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2024-09-26 06:14:41
作者: 魯迅
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時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見有一個人,只是尼啟德門後面的什麼地方,正在行著緩射擊。動物園的角落和庫特林廣場的附近,則站著兩人或三人一隊的兵士,以及武裝了的工人,但他們在濕氣和寒氣中發抖,豎起外套的領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軀,兩腳互換地蹬著在取暖。
他們以為自己的一夥跑來了,對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慣的徹夜的工作,疲倦已極,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東西。
伊凡從庫特林廣場轉彎,走進諾文斯基列樹路,再經過橫街,到了亞爾巴德廣場了。在亞爾巴德廣場的登記處那裡,在接受加入白軍的報名。這途中,遇見了手拿一卷報紙的戰戰兢兢的賣報人,那是將在白軍勢力範圍的區域內所印的報章《勞動》,瞞了兵士和紅軍的眼,偷偷地運出亞爾巴德廣場來的一伙人。他們是膽怯的,注視著伊凡,向旁邊迴避,但伊凡並沒有什麼特別留神的樣子,便側著耳,怯怯地看著周圍,跑向前面去了。
在亞爾巴德廣場之前的三區的處所,有著士官候補生的小哨。從昏暗裡,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鎮定的沙聲來:
「誰在那裡?站住!」
伊凡站住了。於是走來了一個戴眼鏡,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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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裡去?」他問。
伊凡不開口,給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學校報名之際,領取了來的通行許可證。
「是作為自由志願者,到我們這邊來的?」
「是的。」
士官候補生便用了客氣的態度,退到旁邊去了,當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時候,他便和站在街對面的同事在談天。
「哦,他們裡面竟也有愛國者的,」有聲音從昏暗的對面答應道。
聽到了這話的伊凡,不高興起來了。他現在的加入白軍的隊伍,和自己一夥的工人們為敵,是並非由於這樣的愛國主義的。
登記處一希臘式的,華麗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著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門上掛著大的毛面玻璃的電燈,——裡面,已經擠滿了人,顯得狹小了。大學生,戴了綴著磁質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學生,禮帽而闊氣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紛紛然麇集在幾張桌子前面;桌子之後,則坐著幾個登錄報名的將校。華美的電燈包在菸草的煙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著黯淡的光。伊凡在這一團里,發現了若干名的黨員,據那談話,才知道社會革命黨雖然已經編成了自己的軍隊,但那並非要去和布爾塞維克戰鬥,只用以防備那些乘亂來趁火打劫的搶掠者的。
