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頭相遇

2024-09-26 06:14:13 作者: 魯迅

  過了早晨已經不少時光了,周圍還昏暗,天空遮滿著沉重的灰色的雲,冷了起來。在列樹路的葉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樹下,和思德拉司忒廣場上,滿是人。群眾是或在這邊聚成一堆,或在那邊坐在長椅上,傾聽著市街中央所起的槍聲,推測它是出於那裡的,並且發議論。思德拉司忒廣場中,密集著兵士,將德威爾斯克街的通路阻塞,這街可通到總督衙門去,現在是布爾塞維克支隊的本營。

  滿載著武裝兵士的幾輛摩托車,從哈陀因加那方面駛過來了,但遠遠望去,那摩托車就好象插著奇花異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車上飛揚,旗的周圍林立著上了刺刀的槍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從兩肩交叉地掛著機關槍的彈藥帶。

  摩托車後面,跟著一隊兵士和紅軍,隊伍各式各樣,或是密集著,或是散列著走。紅軍的多數,是穿著不乾淨的勞動服的青年,系了新的軍用皮帶,帶上掛一隻裝著子彈的麻袋。這些人們都背不慣槍,亢奮著,而時時從這肩換到那肩,每一換,就回頭向後面看。

  華西理雜入那站在兩旁步道上的群眾里,皺著眉,旁觀他們。

  他們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長串前行,然而好象屈從著誰的意志似的,既不沉著,也沒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薩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約有五十人模樣,聚作一團。那將大黑帽一直拉到耳邊,步槍在頭上搖擺,灰色的麻袋掛在前面的他們的樣子,實在頗滑稽,而且戰鬥的意志也未必堅決,所以舉動就很遲疑了。

  他們望著布爾塞維克聚集之處,並且聽到槍聲的總督衙門那邊,似乎在等候著什麼事。

  「為什麼站住了?快去!」一個兵向他們吆喝著,走了過去。「怕了麼?在這裡幹嗎呀?」

  

  工人們吃了一驚,又怯怯地跟著兵們走動起來,但緊靠著旁邊,順著人家的牆壁,很客氣地分開了填塞步道的群眾,向前進行。

  華西理是用了輕蔑的眼睛在看他們的,但驟然渾身發抖。這是因為在紅軍里,看見了鄰居的機織女工的兒子亞庚——僅僅十六歲的踉踉蹌蹌的小孩子在裡面。

  亞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發紅的外套,腳登破爛的長靴,戴著圓錐形的灰色帽子,顯著呆頭呆腦的態度,向那邊去。肩上是槍,帶上是掛著彈藥袋。華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錯愕了一下。

  「亞庚,你那裡去?」他厲聲問。

  亞庚立刻回頭,在群眾中尋覓叫他的聲音的主子,因為看見了華西理,便高興地搖搖頭。

  「那邊去!——他一手遙指著德威爾斯克街的大路。——我們都去。早上去了一百來個,現在是剩下的去了。你為什麼不拿槍呀?」

  他說著,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趕他的同伴去了。華西理沉默著,目送著亞庚。亞庚小心地分開了群眾,從步道上進行,不多久,那踉蹌的粗魯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壓壓的人堆裡面了。

  華西理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真奇怪不?亞庚?……成了布爾塞維克了?……拿著槍?」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來。「那麼,我也得向這小子開槍麼?」

  華西理象是從頭到腳澆了冷水一般發起抖來,用了想要看懂什麼似的眼光,看著群眾。是亞庚的好朋友,又是保護人的自己,現在卻應該用槍口相向,這總是一個矛盾,說不過去的。於是華西理很興奮,將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牆壁上。

  亞庚,是易受運動的活潑的孩子。半月以前,他還是一個社會革命黨員,每有集會,還是為黨舌戰了的,然而現在卻掛著彈藥袋,肩著槍,幫著布爾塞維克,要驅逐社會革命黨員了。華西理苦思焦慮,想追上亞庚,拉他回來。但是怎麼拉回來呢?到底是拉不回來的。

  華西理全身感到惡寒,將身子緊靠了牆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戰的兵士和工人們的,但現在精細地來鑑別那一群人的底子,卻多是向來一同做事的人們。

  「都是胡塗蟲!都是混帳東西!」華西理於是切齒罵了起來。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樣,以為這些人們很可惡,然而和這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決心有些動搖了。

  「和那些人們對刀?相殺?這究竟算是為什麼呢?」

  遠遠地聽到歌聲,於是從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廣場的)後面,有武裝的工人大約一百名的一團出現。他們整然成列,高唱著「一齊開步,同志們」的歌,前面揚著紅旗前進。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鬍子蓬鬆的工人,身穿磨損了的草制立領服。跟著他是每列八人前進,都背步槍,槍柄在頭上參差擺動。

