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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與馬克斯(2)

2024-09-26 06:13:09 作者: 魯迅

  這回答,以托爾斯泰而論,是自然的。就因為無論如何,總不許用暴力。用了由信仰發生的狂熱,宗教底狂熱,以說服人們,也並非不可能的。

  憤慨於托爾斯泰的這樣的言說者,也不獨一個梭樂斐雅夫。雪且特林[193]也在有名的故事《鯽的理想主義者和鼠頭魚》中,對托爾斯泰給了出色的諷刺。他將有刺魚類的鼠頭魚,來比精明的現實主義者,用理想主義者的鯽魚,當作總向鼠頭魚講些高尚問題的哲學家。鼠頭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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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話一來,只是就要作嘔。講這些話,不是無聊麼?現在,瞧罷,梭子魚來找著了我們的港灣,也說不定的呵。」

  「所謂梭子魚者,是什麼呢?」鯽魚問。「名目我是知道的,那麼,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這裡來了。」

  這時候,梭子魚出現了。鯽魚向他問,「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麼呀?」

  梭子魚吃了一驚,呼的吸一口水之際,已將鯽魚吞掉了,就是這樣的故事。

  這是真實。是常有的事。以為能夠從平和底宣傳,得到平和的烏托邦的信仰,在事實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爾斯泰那樣偉大的人物,怎麼會不覺到別有根本底的問題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帶著神的閃光,善的閃光,而且人們對於這閃光,是應該有能夠靈感到它的能力,作用於它的能力,惟有這樣,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門徒們,改造為平和的世界。他作為社會改革者,是這樣想著的。從我們看起來,他還不只是社會改良家。他高捧福音書;崇奉孔子,和別的賢哲們,尤其是福音書和基督。他堅信著基督的歷史底人格。

  對於絲毫也沒有改良人類的基督和福音書和最初的使徒們,托爾斯泰為什麼崇奉到這樣的呢,這隻好說是古怪。到現在為止,已經過了大約兩千年的歲月,然而人類呢,借了托爾斯泰自己的話說起來,則依然犯罪,不遜,沉湎於一切罪惡中。所以縱使托爾斯泰再來宣說他的教理兩千年,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大事件?比托爾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還要強的東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麼能用別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只要世界存在,社會底不合理也存在,說教者是不絕地接踵而生,重複說些鯽魚的話,但世間對於這,不是置若罔聞,便是將它「吞掉」,於是只有梭子魚的王國,屹然地繼續著它的存在了。

  五托爾斯泰的矛盾和謬誤

  現在,我還要從別方面,講幾句關於托爾斯泰主義的話。

  以上所說的事,假使作為社會理論,而加以說明,那是要變成呆氣的。然而這並非社會理論,不過是想發見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發見達到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並且對於凡有渴望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們,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種願望罷了。

  托爾斯泰不但作為紳士,並且,作為教養最高的紳士,為這充滿骯髒的文化的惡臭所苦,他也為更可怕的惡病——個人主義所苦。托爾斯泰的個性,是最為分明的,這使他成了偉大的藝術家,而在作為偉大的藝術家的他那裡,就發見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經驗的深淺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偉大的人。人生,對於他,是給與非同小可的滿足的。

  在托爾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悅口鼻的事,觀賞周圍的自然的事,是怎樣地歡快;還有,將那被人採摘,掘的植物,由於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樣滿足地描寫著的雄辯的例子,我是能夠引出許多來的,但現在且不引它罷。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堅強,凡這些,是托爾斯泰的本質底東西。而這身子小小的人,委實也給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爾斯泰的面貌者,大約莫過於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藝術家的工巧,將和在油畫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爾斯泰,那就是情慾炎炎,嘴邊湛著永遠的猥褻,精力底的,帶著一種不便公言的表情,顯著對于思想異己者的憎惡之感,而作勢等著論戰的對手的,滿是矛盾的托爾斯泰,描寫得更無餘剩了。說到托爾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樣設法矯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這也不過暫時,他的內部便又發生不可收拾的凌亂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對於托爾斯泰的人物描寫,也至於不敢領教了,曾經說過——