「我們的黨里起了內訌了。這一個去幫布爾塞維克,那一個來投白軍,又一個又掛在正中間。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樣子,」一個老黨員而有國會議員選舉權的,又矮又胖的猶太人萊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聲音,對伊凡說。
萊波微支是並非加入了投效白軍的人們之列的,他很含著抑鬱的沉思,在那寬弛的大眼睛裡,就顯著心中的苦痛和懊惱。
「哪,我一點也決不定了,現在該到那裡去,該做什麼事,」他愀然嘆息著說。
他凝視著伊凡的臉,在等候他說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來,但伊凡卻隨隨便便地,冷冷地說道:
「你加入白軍罷。」
萊波微支目不轉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說。
「這意思是?」
「這很簡單,就怕在布爾塞維克那面,也有同志的黨員呵。」
「哪,但是加在布爾塞維克那裡的人們,可已經不是同志了哩。」
萊波微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加入罷,並且將一切疑惑拋開,」伊凡又勸了一遍,便退到旁邊,覺得「這人是蛀過了的一類。」於是在心底里,就動了好象輕蔑萊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為凡為政黨員的人,是應該玻璃似的堅硬的。
伊凡在分編投報的人們,歸入各隊去的桌子的附近,尋著了斯理文中尉,斯理文中尉和他,是一同在黨內活動,後來更加親密了的。這回被委為隊長,伊凡便也於前天約定,加入那一隊裡了。斯理文穿著正式的軍服,皮帶下掛了長劍和手槍,戴著手套,將灰色的羊皮帽子高高的戴在後腦上。他敏捷地陀螺似的在辦事,在登錄處裡面跑來跑去,向投報人提出種種的質問,挑選著自己所必要的一些特殊的人們。
伊凡還須等候著。走到屋角的窗前時,只見那沉思著的萊波微支還站在那裡,但總沒有和他談話的意思。一看見他,伊凡就覺得侮蔑這曾經要好的胖子的心理,更加油然而起了。
那窗門,是正對亞爾巴德廣場的,此刻天色已經全明,加了很多的水的牛乳似的淡白,而且邊上帶些淡藍的雨雲,在空中浮動。廣場上面,則士官候補生們在用了列樹路的木柵,柴木,木板等,趕忙造起防障來,恰如正在遊戲的孩子們一般,又暢快又高興,將這些在路上堆成障壁,然後用鐵絲網將那障壁捆住。幾個便衣的男子在幫忙。絡腮鬍子剪成法蘭西式的一個美丈夫,服裝雖然是海狸皮帽和很貴的防寒外套,但在肩白樺的柴束;壓得蹌蹌踉踉地走來,擲在防障的附近,便用漂亮的手套拂著塵埃,又走進那內有堆房之類的大院子裡去了。不久他又從門口出現,將一條帶泥的長板拖到防障那邊去,一到,士官候補生便接了那板,放在迭好了的柴木上。這美丈夫的防寒外套從領到裾,都被泥土和木屑弄得一塌胡塗了。
工作做得很快。從各條橫街和列樹路通到廣場的一切道路,都已被防障所遮斷。士官候補生們好象馬蟻,在防障周圍做工,別的獨立隊則分為兩列,開快步經過廣場,向斯木連斯克市場和尼啟德門那方面去,又從那地方退了回來。和這一隊一同,大學生,中學生,官吏和普通人等,也都肩了槍,用了沒有把握的步調在行走。
拍,拍,吧,拍……
在登記處那裡遠遠地聽到,尼啟德門附近和墨斯科大學那一面,射擊激烈起來了。伊凡很急於從速去參加戰鬥,幸而好容易才被斯理文叫了過去,說道:
「去罷。已經挑選了哩,將那些本來有著心得的。要不然,就先得弄到校庭里去操一天……但我們能夠即刻去。」
一分鐘之後,伊凡已和一個銀鼠色頭髮的大學生,並排站在登記處附近的步道上面了,於是斯理文所帶的一隊,顯著不好意思的模樣,走出廣場,通過了伏士陀惠全加,進向發給武器的克萊謨林去。這時候,射擊聽去似乎就在鄰近的高大房屋之後,平時很熱鬧的伏士陀惠全加則空虛,寂寞,簡直象是閉住了呼吸一般。只在大街的角落上,緊挨了牆壁,屹然站著拿槍的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等。斯理文是沿了步道,在領隊前進的,但已聽到槍彈打中兩面的房屋上部的聲音,剝落的油灰的碎片,紛紛迸散在步道上面了。
