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兒子

2024-09-26 06:14:36 作者: 魯迅

  伊凡怕和母親相遇:她是要叱罵,責備的。幸而家裡誰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來,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華西理一回來,從旁望著哥哥的臉,靜靜地問道:

  「你那裡去了?」

  「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士官學校去了,」伊凡將麵包塞在嘴裡,坦然回答說。

  剛要從肩膀上脫下外套了的華西理,便暫時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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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白軍報了名麼?」

  伊凡沉默著點一點頭,儘自在用膳。他那平靜的態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還照舊,並沒有什麼變化似的。

  「還去麼?」

  「自然。約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來的。因為有點事。明天就只在那裡了。一直到完結。」

  華西理定睛看著哥哥,仿佛初次見面的一樣。伊凡卻頗鎮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臉色蒼白,一定是整夜沒有睡覺罷。眉間的皺紋刻得很深,頭髮散亂,額上拖著短短的雛毛。

  「可是你怎麼呢?不在發胡塗麼?」

  伊凡望著圓睜兩眼的弟弟的臉,將用膳停止了。

  「還用得著發胡塗麼?」

  「是的,自然……」華西理支絀地回答。「但是,一面是工人,就如亞庚似的小子,以及這樣的一類……白軍的勝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罷。」

  伊凡的臉色沉下來了。

  「這是怎麼的?哼……我不懂。『白軍的勝利。』這意思就是說,你是他們那一面的,對不對?」

  「唉,你真是,你真是!」華西理愕然地說。「我不過這樣說說罷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們。因為一開槍,那邊就有……亞庚呵。」

  伊凡用了尖利的調子,提高聲音,仿佛前面聚集著大眾的大會時候模樣,揮著兩手,於是決然推開食器,從食桌離開了。

  「我真不懂……華式加[20],你總是蟲子一般的爬來爬去,你和智識階級打交道,很讀了各種的文學書……於是變成一個騎牆腳色了。」

  沉悶起來了。華西理沉默著低了頭,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著,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親回來了,直覺到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便擔心地看著兩人的臉。伊凡的回來,她是高興的,然而並不露出這樣的樣子。

  「跑倦了麼,浮浪漢?無日無夜地無休無歇呵。蠢才是沒有藥醫的。一對昏蟲。」她一面脫掉外套和頭巾,一面罵。「現在是到底沒有痛打你們的

  人了!」

  「喂,母親,不說了罷,」華西理道:「說起來心裡難受的。」

  「我怎能不說呢?胡塗兒子們使我擔心,卻還不許我說話麼?」

  她發怒了,將頭巾擲在屋角上。

  「你明天還要出去麼?」她一轉身向著伊凡那面,尖了聲音,問。

  伊凡點頭。

  「出去的。」

  「什麼時候?」

  「早晨。」

  母親瞋恨地癟著嘴唇,順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爺。但你說,教母親怎麼樣呢?」

  伊凡一聲不響。

  「你為什麼不開口呀?」

  「話已經都說過了。夠了。我就要二十七歲了。是不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彎,張開兩臂,好象體操教師在試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爺……哦哦,」貝拉該耶更拖長了語尾的聲音,說,「哦哦,哦 哦。」

  「算了罷,母親,」華西理插嘴道,「你還將我們當小孩子看待,但我們是早已成了壯丁的了。」

  貝拉該耶什麼也不說,響著靴子,走進隔壁的房子裡去了。過了半分鐘,就聽到那屋子裡有低低的唏噓的聲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哪,哭起來了,」他低聲說。

  華西理站起身,往母親那裡去了。

  「好了罷,母親。為什麼哭的呢?」

  「你們是只顧自己的。母親什麼就怎樣都可以,」貝拉該耶含著淚責數說。「還幾乎要殺掉母親哩。惡棍們殺害了我的男人,現在兒子們又在想去走一樣的路。你們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個怎樣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聲大哭了。

  華西理在暗中走近母親去,摸到了她的頭,在她額上接吻。

  「哪,好了罷。你不是時常說,人們在生下來的時候,就註定著怎樣死法的麼?那麼,即使怎樣空著急,豈不是還是枉然的?」

  那母親,因為兒子給了撫慰,便平靜一些,雖然還恨恨,但已經用了頗是柔和的調子,說道:

  「如果你們是別人的兒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無論咬哪一個指頭,一樣地痛。因為你們可憐,我才來說話的。」

  母親諄諄地說了許多工夫話,華西理坐在她旁邊,摸著她的頭髮,想起她實在也年深月久,辛苦過來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經了多少母親的操心和保護,從工廠拿了宣傳書來的時候,就是她都給收起,因此得免於搜查。而且從難免的災難中救出,也有好幾回,事情過後,她大抵總是說,幸而禱告了上帝,兩個人這才沒給捉去的。

  華西理覺得母親也很可憐了。

  「哪,好了,媽媽,好了,」他懇切地說。

  但伊凡卻仍然在點著電燈的間壁的屋子裡走來走去,沉著臉,然而不說一句話。

  「伊凡,你老實告訴我,要出去麼?」她用了哽咽的聲音問。她大約以為用了那眼淚,已經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靜地答道。

  母親放聲哭出來了。

  「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頭。魂靈象伊羅達[21]一樣,因為壞心思長了青苔了。即使我們餓死,他恐怕還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塗老子。唉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呀!」

  於是在黑暗的屋子裡,又聽到哀訴一般的啼哭。

  華西理低聲道:

  「好了罷,媽媽。夠了。」

  「還不完麼,母親!」伊凡用了焦躁的聲音說。「你罵到死了的父親去幹什麼呢?說這樣的話,還太早哩。」

  母親住了哭,闃寂無聲了。只有廉價的時辰鐘的擺,在滴答滴答地響。屋子裡滿是愁慘之氣,燈光冷冷然,覺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不一會,頭髮紛亂,哭腫了眼睛的母親,便走到伊凡在著的屋子裡,來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著頭,兩手插在衣袋裡,站在桌子的旁邊。對於母親,他看也不看,只在想著什麼遠大的,重要的事件。華西理也顯著含愁的陰鬱的臉相,從沒有燈火的屋子裡走了出來。母親忽然在桌邊站住,伸開一隻手,悲傷地說道:

  「聽我一句話罷,我是跪下來懇求也可以的:『兒子,不要走!』雖然明知道從你們看來,我就如同路邊的石塊,但懇求你——只是一件事……」

  於是她將手就一揮。伊凡只向母親瞥了一眼,便即迴轉身,開始從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裡來回的走。

  橐,橐,橐,——響著他的堅定的腳步聲。

  華西理覺得心情有些異樣,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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