  「這不是平常人,從那出奇的聰明說起來,從那出格的精神內容的豐富說起來,他乃是幻術師或是什麼。」

  如果是無論誰,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將個性作為第一條件,而生活於自己獨自的世界中的智識階級者,例如藝術家、律師、醫生之類,則便將這生活於獨自性的事,來用作否定自己生存這一定的社會底意義的武器。這樣的智識階級者,便比別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對於不怕死的農民,的野獸,的動物,則投以憐憫的眼光。

  有著噴泉一般緊張之極的生活的托爾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愛生而怕死的。對於死的猛烈的恐怖,這在他,是比什麼都要強有力的刺戟。蠱惑底的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麼辦呢,這在托爾斯泰,是重大的問題。一切逝去,一切遷流,一切消融,並無一種現實的存在——就是既沒有他托爾斯泰,也沒有環繞他的為他所愛的人們,也沒有自然,覺得好象實有的自然還是流轉,一切在變化,被破壞,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煙上的影像——的這恐怖,來侵襲他,又怎麼求平和呢。

  「我意識著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在消融,生命在從我的指縫之間逃走。能夠看見這『現實』在怎樣地奔出飛掉。以後,一切是虛無,是空洞,是無存在。」

  這樣的意識,真不知怎樣地使他懊惱,他的日記中,總常是寫著這件事。他讀西歐的作家亞萊克斯爾的日記——這是只寫著死之恐怖的日記——的時候,曾經說過:

  「惟這是真實的人物,惟這是偉大的問題。能夠忘記了死的人,那是廢人,是不能抓住問題的核心的鈍漢,然而可以說是幸福的人。」

  在這裡,便是說,對於死之恐怖,無所見無所懼的人們,是不行的;無常的鬼在眼前出現,而坦然不以為意的人們,是不足與語的。在托爾斯泰,於是就發生了尋求絕對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從什麼處所尋出那樣的東西來呢?

  還有一個智識階級者的那符拉迪彌爾·梭樂斐雅夫,是將這絕對的不死的東西,求之於形上學之中的。他曾說,「要相信,相信教會所教的東西。你有著不滅的靈魂,於此還有什麼疑,什麼迷呢?」

  然而托爾斯泰是太聰明的人。以那偉大的精神力,到達了不死的理想的,而還有一點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記的最後的頁子上,有這樣地寫著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呵,請幫助我不足的信仰罷。」

  「早晨,抱著對於神的堅固的信仰醒來了。感謝一切希望似將達成,神所惠賜的助力。」

  但在此後兩天的日記上,是——

  「被襲於可怕的疑惑,執迷……」

  這樣的心情,大約是繼續到臨終的最後的瞬間的罷。

  這樣的疑惑,執迷,是有將這轉換到別的方向去的必要的,於是在這智識階級者,又是地主,又是紳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個人主義底的東西的大工作,這便是遵從上面所講那樣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發見心的安定。他是這樣想著的,「在這世間的一切,是剎那,是流轉,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著根者,不流轉者,常不變者。如果能夠發見了這樣的東西,就應該將全身裝進那裡去,將全身委之於這永久底者,不流轉者,常不變者,便發見了得救。發見這樣的永久底東西,就是在自身中發見不滅。應該探求這樣的東西。正教教會所教的信仰,是承認不得的,這是流轉的,消滅的,傳染了一切虛偽的信仰。」

  諸君也都知道,托爾斯泰是教會和一切教會底儀式的徹底底的反對者。他用了那小小的帶綠色的眼睛,冷嘲地觀察一切事物。他到劇場去看華格納爾(Wagner),寫下了那印象,但那些一切,不過使他覺得於他自己是呆氣的事情——

  「我怎麼竟去看這樣無聊的東西,怎麼竟以為這是藝術?這都是著色的硬紙板做的。大張著嘴,唱些無聊的事的那優伶們,那都是傀儡,做孩子的玩具,是可以的罷,然而孩子還會厭倦。用鋸子截樹似的那梵亞琳的聲音。這都是昏話。」