  站在廣場四角上的兵士和紅軍,看見這一隊工人,便喊起「嗚拉」來歡迎:

  「嗚拉 ,同志們!嗚啦 !……」

  他們搖帽子,高擎了槍枝,勇敢地將這揮動……戰鬥底鼓譟瀰漫了廣場。站在步道上的群眾,怕得向旁邊閃避,工人和兵士便並列著從街道前進,以向戰場。於是又起了歌聲:

  一齊開步,同志們……

  華西理臉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這歌和那吶喊,堂堂的隊伍,槍聲,他的心情顛倒了,覺得好象有一種東西,雖然不明白是什麼,但是罩在頭上了。

  「那就是布爾塞維克麼?真是的?」

  不然不然,並不是什麼布爾塞維克。那些都是隨便,懶懶,頂愛賭博和酒的工人們。急於搗亂,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讀《珂貝克》[15]的俄羅斯的無產者。

  然而,這沒有智識的無產者,卻前去決定俄羅斯的命運……呸,這真真氣死人了!……

  但怎樣才能拉住這無產者呢?開槍麼?總得殺麼?……

  連那小孩子亞庚,竟也一同前進……

  華西理幾乎要大叫起來。

  工人們有時膽怯,有時膽壯,有時唱歌,繼續著前進。華西理覺得仿佛在霧裡彷徨著,在看他們。

  駭愕而無法遣悶的他,站在群集裡許多時,於是走過列樹路,頹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頭髮熱,兩手顫得心煩,覺得很疲乏,顳顬一陣一陣地作痛。

  突然在他頂上,修道院塔的大時鐘敲打起來了。那音響,恰如徘徊在濃霧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鳴著的候鳥的聲音,又淒涼,又哀慘。華西理一聽這,便從新感到了近於絕望的深愁。

  「那麼,以後怎麼辦呢?」他自己問自己。

  這時從對面的屋後面,劈劈拍拍發出槍聲來……

  華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視著地面,交叉兩腕,無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著曾經庇護同志,而現在卻要破壞故鄉都會的不懂事的亞庚開槍,是不能夠的。

  戰鬥更加猛烈了……為什麼而戰的?總是說,為真理而戰的罷。但誰知道那真理呢?

  將近正午,從郊外的什麼地方開始了炮擊,那聲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鳴一般。受驚的鴉群發著銳叫,從修道院的屋頂霍然飛起,空中是鴿子團團地飛翔。市街動搖了,載著兵士和武裝工人的摩托車,疾馳得更起勁,紅軍幾乎是開著快步前行。但群集卻沉靜下去,人數逐漸減少了。

  華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廣場,然而很疲乏,成了現在是無論市中的騷亂到怎樣,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會,看著來來往往的群眾,於是並無定向,就在列樹路上走。他連自己也覺得悔恨……多年準備著政爭,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熱中,然而一到決定勝負的時機來到眼前的時候,卻將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談論之際,他說,凡有幫助布爾塞維克的擾亂的人們,只是狂熱者和小偷和呆子這三種類,所以即使打殺,也不要緊的。

  「我連眼也不,打殺他們,」伊凡坦然說。

  「我也不饒放的,」華西理也贊成了他哥哥的話,於是說道。

  但現在想起這話來,羞得胸脯發冷,心臟一下子收縮了。

  群眾還聚在列樹路上發議論。華西理走到德盧勃那廣場,從這裡轉彎,經過橫街,到了正在交戰的亞呵德尼·略特。[16]他現在不過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驅使罷了。

  從列樹路漸漸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顯得幽靜,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過十字路,貼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門邊和屋角多站著拿槍的兵士,注視著街道這邊。這一天,是陰晦的灰色的天氣,低垂的雲,在空中徐行。

  在亞訶德尼·略特,槍聲接連不斷。戰鬥的叫喊,侵襲街道的恐慌情景,從凸角到凸角,從橫街到橫街,翩然跳過去的人們的姿態,都將活氣灌進了華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覺的昂奮起來,又象早上一樣,想闖進槍聲在響的地方去了。

  周圍的物象——無論人家,街道,且至於連天空——上,都映著異樣的影子。這是平日熟識的街,但卻不象那街了。並排的人家,車路和步道,店鋪,本是華西理幼年時代以來的舊相識,然而仿佛已經完全兩樣。街道是寂靜的,卻是嚇人的靜。在那厚的牆壁的後面,掛著帷幔的窗戶的深處,喪魂失魄的人們在發抖,想免於突然的死亡。在森嚴的街道上,也籠著魘人的惡夢一般的,難以言語形容的一種情景。好象一切店鋪,一切人家,都迫於死亡和殺戮,便變了模樣似的。

  華西理從牆壁的這凸角跳到那凸角,彎著身子,循著壁沿,走到了亞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著好機會,橫過大路,躲在木造的小雜貨店後面了。

  戰鬥就在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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