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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國旅館附近的戰鬥

2024-09-26 06:14:16 作者: 魯迅

  小雜貨店後面,躲著賣晚報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從學校的歸途中,挾著書本逃進這裡來的中學生等。每一射擊,他們便伏在地面上,或躲進箱後面,或將身子嵌在兩店之間的狹縫中,然而槍聲一歇,就如小鼠一樣,又惴惴地伸出頭來,因為想看駭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從德威爾斯克和亞呵德尼·略特的轉角的高大的紅牆房子裡,有人開了槍。這房子的樓上是病院,下面是乾貨店,從玻璃窗間,可以望見閃閃的金屬制的櫃檯,和軋碎咖啡的器械,但陳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槍彈打通,電光形地開著裂。樓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則閃爍著兵士和工人,時而從窗沿彎出身子來,擔心地俯瞰著大路。

  「阿呀,對面有士官候補生們來了!」在華西理旁邊的孩子,指著墨斯科大學那面,叫了起來。

  「在那裡?是那些?順著牆壁來的那些?」

  「哪,那邊,你看不見;從對面來了呀!」

  「但你不要指點。如果他們疑心是信號,就要開槍的。」一個酒喝得滿臉青腫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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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從小店後面伸出頭去,華西理也向士官候補生所從來的那方面凝視。從大學近旁起,沿著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橫捏步槍的一團,相連續如長蛇。他們將身子靠著壁,蹲得很低,環顧周圍,慢慢地前進。數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後面跟著一團捏槍輕步的大學生。

  「阿,就要開手了!——華西理想。——士官候補生很少,大學生多著哩。阿呀阿呀……」

  在紅房子裡,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擾起來了,這是因為看見了進逼的敵人的緣故。一個戴著藍帽子的青年的工人,從這屋子的大門直上的窗間,伸出臉來,向士官候補生們走來的那面眺望,將槍從新擺好,使它易於射擊。別的人們是隱在厚的牆壁後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邊。華西理的心臟跳得很響,兩手發冷,自己想道:

  「就要開頭了!」

  拍!——這時不知那裡開了一槍。

  從窗間,從街上,就一齊應戰。

  石灰從紅房子上打了下來,落在步道上,塵埃在牆壁周圍騰起,好象輕煙,窗玻璃發了哀音在叫喊。孩子們驚擾著躲到小店之間和箱後面去,華西理是緊貼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誰跑過市場的大街去了,靴聲橐橐地很響亮。

  華西理再望外面的時候,紅房子的窗間已沒有人影子,只有藍帽的青年工人還在窗口,環顧周圍,向一個方向瞄準。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補生們和藍色的大學生們,貓一般放輕腳步,走近街角來。一隊剛走近時,華西理一看,是綴著金色肩章的將校站在前面的,還很年青,身穿精製的長外套,頭戴漂亮的軍帽。他的左手戴著手套,但捏著槍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卻在微微發抖。終於這將校彎了頭頸,眺望過紅屋子,突然現身前進了。藍帽子的工人便扭著身子,將槍口對定這將校。

  「就要打死了!」華西理自己想。

  他心臟停了跳動,緊縮起來……簡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視著將校的模樣。

  拍!——從窗間開了一槍。

  將校的頭便往後一仰,拋下槍,剛向旁邊仿佛走了一步,腳又被長外套的下襟纏住,倒在地上了。

  「不錯!」有誰在華西理的近旁大聲說。

  「給打死了,將官統打死了!」躲在箱後面的孩子們也嚷著,還不禁跳上車路去。「打著腦袋了!一定的,是腦袋呀!」

  士官候補生騷擾著,更加緊貼著牆壁,不再前行。就在左邊的兩個人,卻跑到將校那邊來,抱起他沿著壁運走了。

  在紅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現;射擊了將校的那工人,忽然從窗沿站起,向屋裡的誰說了幾句話,將手一揮,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準來。

  呼!——在空中什麼地方一聲響。

  華西理愕然回顧,因為,這好象就從自己的後面打來一樣,孩子們嚷了起來。

  「從屋頂上打來的呀!瞧罷,瞧罷,一個人給打死了!……」

  華西理去看窗口,只見那藍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掙扎,槍敲著牆。他的兩手已經儘量伸長了。但沒有將槍放掉。