  有著各種芳香的藝術,他也用了這樣的描寫,將它弄得稀爛。

  便是對於裁判,他也用一樣的看法的。人在裁判人,對於從極複雜的個人底的劇中所發生,或是從社會底自然的法則所發生的行為,人在奪人的生命。裁判官,他們是可憐的官兒,或則和別的官兒講空話,或則打飽噯,或則鳴太太的不平,或則剔牙齒,而一面在裁判人——這樣的一切事物的順序,都由托爾斯泰如實地,深刻地描寫著。

  關於教會的他的看法,也一樣的。教士們穿著有一時代畢山丁王的臣下所穿的常禮服那樣的花衣,做著毫無用處的姿勢。這是很古的時候所裝的姿勢的變形。一切都陳腐,愚蠢。人們不能簡單地觀察事物,至今還以為在教會裡有意義,有一種詩。

  這樣地觀察著事物,托爾斯泰便破壞著在他周圍的一切的東西。凡在他周圍的,都打得稀爛。君主政體、愛國心、裁判、科學、藝術——全都破壞了。這宛如在《浮士德》(Faust)的舞檯面上,妖精合唱道:「偉大者呀,你粉碎了宇宙的全圖,恰如玻璃一樣」那樣子。為探求永久不變的真理起見,托爾斯泰對於竭力要來蠱惑自己的一切東西,用了正確的瞄準和嚴冷的憎惡,加以突擊的事,也可以唱那和《浮士德》的舞台上一樣的歌的罷。

  然而,究竟,這永久不變的真理,是在那裡呢?對於自己本身的個人底觀察和社會底觀察,教給了他,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而和別人鬥爭,在最廣的字義上的這鬥爭,便是惡的主要,使人永遠苦惱,失掉他的平衡,而且於他的內部,給以苦痛的,便是這個,雲。

  托爾斯泰的到達了這結論,是不足為奇的,這是普通的事,佛陀也到達了這結論的。是一樣的貴族,而異質的世界的人的他,也照樣地觀察了社會組織的全苦惱。將為了自己的利己底的目的的鬥爭停止,還不能藉此從這苦惱逃出麼?這麼一做,平和和安靜,便都可以得到了。情慾,是不給人以平和和安靜的:就是這樣的意思。

  人生能夠並無情慾的麼?能夠的。但於此有一個必要的條件。那條件,便是無論如何,要完全離開對於外面底的幸福的一切的愛執,並且將外面底幸福和它的堆積,不再看重,而代以對於鄰人的愛。然而這愛,在托爾斯泰是並不大的。我們不能說他熱烈地愛了鄰人,將他們崇重。當那生涯的最後之際,他說著。本來不應當教誨人的,不能什麼路都好。應該救助靈魂,應該反省自己。然而在那生涯的盛年時候,他說過,不將愛來替換對於人們的敵意,是不行的,應該以侮辱別人的事為羞恥,為罪惡。拋掉罷,離開罷,這裡就有對於人們的愛。無論為了怎樣的幸福,也不要和你的兄弟——別人衝突罷,因為那些一切的幸福,只是架空的東西。這樣一來,人們便將不被瞬間底的一切東西所害,在那裡面,養出一種平安的生活來。

  托爾斯泰竭力要在自己裡面,發見這樣的平安的生活的時候,他自己就看作那生活,覺得總也漸近了那平安,而且在最好的瞬間,是這樣地實在發見了真實的安靜。

  在這裡,是有一種深的真理的。現在的人們,正苦於一切生活上的不安和動搖,那自然是不消說。倘若他能夠自己隨意將催眠術加於自己,拂下了一切的不安和動搖,那麼,暫時之間,內部也實在會有澄明的靜寂的罷。這靜寂,托爾斯泰是看得非常之重的。並且他仗著將一種暴力,加於自己之上——他告白著這事情——而在那靜寂中之所覺到者,便是真的實在,人生的實體,神聖的生活,乃至「在神明裡面的生活」了。