義勇兵等吃了一驚,簇成一團,停住腳,就想飛跑起來。斯理文所帶的一隊,就經過托羅易茲基門,進了克萊謨林,而克萊謨林則闃寂無人,呈著淒涼的光景。但已經看見了兵營的入口和門的附近的哨兵。
伊凡最初也看不出什麼異樣的情景來,覺得克萊謨林也還是歷來的克萊謨林模樣。那黃色的沉默的,給人以沉悶之感的兵營,久陀夫修道院的紅色的房屋,在這房屋對面的各寺院的金色的屋蓋,都依然如故,在兵營的厚壁旁邊,也仍舊擺著「大炮之王。」
然而一近兵器廠的門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義勇兵卻愕然站住了。
「快走,快走,諸君!」斯理文不禁命令說。「快走!」
為這所驚的伊凡,從隊伍的側面一探望,便明白那使義勇兵大吃一驚的非常的原因了。車路上,兵器廠和兵營之間的廣場上,無不狼藉地散亂著兵士的制帽,皮帶,撕破了的外套,折斷了的槍身,灰色的麻袋之類;被秋天的空氣所潤澤的烏黑的路石上,則斑斑點點印著紫色的血痕。在兵器廠的壁側,舊炮彈堆的近旁,又迭著戰死的兵士和士官候補生的屍骸,簡直象柴薪一樣。
滿是血污的打破了的頭,睜開著的死人的眼,浴血的一團糟的長外套,挺直地伸出著的腳和手。
就在兵器廠的大門的旁邊,離哨兵兩步之處,還縱橫地躺著未曾收拾的死屍,最近的兩具死屍的頭顱,都被打碎了,從血染的亂發之間,石榴似的開著的傷口中,腦漿流在車路上。膠一般凝結了的血液,在路石上粘住,其中看去象是灰色條子的腦漿,是最使伊凡驚駭的了。
變成蒼白色了的義勇兵便即停步,連忙屏住呼吸,在那臉上,明明白白地顯出恐怖和嫌惡之情來。
站在門旁的一個士官候補生,略一斜瞥義勇兵的臉,便自沉默了。廣場也沉默了。這是一片為新的未曾有的重量所壓住了的石頭的廣場。
「在這裡是……出了什麼事呀?」有人發出枯嗄的沙聲,問士官候補生說。
被問的士官候補生身子發起抖來,連忙轉臉向了旁邊,聲不接氣地說道:
「戰鬥……」
他是將這樣的質問,當作一種開玩笑了,候補生於是仿佛在逃避再來質問似的,經過了這些可怕的死屍的旁邊,走向對面去了。
「戰鬥……這是戰鬥哪,」伊凡一面想,一面用了新的感情,並且張開了新的眼,再來一望前面的廣場。
這以前,國內戰爭在他僅是一個空虛的沒有內容的音響,即使有著內容罷,那也不過是微細的並不可怕的東西罷了。
國內戰爭是怎樣的呢?原以為就如大規模的打架。所以這回的戰鬥,會有這麼多的現在躺在眼前那樣的不幸的戰死者,是伊凡所未曾想到的。
打破了的頭顱,膠似的淤積著的血塊,流在車路上的腦漿,不成樣子的難看的可怕的人類的屍體,這就是國內戰爭。
伊凡覺得為一種新的感覺所劫持,而且被其籠罩,發生了難以言語形容的氣促,呼吸都艱難起來了。向周圍一看,則前面的樞密院的房屋和久陀夫修道院的附近,都靜悄悄地絕無事情,從那屋頂上,便看見高聳著各教堂的黃金的十字架。白嘴烏在克萊謨林的空中成群飛舞,發著尖利的啼聲。天空已經明亮,成為蔚藍,只有透明的,繚繞的花帶一般的輕雲,在向東飛逝,從雲間有時露出秋天的無力的太陽來。其時教堂的黃金的十字架驟然一閃,那車路上的血痕,便也更加明顯地映在眼裡了。
流著腦漿的最末的兵士,是仰天躺著的,因為滿是血污,也就看不出他是否年青,是否好看來了。但當看見日光照耀著那擦得亮晶晶的長靴和皮帶的銅具時,伊凡忽而想道:
「他是愛漂亮的。」
這思想異樣地使他心煩意亂。現在也許他正用了只剩皮骨的手,在擦毛刷罷……
在兵器廠里,將步槍,彈藥囊,彈藥,皮帶等,發給了義勇兵。
義舅兵們好象恐怕驚醒了戰死者的夢似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用了低低的聲音談話,系好皮帶,掛上彈藥囊去,不好意思地用手翻弄著槍枝,大家都手足無措,舉動遲鈍起來了,不知怎的總覺得有意氣已經消沉的樣子……待到走出克萊謨林以後,這才吐一口氣,和伊凡並排走著的大學生,便喧鬧地吹起口笛來,正在嘆息,卻忽而說道:
「啊,唉,唉,……唔唔,可怕透了。這就是叫作戰鬥劇的呀。哦哦。是的……」
於是又嘆了一口氣。
誰也不交談一句話,大家的心情都浮躁了。只有斯理文一個還照舊,彈簧似的,撐開著而富於彈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