  工人雖想掙紮起來,但終於無效,象捕捉空氣一樣,張著大口,到底將捏著槍的那手掌鬆開。於是槍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軟軟的躺在窗沿上了。藍帽子圍著飛到車路上去,頭髮凌亂,長而鬈縮地下垂著。

  槍聲從各處起來,紅房子的正面全體,又被白塵埃的雲所掩蔽,聽到子彈打在壁上的剝剝聲。孩子們象受驚的小鼠一般,竄來竄去,漸漸走遠了危險之處。一個倒大臉的白白的中學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絆了腳,撲通的倒在骯髒的街石上了,連忙爬起,一隻手掩著跌破的鼻子,跳進了一條狹小的橫街。

  華西理向周圍四顧。這兩個死,使他的心情顛倒了。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出了聲,自問自答著。

  一看那旁邊的店的店面,有寫著「新鮮鳥獸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則有寫著「蘿蔔,胡瓜,蔥」的招牌……這原是大店小鋪成排的熟識的亞呵德尼·略特呵,但現在卻在這地方戰爭,人類大家在互相殺戮……

  雨似的槍彈,劇烈地打著雜貨店的牆壁,窗玻璃破碎有聲,屋上的亞鉛板也被撕破了。

  驀地聽到摩托車聲,將槍聲壓倒,射擊也漸漸緩慢起來。大約因為射擊手對於這大膽胡行的摩托車中人,也無可奈何了。華西理從藏身處望出去,見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從戲院廣場那面走來。同時聽到雜貨店後面,有孩子的聲音在說:

  「是鐵甲摩托呀,快躲罷?」

  摩托車靜靜地,鎮定地駛近紅房子來。

  這瞬間,便從車中「沙!」的發了一聲響。

  紅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煙塵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闌干、合縫的碎塊之類,都散落在道路上。射擊非常之烈,華西理的兩耳里,嗡嗡地響了起來。

  接著炮聲,是機關槍的聲音,冷靜地整肅地作響。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的一隊,從摩呵伐耶街跑向轉角那邊,躺在靠牆的髒地上,對著德威爾斯克街,施行急射擊。瞬息之間,亞呵德尼·略特已被他們占領,布爾塞維克逃走了。射擊漸漸沉靜下去,分明地聽得在轉角處,喊著獸吼一般的聲音:

  「占領門外的空地去罷!」

  孩子們從雜貨店和箱子後面爬出,又在角落裡,造成了雜色的一團。

  「喂,那邊的你們!走開!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槍,留著頰鬚的一個大學生高聲說。

  孩子們躲避了;然而沒有走。被要看駭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驅使,還是停在危險處所,想知道後來是怎樣……

  鐵甲摩托車一走,形勢又不穩了。德威爾斯克街方面起了槍聲,聚在萬國旅館附近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便去應戰,人家的牆壁又是石灰迸落,塵埃紛飛,玻璃窗瑟瑟地作響。剛覺得紅房子的樓上有了人影,就已經在開槍。這屋子的凡有玻璃,無不破碎飛散,全座房屋恰如從漆黑的嘴裡,噴出火來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個士官候補生想從狙擊逃脫,絆倒在車路上,好象中彈的雀子,團團迴旋,又用手腳爬走,然而跌倒了。從德威爾斯克街和紅房子裡,仿佛競技似的都給他一個猛射,那候補生便拋了槍,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終於伸直身子,仆下地,成為灰色的一堆,躺在車路上。射擊成為亂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這時候,從大學那邊向著大戲院方面,馳來了一輛滿載著武裝大學生和將校的運貨摩托車,剛近亞呵德尼·略特,大學生們便給那紅房子和德威爾斯克街下了彈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爾斯克街的上邊去,躲在門邊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後。

  過了不多久,摩托車開回來了,恰如勝利者一般,靜靜地在街中央經過。剛到街的轉角,忽然從德威爾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車後身的木殼上,便迸出汽油來,白繩似的流在地上,車就正在十字街頭停止了。大學生和士官候補生怕射擊,狼狽起來,伏在摩托車的底面,將身子緊貼著橫板,或者跳下地來,靠輪子做掩護,但敵手的槍彈,無所不到,橫板受著彈,那木片飛迸得很遠。有人叫喊起來:

  「唉唉……救命呀!」

  剛看見一個孩子般的年青的將校跳到車路上,就踉蹌幾步,破布包似的團著倒在輪邊了。從摩托車裡已經沒有人在射擊,破碎的車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車輪附近是橫七豎八躺著槍殺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聲,還可以聽到:

  「阿唷……阿……阿唷……!」

  從德威爾斯克街還繼續放著槍,負傷者就這樣地被委棄得很久。少頃之後,戴白帽,穿革制立領服,袖綴紅十字章的一個年青的女人,從十字街廟的後面走出來了。她也不看德威爾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槍,簡直象是沒有聽到槍聲似的,然而兩面的射擊,卻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補生,大學生、兵士、工人,都從箱子後面惴惴地伸出頭來。華西理也以異常緊張的心情,看著這女子的舉動。她走近摩托車,彎下身子去,略搖一搖躺在車輪附近的人,便握手回頭,望著,不作聲了。這瞬間,是周圍寂然,歸於死一般的幽靜。只有從亞爾巴德和盧比安加傳來的槍聲,使這闃然無聲的空街的空氣振動。那年青的女人兩足動著裙裾,走到摩托車車邊,略一彎腰,便直了起來,叫道:

  「看護兵,有負傷的在這裡!」

  於是兩個看護兵開快步走近摩托車去,拉起負傷的人來,好象要給誰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騎兵的長外套的將校,塗磁油的長統靴上,裝著刺馬的拍車。軍帽不知道滾到那裡去了,皺縮的黑髮,成束的垂在額上,槍彈大約是打掉牙齒,鑽進肚裡去了,還在呻吟。

  看護兵將那將校移放在車旁的擔架上,但當從摩托車拉起負傷者來的時候,長外套的下緣被血漿粘得濕漉漉地,受著日光,異樣的閃爍,貼在長統靴子上的情景,卻映入了華西理的眼中。

  運去了這將校之後,是一個一個地來搬戰死者。不知從那裡又走出別的看護兵來,仿佛搬運夫的搬沉重貨物一般,將死屍背著運走。他們互相攙扶,也不怎樣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樣。尤其是一個矮小而彎腳的看護兵,他不背死屍,單是幫人將這背在背上,幫了之後,便略略退後,悠悠然用圍身布擦著血污的兩手。

  其次是運一個外套上綴著閃閃的肩章的大學生的屍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軀,伸得很長,掛下的兩腳,嚇人地在擺動。

  看客的一團,都屏息凝視著看護兵的舉動,只有孩子們在喧嚷,高聲數著戰死者的數目,仿佛因為見了珍奇的光景,很為高興似的。

  「呵,這是第十個了!這回的,是將官呀!瞧罷,滿鼻子都是血,打著了鼻子的罷!」

  華西理嚇得膽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雜貨店旁。他這樣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還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們,坐著摩托車前來,臨死之前,還在歡笑,敏觀,決計置死生於度外而戰鬥,但此刻,卻象裝著燕麥袋子之類似的,被看護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兩腳,嚇人地擺著,頭在別人的脊樑上,橐橐地叩著。

  摩托車已被破壞,橫板打得稀爛,步槍和被誰的腳踏過的軍帽,到處散亂著,汽油流出之處,成了好象帶黑的水溜。

  最後的死屍搬去了。

  革制立領服的女人四顧附近,仿佛在搜尋是否還有死人似的,於是也就跟著看護兵走掉了。

  在萬國旅館附近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們,便又喧囂起來,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窺看德威爾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兩個人伏在步道上,響著步槍的機頭。華西理看見他們在瞄準。

  吧!——幾乎同時,兩個人都開了槍。

  接著這槍聲,立刻聽到德威爾斯克街那面,有較之人類的叫喊,倒近於野獸的尖吼的音響,同時也開起槍來。

  看客的一團慌亂得好象在被射擊,都躲到隱蔽地方去,華西理也不自覺地逃走了。

  但華西理並沒有知道射擊了運貨摩托車的布爾塞維克的一隊之中,就有這早晨使他覺得討厭的好友亞庚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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