  人們借了愛,借了和一切周圍的東西結約平和,而作為代價,所贏得的這內底安靜,便忽然充滿了生存的光。這充滿的是毫無惡意,而且毫不向著外面底的目的而進行的實在的光。托爾斯泰的社會底理想,就是基督教底的理想,關於這一節,正如他自己也曾說過,是各人大家決不欺侮誰,也不尋求富貴,除了延續自己的生存的事以外,一無所求,而靠了自己的手的勞動,生活下去。托爾斯泰是這樣地,揚言著人生是協和底的。他——農夫——知道神,為什麼呢,因為神也知道他的緣故。這被理想化了的農夫,必須是仗自己的手養活自己,沒有惡意的,平和的鄰人。

  和盧梭、嘉勒爾、老子、佛陀,以及別的在各個國度,各種時代,將文化底過程的相似的時期,由本身表示出來的許多思想家的思想,連在同一系列的托爾斯泰,然而隨意用俄國色彩塗糟了的思想圈,就這樣地告了終結。自從發見了這真理以來,托爾斯泰便開始說教了。就是這樣,我們暫且按下關於托爾斯泰的說明罷。

  六托爾斯泰主義和馬克斯主義的關係

  那麼,馬克斯主義雲者,那本身是表示著什麼的呢?

  馬克斯主義是無產階級所固有的學說。這是適合於無產階級的階級底利益,然而正因為這樣,所以是完全客觀底地,描出著現實的學說。這裡是有立刻來敘述這學說,和那在相反的位置上的世界——托爾斯泰的世界——有著怎樣關係的必要的。這學說,是十分地容納文明的,也容納科學,也容納藝術,而且連財富,連富的蓄積——資本主義,也十分地容納。馬克斯主義是都會的所產,不是農村的所產。那是看前面,不看後面的,和托爾斯泰,在有一點上——在對於有產階級的如火的憎惡這一點上——是相交會的。這就因為有產階級做完了自己可做的事,已經成了有害的存在的緣故。由都會的機制而生的一切矛盾,和在托爾斯泰主義者一樣,在馬克斯主義者也同樣地來解釋。從這些內在底矛盾而生的,便是各要素間的鬥爭。這鬥爭,固然是引向將來對於舊世界的勝利的契機,然而這並非由於科學、藝術、文明、都會工業等等的拋棄——倒轉而被實現的,乃是由於這些事物之在那路上的將來的發展而被實現。這將來的發展,在它後面引出來的,是農民階級和小有產者的破產,疲憊,還有是人類社會中階級之最後者的,那一切所有都被剝奪了的無產階級的發生。

  然而,這最後的階級,是據著將那作為進步的言語的科學,加以具體化了的機械而勞作著的。在開始獲得對於自然得到真的勝利的巨大的勞動機關的助力之下,而勞作著的。而且,是對於世界市場,作為龐大的集團而勞作著的。而這事,即所以給一切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團結造成一個素地。而又惟這團結,才能夠將科學和實用技術,以及文明的全連鎖,從利用這些於貪婪的目的,自己的利慾上的諸階級之手拉開,移到全人類的機關去。那時候,在那機關里武裝了的我們,總便能夠征服自然了罷。而且也能夠消費了比較底僅少的勞力,而獲得充足我們的欲求所必要的一切東西了罷。待到這些直接底的生存上的欲求,在各人各是共通的生產財物的所有者這一種平等者的世界的最高階段上,得到充足的時候,那麼,我們便要建設起大家都不帶鬥爭的原因的,而且在已經組織了的生產歷程上,出色的各式各樣地開出花來的,自由人的文明來了罷。這樣的是馬克斯主義的世界觀。

  托爾斯泰主義所能說的最初的抗議,是這樣的。就是:你們這樣地非難萊夫·尼古拉微支(托爾斯泰)者,因為沒有懂得「福音書」以來,雖然已經經過了許多的歲月,而人們縱有一切說教,也不能改造到較好的方向去的緣故。然而你們呢?雖是你們,大概也該知道要以暴力來創造人類的幸福這一種革命底企圖,在先前是很少的。在多數者,能夠用了武裝的手,將文明從少數者的手裡拉開,而創造全新的,人類歷史上所未曾有的時代的事,你們為什麼還期待著的呢?

