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夜

2024-09-26 06:14:33 作者: 魯迅

  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關了門,但誰也不想從庭中回到屋裡去。門外的街道上,沒有了人影子,但偶然聽到過路的人的足音,駭人地作響,膽怯了的人們,怕孤獨,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團,吸著潮濕的秋天的空氣。而且怕門外有誰在竊聽,大家放低了聲音來談天。華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來踱去,默默地側了耳朵,聽著夜裡就格外清楚的槍聲。剛以為遠處的盧比安加方面開了槍,卻又聽得近地在畢畢剝剝地響。什麼地方起了「嗚拉」的叫喊,又在什麼地方開了機關槍。有摩托車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驅而過了,由那聲音來判斷,是運貨摩托車。

  「彼得爾·凱羅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聲說。

  「在那邊罷?聽說現在是成了頭兒了,」女人的聲音回答道:「在辦煩難的公事哩。」

  此後就寂然沒有聲息,大約是顧忌著凱羅丁家的人在聽罷,華西理爽然若失了。說是凱羅丁上了戰場,而且還做了首領。不錯,他就是這樣的人物,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從孩子時候起,原已是剛強不屈的。為夥伴所毆打,他就露出牙齒來,叱罵一通,卻決不啼哭。他和華西理和伊凡,都在這幽靜的老地方長成,父母們也交際得很親密。還在同一的工廠里,一同做過多年的工,將孩子們也送進這工廠裡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頭一九〇五年來到的時候,彼得爾和彼得略也夫家的兩弟兄,都還是頑皮的孩子,但那時,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們殺死了,那地方,是老樹的底下,至今還剩有勖密特工廠的倒壞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磚牆。

  仿佛已半忘卻了的夢似的,華西理還朦朦朧朧,記得那時的情狀。

  被害者的屍身,順著格魯皤基橫街,在石上拖了去,拋在河裡了。那時候,母親是哭個不了,罵著父親,怨著招致那死於這樣的非命的行為。孩子們也很哀戚。但後來自覺而成了社會主義者,卻將這引為光榮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親是社會革命黨員,頗為嚴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親,也嚴峻。

  但凱羅丁成了布爾塞維克,是那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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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童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投身於政黨生活之中了。雖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別的孩子們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陳跡,彼得爾去戰鬥,伊凡去戰鬥,連那乳臭的亞庚也去戰鬥了。

  一九〇五年和現在,可以相比麼?倘使父親還活著,此刻恐怕要看見非常為難的事情了罷。

  在普列思那時時起了射擊,距離是頗近的。聽到黑暗中有擔憂的聲音:

  「連這裡也危險起來了麼?」

  大家側著耳朵,默默地站了一會。

  「嗚……嗚……天哪,」聽到從什麼地方來了低低的哭聲。「唉唉,親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麼?是在哭麼?」有誰在黑暗中問道。

  「華爾華拉在哭,」女人的聲音帶著嘆息,說:「為了亞庚呵。」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華爾華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許多工夫,注視著隱約地映在幔上的人影,聽到了絕望的嘆息和泣聲:

  「阿,親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罷,一定是哭壞了哩,事情的究竟也還沒有明白,」女人們沉思著,切切私語,互相商量了之後,便去訪華爾華拉,長談了許多時。

  「哺,哺,哺……」在窗邊聽得有人在那裡吹喇叭。

  華西理始終默默地在沿著圍牆往來,總是不能鎮定。母親出來尋覓他了,用了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凡尼加[18]沒有在。也許會送命的呢。」

  華西理什麼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擔心。

  貝拉該耶(華西理的母親)也和別的女人一同,寬慰華爾華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著她固有的無顧忌,放開了喉嚨說:

  「他們自以為社會主義者,好不威風,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卻一點也做不出什麼來。吵架,撒謊,可是小子們卻還會跟了他們去。你瞧!將母親的獨養子拐走了。」

  「但你的那兩個在家麼?」有人在暗中問道。

  「就是兩個都死了,也不要緊,」貝拉該耶認真地說。「我真想將社會主義者統統殺掉。一九〇五年的時候,很將他們打殺了許多。槍斃了許多哩,但是又在要殺了罷?」

  「現在是他們一夥自己在鬧,用不著謝米諾夫的兵了。」

  「鬧的不是社會主義者,是民眾和布爾喬亞呵。」有誰在黑暗裡發出聲音來,說:「總得有一天,開始了真的戰爭才好哩。」

  大家都定著眼睛看,知道了那聲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監視的醉漢,且是偷竊東西的事務員顯庚。

  「你才是為什麼不到那裡去的呢?」貝拉該耶忿忿地問道。「那不正是你大顯本領的地方麼?」

  顯庚窘急了。

  「我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年紀。我先前也曾奮鬥過了的。」

  「不錯,不錯,我知道,怎樣的奮鬥,」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說。「我知道的。」

  群眾裡面起了笑聲。

  「在那裡的,是些什麼人呀!」耶司排司想撲滅那快要燒了起來的爭論,插嘴說。布爾喬亞字,普羅列塔利,社會主義者……夾雜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類。但真理在哪裡呢,誰也不知道。

  但當將要發生爭論: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戰底的口調來罵的時候,卻有人在使了勁敲門了。

  「啊呀……」一個女人叫道。接著別的女人們便都驚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門口去,想躲起來。

  「在那裡的是誰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門旁邊,問著說。

  而那發問的聲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門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紐賽[19],」耶司排司非常高興了。「你那裡去了呀?」

  在開門之際,人們又已聚集起來,圍住了伊凡,這樣那樣地問他市街情狀。但伊凡非常寡言,厭煩似的只是簡單地回答:

  「在開槍。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難了。」

  一聽到這響動,華爾華拉便跑了來,但只在裸體上圍著一塊布,並且問他看見亞庚沒有。

  「不,沒有看見。」

  「打死的很多麼?」

  「很多。」

  伊凡用了微微發抖的聲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兩面都很多……」

  他說著,便不管母親的絮叨,長靴橐橐地走掉了。於是聽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門,擦著舊的生鏽的門臼,戛戛地推開,仍復碰然一響,關了起來。

  「死的很多……這真糟透了,」有誰嘆息說。

  暗中有唏噓聲:是華爾華拉的嗚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這幽暗中的人們,也好象更加可憐,無望,而且是沒有價值的人了。

  「大家在開槍,大家在開槍,」一個聲音悲哀地說。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殺哩,」別一個附和著……

  「而且在相殺……」

  劈拍!……轟!……拍,轟,轟!……市街方面起了槍聲和炮聲。人家的屋頂和牆壁的上段,霎時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卻更加黑暗,駭人了。

  「那就是了,」華西理望著在空中發閃的火光,想。「那就是以真理為名的大家相打呵……」

  他於是茫然佇立了許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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