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候補生之談
2024-09-26 06:14:44
作者: 魯迅
出了克萊謨林的一隊,逕到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士官學校,在這裡加上了士官候補生和將校,一同向卡孟努易橋去了。斯理文使伊凡穿上士官候補生的外套,這是因為當戰鬥方酣之際,工人的他,有被友軍誤認為紅軍,而遭狙擊之虞的緣故。聽說這樣的實例,也已經有過了。這假裝,使伊凡略覺有趣了一下。
向卡孟努易橋去,是以四列縱隊前進的,士官候補生走在前面。這時步伐一致,一齊進行,所以大家也仿佛覺得暢快起來。四面的街道,空虛而寂靜,居民大概已經走避,留下的則躲在地下室中。一切房屋,都門扉緊閉,森森然,一切窗戶,都垂下著窗幔,那模樣簡直象是瞎眼的魔鬼。而在這樣的街上發響者,則只有義勇兵們的足音。
沙,索。沙,索。沙,索。
這整然的聲響,使大家興奮,而且將人心引到一種勇敢的工作上去了。
守備卡孟努易橋的,是義勇兵第二隊,擺著長板椅的石闌乾的曲折之處,平時是相愛的男女,每夜在交談甘甜的密語的,現在卻架了機關槍,槍口正對著札木斯克伏萊支方面。士官候補生和義勇兵,在橋上和橋邊的岸上徐步往來。大寺院和宮殿中,都不見人影子,但一切還象平時一樣,教堂的黃金的十字架在發光,伊凡鐘樓巍然高峙,城牆和望樓,以及種種的殿堂,都照舊顯著美觀;空中毫無雲翳,冷然在發青光,秋天的太陽,則無力地照耀著。教堂的圓蓋上面,有幾群白嘴烏在飛舞,發著不安的啼聲。
在伊凡的眼中,還剩有在克萊謨林所見的毛骨悚然的光景。這華麗的大寺院和宮殿後面,卻有被慘殺了的屍骸,藏在那舊炮彈的堆積的背後,想起來總覺得是萬分奇怪似的。
伊凡凍得縮了身軀,在岸邊徐步。外套失了暖氣,帽子不合頭顱,槍身使手冷得象冰一樣。和他並排走著的大學生,則和一個大腦袋藍眼睛的士官候補生不住地在談天。
「對於暴力,應該還它暴力的。」
「但是,這卻太過了。」大學生說。
「為什麼太過?這是當然的因果報應呵。因為他們要來殺我們,所以我們殺了他們的呀。這就是戰鬥。」
伊凡知道,那是在講克萊謨林界內的彼此衝突的事了。
「你就在那裡麼?」他問士官候補生說。
士官候補生冷冷地一看伊凡。
「是的。從頭到尾。」
因為參加了那樣特別時候的重大的戰鬥,而自己覺得滿足的士官候補生,是暗暗地在等候有人來問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伊凡卻忽而懷了反感了。血塊,車路上的腦漿,在皮帶的銅具上發閃的日光……他將身子緊靠在河岸的石碣上,緊到連冷氣都要沁了進來,於是一聲不響了。從顯著蹙額含愁的臉相的他的軍帽下面,擠出著蓬鬆的頭髮,而且無緣無故地,他用勁捏緊了槍身。
在橋下面,是潺潺地流著冷的澄淨的秋波,漾著沉重的濕氣。
大學生還在問,聽到冷冷的威嚇似的回答。
「等到他們降伏了,約定將武器拋在那紀念碑旁邊的,看見麼,那紀念碑?」
「看見的,」大學生答說。
「於是我們這隊就走過了門,進到克萊謨林來了。因為以為他們講的是真話呵。」
士官候補生暫時住了口。
「但是……他們是騙子。突然開槍了。因為知道我們是少數呵。用機關槍……許多人給打死了。中隊的我的同僚也給打死了。體操教師也給打死了。此外許多人給打死了……」
「哦。那麼,後來呢?」大學生急忙問道。
「後來我們就從古達斐耶橋那裡,向著門突進,給他們沒有關門的工夫。鐵甲車來了,又一輛來了……於是就給他們一個當面射擊。當面射擊呵!」
士官候補生近乎大喝地說道:
「當面射擊呵!」
伊凡的心裡覺得異樣了。
「後來我們這隊就用機關槍和步槍衝鋒。他們躲在兵營里。從窗間和屋上來開槍。但我們將他們……用當面射擊!於是狼狽著叫道:『降伏了。』有些窗子上是白旗。他們怕得失掉了人性子。爬爬跌跌,嚷著『饒命。』嗚嗚!喊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跪下去。有的還在地面接吻,劃著名十字這種情景哩。」
在伊凡的眼裡,立刻現出這爬爬跌跌,亂嚷亂叫的人們的情景來,在石造的黃色的沉悶的屋子裡,往來奔逃,而機關槍則在——拍拍拍拍地——將他們掃射。
「就使他們收拾了他們一夥的死屍的,」士官候補生說。「他們就堆在炮彈後面。見了沒有?那裡就有著死屍哩。」
士官候補生的聲音中,響著自誇勝利的調子。
「就這樣地打爛了他們,占領了克萊謨林了。」
他歪著嘴,浮出微笑來。於是足音響亮地沿著橋的闌干走去了。
伊凡緊咬了牙關。
「見鬼!這便是那……」他禁不住想。
從士官候補生的談話里透漏出來的殘酷,使他吃了驚。種種的思想,成為旋風,吹進心裡去,發著一種緊張的哀傷的音響。他忽然想高擎步槍,出乎頭頂之上,將這掉在橋下的水裡,頭也不回地拔步飛跑了……但伊凡抑制著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一時的激情。
「就會平靜的。」
他忍耐著,來來往往,在河岸上走了許多時,腳步聲不住地在發響:
橐,橐,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