  這抗議,是不合理的。何以是不合理,何以是死著的呢?就因為在十九——二十世紀那般的科學的開花,在人類的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緣故。加以這樣的工場產業,這樣的交通路線,都未曾有過,而且在現今的形態上那樣的資本主義,也未曾存在過的緣故。人類,並非單純地生長的,那是從幼稚的狀態,轉移到成熟的狀態去,逐漸生長起來的。在這裡,有高揚和低落的一定的波。有文明的發展和崩壞的波。然而我們將人類的過去的行程,歷史底地加以檢討的時候,我們卻看見在科學和產業之點,人類是愈進愈前,終於到達了未曾站過的頂點。

  大概,如果假定為在別的一切時代,社會主義已經得勝,如果這樣的奇蹟,已經成就,貧民分割了那時的生產機關,分割了富人的財產,那麼,世界因此,說起來,大概就更其窮困了。然而現在呢,我們能夠說:仗著現在的生產機關的正當的使用,即能得為萬人所必要的財物;而且因為人類富裕著,所以要從自然獲得必需的食物和別的惠澤的問題,到這時才得解決。人類至今並不富裕者,不過是因為在我們眼前發展得這麼迅速的現存的科學和現存的技術,都用到使個個的資本家致富的營利底的目標裡面去了的緣故;使用在個個的托辣斯和國家資本等類之間的競爭的集中的裡面去了的緣故。於是這抗議,就消滅了。

  那時候,還要提出一種抗議來。就算你們由這路徑,能夠收拾掉口腹的問題罷。然而你們是單存在於這世間,最為粗糙的唯物論者。在你們以為有興味的,只是大家果腹的事。而這也是你們的最高的理想。但我們是要發見安靜的,要在自己裡面發見神明的。在你們,這樣的事,是一無所有,只有肚飽而已,云云。

  我們就回答,這樣的事,是從那裡也不會發生的罷。從各人無不願意每天能有東西吃的事情,不會弄出他只為了吃而生活著的結論來,倒是相反,他為了勞動,思索,享樂生命,所以他非吃不可。人類並非為吃而生活,但沒有食物,是活不下去的。

  一般社會的衣食住的這問題,決定生活的根本條件的這問題,其重要是在最高的程度上的。而托爾斯泰主義者們對於這事,也並未否定。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在他們的理想中,也有於本身之上,發見著靠自己的手的勞力,還能敷衍的生存的人。我們也並不以為這些物質底幸福之中,會獨自含有本能底目的。所以我們說,待這些問題被解決,不見蹤影的時候,而且經濟底秩序,當然有了它應有的狀態的時候,惟那時候,而人類的最高欲求——在智識,在創造力,在對於別人的愛的欲求,以及依據理論底智識,並且在事實上的自然的征服,才是向著第一的計劃,跨了出去的時候罷。

  對於這話,又有這樣的抗議。你們未嘗給與問題的真解決。你們為什麼以為經濟問題的社會主義底解決,一定將人們引向人類社會的調和去的呢?為什麼人們從那時起,便變好了呢?

  對於這事,我們也還是全然合理底地,這樣地回答。我們也和你們一樣,不相信人類是生成的性惡的。假使我們相信,那麼,我們便以為所謂「善」者,是用了種種可怕的鞭子,來整頓人們的事了罷。我們要以為與其將人類託付教師,加以教育,倒不如將他作為狂暴的生物,系上鎖鏈,交給那用燒得通紅的鐵,燒盡他的罪惡的劊子手之為必要了罷。但我們是相信人類裡面,有「神的閃光」(托爾斯泰主義的諸君呀,為什麼是神的閃光呢?)的。總而言之,是相信人類倘若那欲求得到滿足,便顯示著並無咒詛別的存在之必要的,有活氣的存在的。

  在人類,人類是必要的。當除去了懷挾敵意的原因的時候,人之於人,是很好的東西。作為好友,作為同事,作為那愛的對象,作為那孩子等等。在內面底的家族關係上,如果只是家族,更沒有不和的外部底原因,那麼,你們就會遇到那有崇高之名的友愛這東西的罷。

  將人類的生活,設想為兄弟關係,或是有兄弟姊妹的一家族,為什麼是不對的呢?

