們在這裡,便說這樣,說那樣,勸慰了她,送她回了家。此刻是睡著,平靜了一點了。」
大家又沉默了下來。
家家的窗戶里還剩著半滅的燈火,人們在各個屋子裡走,看去仿佛是影子在動彈。除孩子以外,沒有就寢的人。連那睡覺比吃東西還要喜歡的老門丁安德羅普,也還在庭中往來,用了那皮做的暖靴踏著泥地。
起風了,搖撼著沿了庭院的圍牆種著的菩提樹的精光的枝條,發出悽慘的音響,在一處的屋頂上,則吹動著脫開了的板片,拍拍地作聲。從市街傳來的槍聲,更加猛烈了,探海燈的光芒,時時在低浮的灰色雲間滑過,忽動忽止,忽又落在人家的屋頂上,恰如一隻大手,正在搜查煙突和透氣窗戶的中間。
安德羅普這才抬起頭來,看了這光之後,說:
「阿呀,天上現出兆頭來了。」
「不,那不是兆頭,那就是叫作探海燈的那東西。」耶司排司說明道。
然而安德羅普好象沒有聽。
「哦。是的……舍伐斯妥波勒有了戰事的時候,也有兆頭在天空中出現的:三枝柱子和三把掃帚。一到夜,就出現。那時的人們是占問了的:那是什麼預兆呢?可是血腥氣的戰爭就開場了。但願沒有那時一般的事,這才好哪。」
「現在卻是無須有兆頭,而血比舍伐斯妥波勒還要流得多哩。」
「哦,哦」安德羅普應著,但並不贊成耶司排司。
「可是總得有個兆頭的。是上帝的威力呀。唉唉,殺人,是難的呢。殺一隻狗也難,但殺人可又難得多多了。」
「阿阿,你,安德羅普,你真會發議論。現在卻是人命比狗命還要賤了哩。」女人的聲音在暗地裡說,還接下去道,「你聽,怎樣的放槍?那是在打狗麼?」
「所以我說:殺人是難的呀。總得到上帝面前去回答的罷,」安德羅普停了一停,「上帝現在是看著人們的這模樣,正在下淚哩。」
「那自然,」耶司排司說:「是瞋著眼睛在看的呵。」
又復沉默起來:傾聽著動靜。射擊的交換也時時中止,但風還是不住地搖撼著樹枝,發出淒涼的聲音。
什麼地方的上在鏽了的門臼上的門,戛戛地一響。幾個人走出庭院裡來了,因為昏暗,分不清是誰,只見得黑黑地。他們默然站了一會,聽著動靜,吐著嘆息,回迸屋子去,卻又走了出來。大家聚作一團,用低聲交談,還在嘆著氣。話題是怎樣才可以較為安穩地度過這困難的幾天,而嘆息的是這寓所中男少女多,沒有警備的法子。
華西理回進屋子裡面時,伊凡已經睡了覺,母親則對著昏燈,一肘拄著桌子,用手支了打皺的面龐,坐在椅子上。伊凡微微地在打鼾,一定是這一天疲勞已極的了。
「還在開槍麼?」母親靜靜問道。
「在開。」
華西理急忙脫下衣服,躺在床上了,然而很不容易睡去。過去了的今天這一日,惡夢似的在他胸脯上面壓下來了。被殺了的將校的閃閃的長靴,「該做什麼呢」這焦灼的問題,哭得不成樣子了的亞庚的母親的形相,都在他眼前忽隱忽現。他只想什麼也不記起,什麼也不想到……母親悄悄地嘆一口氣,在微明的屋子裡往來,後來坐在聖象面前,虔心禱告了很長久,於是去躺下了。
華西理是將近天明,這才睡著的,但也不過是暫時之間,伊凡便在旁邊穿衣服,叫他起來了。屋子裡面,已經有黯淡的日光射入。伊凡——蓬著頭髮,板著臉孔——坐在床沿上穿他的長靴。
「出去麼?」華西理低聲問。
「出去。」
「哦,出去的,」右鄰室里,突然發出了嚴厲的母親的聲音。「莫非伊凡不在場,就幹不成那樣的事情麼?」
於是住了口,恨恨地嘆一口氣。她是通夜不睡,在等候著這可怕的瞬間的。
伊凡趕忙穿好了衣服。
「那麼,母親,再見。請你不要生氣……鬧嚷著嘮嘮叨叨,也不中用的。」
他便將帽子深深地戴到眉頭,走向房門去了。母親並不離床,也不想相送。
「等一等,我來送罷,」華西理說。
「你又要到什麼地方去麼?」母親愁起來了。
「我就回來的。單是送一送。」
兩弟兄走出家裡了。大門的耳門,是關著的。耶司排司站在那旁邊,顯著疲倦的沒精打采的眼神,顰著臉。他在做警備。
「出去麼?」他問。
「是的,再見,庫慈瑪·華西理支,」伊凡沉靜地說,微微一笑,補上話去道:「就是有什麼不周到的事,也請你不要見怪罷。」
「噫,」耶司排司嘆了一聲,不說一句別的話,放他們兄弟走出街上了。
街上寂然,沒有人影,槍炮聲還是中斷的時候多。
這是戰士們到了黎明,疲乏了,勉勉強強地在射擊。
兩弟兄默著走到巴理夏耶·普列思那。帶白的霧氣,從池沼的水面上升起,爬進市街,纏在木柵,空中,和牆壁上。工人們肩著槍,帶上掛著彈藥囊,三五成群的走過去。華西理包在霧裡,將身子一抖,站住了。
「哪,我不再走下去了。」
「自然,不要去了,再見。」伊凡說,向兄弟伸出手來。
他很泰然自若。
華西理忽然想抱住他的腳,作一個離別的接吻,但於自己的太容易感動,又覺得可羞,便只握了那伸出的手。
「再見……但你說……你不懷疑麼?」
「疑什麼?」
「就是那個,你自己……可是對的?」
伊凡笑了起來,揮一揮手。
「你又要提起老話來了?拋開罷。」
於是戴上手套,迴轉身,開快步跑向市街那面去了。
霧愈加瀰漫起來,是濃重的,灰色的,有粘氣的霧。
華西理目送著哥哥的後影。只見每一步,那影子便從黑色變成灰色,終於和濃霧融合,消失了。但約有一分鐘模樣,還響著他的堅定的腳
步聲。
橐,橐,橐……
於是就完全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