  是的,只因為有私有財產和競爭存在的緣故。拋下骨頭去,因此人們互相咬起來。然而骨頭不夠,如果不咬,就只好落伍!於是在這鬥爭里,生出巨萬的財產來。得了這個的人,就恐怕失掉。為支持自己所占的地位起見,只好步步向上走。那結果,我們所看見的,是全般底的富的蓄積,這是私有財產的掠奪世界所造就的。這事情一停止,則對於你們所稱為神的閃光,而我們作為活的東西,稱為人類的自然的性質的東西,即毫無什麼障害。人類就會結最好的果子了。

  不獨此也,社會主義底組織,不但表現那敵視底競爭的必然性的消滅而已,也表現共同勞動的巨大的組織。各個人的勞動,使一切人富裕,一切人的勞動,也使各個人富裕。這是因為經濟底連帶,而造成鞏固的基礎的。而這連帶,又毫沒有非怎樣設法來破掉不可的危險性。

  托爾斯泰主義者們還有下文那樣的抗議。那麼,好罷,然而你們在想潑血,想將血來潑別人。暫且認這為正當的罷,也且認社會主義是創造新的條件的罷。而且又承認由社會主義將工業從資本家的手裡拉下,移作全人類的機關,在這基礎上,能夠創造一般社會的十足的福祉的罷。那時候,人們也可以營那調和了的生活了罷。然而呵,我所要說的,是得到這個,須用怎樣的犧牲?就是近年的事。當國內戰爭和實施赤色恐怖政策的時候,托爾斯泰主義者們便拿了那平和主義在住居國內的智識階級之間大搗其亂。他們說,那裡有社會主義呢?那裡有一般社會的福祉呢?你們得到了什麼?生活可好起來呀?居民是這樣地回答,「反而壞了,壞到百倍了,只有即刻就要好起來的約束,實際上卻很壞,我們浸在血里直到喉嚨了。」只要履行了這些約束,則為收受一種共產主義底的現實起見,就有施行這些一切可怕的罪惡,這一切的同胞殺戮的必要麼?居民便異口同音地叫起來,「沒有的,無論如何,沒有這必要的。」然而倘若這不是赤色恐怖政策,而是白色的,則即使居民的大半並不這樣說,一定從別一面也還是採用了暴力的手段。而況這大半,除了表明著階級底敵之外,是毫沒有什麼的。但在這裡,我們所說的,是對於從衷心確信著能夠穩當地,平和地,合宜地解決這問題的中間派的人們。

  對於這個,可以有兩種的反駁。第一,是社會生活的諸問題,並不由於各人的意志,那是有著各有其本身的法則的歷史底歷程的。所以這和托爾斯泰或馬克斯的是否願意如此,並沒有關係。然而,一到人類的下積——被輕賤,被侮辱,被蹂躪的下積,蹶然而起的時候,在他們的意識中,發生了「我們是在能夠扼住那壓榨我們的東西的地位上」這一個念頭,而且強大了的時候,那時候,他們便不來傾聽平和論者了,徑去抓住壓榨者的咽喉,並且開始沸騰著可怕的敵意。那時候,就起了問題——為保持自己的衣服的乾淨,避開鬥爭呢,還是願意領悟,在未知誰勝的那鬥爭之際,即使不過充當後衛,只要是多餘者,也還是可以抵當老練者的分量呢,這問題,便起來了。

  符拉迪彌爾·梭樂斐雅夫曾將倘有人虐待孩子,對此將取怎樣的態度的事,質問過托爾斯泰。但我們是這樣地說的。如果人類為了要將包含著現在的幾億萬人和將來的幾世紀的人類自己,從托爾斯泰主義諸君也在攻擊的那不正的世界的恐怖中拖出,而起身去赴最後的戰爭,又怎麼能不去與聞其事呢?怎麼能看見戰鬥一開,便慌忙起來說些「不要鬥了,為什麼斗的?」之類的話呢?這是除了枉然的言語的虛耗和使自己屈服於歷史的效驗之外,再也沒有什麼了罷。

  但姑且假定為事情都能照我們的心而改換的罷。而且問題的進行,是順著全依我們的意志的歷史底歷程的罷。這時候,在人類,也只剩了一兩個方法了,就是,仍舊無休無息地,身受著人類在這些下面漸就滅亡的貧乏、疾病、罪惡、無智的不變的無限的重壓,而用了先前的步調,在歷史的圓圈裡爬來爬去呢,還是將生活圈破壞,簡直從這裡面跳了出來呢?即使為了採用後者的方法,而不得不付高價的血的犧牲,我們大概也還是選取第二法的。不能在犧牲之前停留,是常有的事。

  但在托爾斯泰主義者,在這一端,是顯得多麼溫良呵!他們是多麼尊重個個的人物,個個的生活呵!他們是多麼用了從實生活游離了的他們自己的一切言語,來議論現世,而忘卻著他們自己的言語呵!

  應該記得,在人類,是有英勇主義(Heroism)的傾向的,而這個,恐怕乃是在人的裡面的最為神聖的東西。在人,有將自己並不看作本然底目的,也不看作生存的最後的連鎖的傾向;也有以為具有將自己的愛的中心,發揮於偉大的現在正在建設的事業上的能力,將自己看作建設者,看作那建設的礎石,看作進向未來的組織的洪流,波動的一分子的傾向。知道了這事,以下的事大概也就明白了。如果社會的外科療法底歷程以外,這一意志對於別一意志的衝突以外,為我們的神聖的革命戰線,不被後衛的傳染性所破壞的後衛的外科底消毒以外,再沒有怎樣的歷程,再沒有怎樣的出口,那麼,我們就意識著自己的正當,來背十字架的罷。

  對別人給以死的宣告者,而自己呢,卻並無為偉大的事業而死的覺悟,那麼,這是很可憎厭的人。但是,知道著人類是經過了委一切於運命之手那樣的危機者,也知道這一失敗,後世無數的時代人將只能徘徊於奴隸底的道德,而勝利之際,便闊步於從經濟底鐵鎖解放出來的人類的路了。但我們是做不成這樣的被解放的人類的。因此我們並不將自己估價到這樣高,然而借了我們的苦惱和我們的鬥爭,而能成為這樣的人者,是我們的子孫,於是我們就要毫不遲疑,選取戰鬥和勝利了。

  在這裡,即有我們的中心底的意見的不同,並且有著那理據。兩個的世界觀,是在這一點上衝突著的。在現代的德國,智識階級已經遇到了大大的內面底動搖。他們憎惡著將戰爭和破壞給與了他們的有產階級。他們尋求著非有產階級底的路。而他們在最好的部分上,分裂為兩條水路了。其一,是向著共產主義的方向的。並且竭力想結成無產階級的左翼團體,得大眾的注目和同情,以振起革命。即使這在十年乃至十五年之間,難於著著見效,即使這是困難的事,而他們還是向著現在的世界,向著人類生活的合理底組織突進,不但用眼去看那在地上的人類的正當的經濟組織而已,還想用手去觸動。而且正在努力,要將那攔在路上,只為利慾的目的,不使人類大眾走到合理底生活去的東西,打得粉碎。

  別一邊的人們說——我們已經為戰爭所苦了……卻還要有一回流血的慘案麼?……但能否得到勝利呢?究竟有這必要麼?從內面底的路宣言反對,探求聖者之道,以冀和別世界相融合,豈不倒是好得多麼?我們是有著從無常之門,或從忘我之道,可以到達的別的世界的。他說著恰如唯理論者似的話,因為對於不談彼岸的世界這一種輕信,未曾告發,所以托爾斯泰占著那中央位置的和神秘主義的遊戲,便從這裡開頭……在自己裡面發見神,而離開戰爭罷!使人子之中有平和罷,別的人們便會自來加入的。

  我們遭遇了不能不為各個人,各十人鬥爭之際,要緊的事,是他們(一般人)怎樣地明示著自己的立場。有些人是到世界的法西主義(Fascism)的陣容去,別的人則到少數主義去。這些一切,是正面的敵。第三種的人們,則跑到我們的陣容這邊來。然而還有既不向右,也不向左,不冷,也不熱,不黑,也不紅,只在這人生中,留作無用的東西,並不探求非歷史底的路而後退,但也不向前,卻走向側面,走向空虛里去了那樣的人們。我們呢,首先,是覺得他們可憐。是個人底地可憐。因為在他們的空想底的自己滿足之中,我們看見了欺瞞和幻影的自己滿足的緣故。第二,是從社會建設的見地,將他們看作失掉的力,以為可惜。第三,是我們的義務,在於竭力拉得多數的幫手。所以我們應該從他們的眼睛上,揭掉覆蓋,勉力使他們對於現在的現實所要求著的事物,張開眼睛來。

  要做托爾斯泰主義者,那恐怕是容易的事罷。我調查過他們的許多人,但我並沒有從他們裡面發見特別的禁欲主義者。一到實在非拒絕兵役的義務不可的時候,那可就起了悽慘的衝突了。話雖如此,他們托爾斯泰主義者們,卻從來決沒有到達過認真地來震撼這掠奪底社會組織那樣的集團底的意志表示。他們大抵避著正面衝突——我是托爾斯泰主義者呀。說出來的話,是極多的好句子。然而歸根結蒂,在生活構成的理想上,是極度的凡俗主義。

  我曾在瑞士遇見過一個非常出色的托爾斯泰主義者。[194]據他的意思,他是完全地過著聖潔的生活的。我曾想從最普通的農民的生活里,提出那生活來,但是沒有弄得好。大大的菜園,許多的白菜,天天新鮮的白菜湯,不變的菜園的鋤掘,關於救助靈魂的會話——此後所得到的,然而是嫌厭之情。為什麼呢,因為這是枉然的水的亂打的緣故。但是他那裡,恰如奔赴偉大的教師那裡去的那樣,聚集去各樣的人們。於是吃白菜,喝牛奶,而傾聽他的菜氣,牛奶氣的議論。

  總之,這是容易的事。因為在實際上,這就是平和,就是腐敗。然而直闖進去,投身於社會底鬥爭的正中央的事,無休無息地為正尋求偉大的行為和犧牲的歷史的銅似的聲音所刺戟,而苦於那鬥爭的矛盾的事,那在精神底崇高之度,較之這一切的反芻動物底的事件,是高到無限的。

  當今天講完了兩個世界觀的矛盾的概略之際,我說一個基督教底的,辛辣的故事罷。那是主帶著尼古拉·米烈啟斯基和聖凱襄,在地上走的故事。他們遇見了陷在泥沼里的農夫的車。主說,應該幫農夫去。然而穿著燦爛的天衣的凱襄說,「主呵,我不下沼里去,怎樣好做那污了自己的法衣的事呢。」一面尼古拉卻走下沼里,費了許多力,抓著輪子,將車拖出來了。他走上來,遍身是泥污。然而那泥,卻變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光明的輝煌的光。燦然的珠玉,裝飾了他的衣服。於是主對尼古拉說,「因為你為了幫助鄰人,不怕進污穢里去,一年不妨休息到兩回,但凱襄卻四年只一回。」

  正如這尼古拉·米烈啟斯基[195]一樣,托爾斯泰主義者們也太要保自己的純潔。而因為這樣,所以不能做真的愛的事業。那事業,不過是作為單在言語上的東西,遺留著。有時候,一面傾耳於我們那樣的大雷雨時代,他托爾斯泰主義者們,一面卻從人生所要求的巨大的要求退走,嚷著壞話,逃掉了。

  我們所希望的,是不要將那在各處抽著新的萌芽的偉大的托爾斯泰之中,有著那道德底論證,有著那藝術底根據,而到現在呢,那稍稍有力的立場,要和無產階級來結合了的智識階級,在中途拖住。在無產階級,智識階級是必要的。在最初的時期,那必要的程度,恐怕要到沒有他們,無產階級便不能簡單地走進新的共產主義底組織體的裡面去。

  參與這共產主義底建設的我們,從今以後,也將和一切別的偏見一同,和那表面很出色,而實有害於世的托爾斯泰主義者所懷的偏見,鬥爭下去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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