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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與馬克斯(1)

2024-09-26 06:13:06 作者: 魯迅

  一資產階級的主力少數主義

  同志諸君!叫作《托爾斯泰與馬克斯》的今天的我的題目,我並非偶然選定的。現在,我們的俄國——別的各國,那形態卻有些不同——在決定人類的分野的根本底諸觀念之中,馬克斯主義和托爾斯泰主義,是被表現在對跖底的地位上。

  自然,對馬克斯主義的一切之敵,都歸在托爾斯泰主義的陣營內,是決非妥當的。

  馬克斯主義雲者,如大家所知道,是無產階級的觀念,是階級理論,是在支配階級和勞動階級的鬥爭上,勞動階級所把持著的武器。有產階級領率了那一切的枝條,以及為了無智,社會底地易於分裂的傾向,而落在有產階級的權勢之下的那些民眾,正和馬克斯主義對立著。從托爾斯泰主義看起來,有產階級是最少有可以責難之處的。——有產階級者,如大家所知道,是帝國主義底的東西。有產階級者,雖當最近的戰爭在地上塗了血,時日還不多,卻已在暗地裡整頓著新的武裝和謀略。有產階級者,一任那放恣的意志,要以準備在人類頭上的其次的戰爭,怎樣地惹起未曾有的深刻的結局,使全世界陷於破滅的底里,在這裡是已經沒有多說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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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馬克斯主義者,就是,首先,是革命底的,唯一真正的馬克斯主義者,共產主義者的我們,和這掠奪底的有產階級的,意識底地固執在各種地位上的一伙人,應該徹底底地戰鬥。在有產階級的背後,並沒有思想底的什麼的力量。帝國主義底有產階級,對於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傾向,以及自己正在造作的罪惡,是尋不出辯護這些的理由的。到最近,有產階級將疏辯自己的野獸底的面貌的事,以及將這面貌扮作道德底的東西的事的一切企圖,全都放棄了——就是這樣說,也不是過甚之辭。自然,隨伴底的報事者們,那是雖在現在,也還想將毒藥裝進民眾的腦和心裡去,並且想用愛國主義的麻藥的。符拉迪彌耳·伊立支(列寧)在帝國主義戰(歐洲戰爭)後不久,所講的議論之中,曾有悲觀說,以為在叫作祖國這各色的國旗之下,有產階級是從新招兵,許多勞動者是眩惑於愛國主義的口號,又要為了榨取他們自己的人們,演兄弟相殺的慘劇了罷。這是大概不錯的。——然而,雖然如此,這仍可以用了認真的觀念來鬥爭,那是無須說得。為了榨取者們的利益起見的勞動者互相的殺戮,要之就只在輿論的沉衰,嵌在對於目的的印板里的習慣的惰性,批判力之不徹底等。但是,即使並不思索這些事,早早晚晚,也會到民眾自己看破這意氣昂然的野獸的原形的時候的罷,惟這時候,則有產階級當然成為他們的憎惡的對象了。

  實在,在有產階級,也有可以辯護自己的觀念的。這是什麼呢?是少數主義[189]即變了形的馬克斯主義。社會民主底馬克斯主義,乃是有產階級來遮蔽自己的羞恥部的沒有果實的葉子,有產階級是缺少那揮著什麼象自己的主義的東西,積極底地闖到民眾面前去的勇氣的。——有產階級因此便迎迓社會主義,又利用馬克斯主義者,於是民眾就傾聽他們好象是自己的話的主張。他們先說起和有產階級的階級戰,然而這是客套話,只因為臨末想要講革命的休息。他們將歪曲的,所謂進化底馬克斯主義這一種寬心的嘮叨話,說給勞動階級聽。就是,他將事物的推移,委諸運命之手,而對於無產階級,則說忍從、節度、整齊之必要的。

  少數主義,從這見地說起來,那自然,是我們的最可怕的敵。因此我們為了和他們鬥爭,費去了非常之多的時光。在民眾面前,使少數主義的聲望失墜,也便是克服民眾,那我們是很知道的。所以我們的戰術,是在少數主義的徹底底批判,我們現在正在實行的統一戰線的樹立,以及從我們的隊伍之中,將可疑的分子毫不寬容地加以掃蕩——這些一切,那意義,已經就是和在本質上,似是而非的馬克斯主義,即少數主義的鬥爭。

  少數主義之力,是強大的,這在事實上,是做著有產階級的主力的。有產階級能夠從勞動階級的前衛,社會民主機關之中,開了自己專用的代理店了。他們的利用少數主義有怎樣巧妙,只要看世間一切有產階級中的最聰明而且有著最古的歷史的英吉利的有產階級,竟將政權付給了少數派這一點,就可以明白。他們以為只要資產家的保守的政權,在麥唐納之手,是決不愁危險的,竟毫不失機。所以將政權交給麥唐納的事,就成了對於勞動階級,給了更富於彈力性的欺騙和愚弄的新形式;也成了一種聰明的新政策,是對於政治思想的發達幼稚的民眾,竭力給與一個印象,使覺得英吉利是勞動者自己在治理,在英國已經無可更有要求了。在這半世紀間,有產階級就大抵這樣地仗著民眾主義的幫助,使民眾錯亂,借普通選舉的幻影,使民眾行欺騙底選舉。然而選出的閣員,依然是有產者,是承少數派的意旨,而壓迫大多數民眾的東西。在現在,有產階級是這樣地計劃著在用了新的尺做出來的民主主義的旗印之下,來建設使確乎不拔的自己的權力,實證底地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底政府,勞動政府的。

  二托爾斯泰主義為馬克斯主義的競爭者

  同志諸君,托爾斯泰主義在上面說過的我們所謂「隨伴底」敵對裡面,是占著第二義底的地位的世界觀。這在無產階級,是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的,但對於智識階級,卻是給以極深極深的影響的思想。還有一點應該看得緊要,就是,有時候,不但在歐洲,雖在亞洲腹地的農民的較良的階級里,也有得以成為我們的競爭者的可能性。

  托爾斯泰主義要引勞動智識階級和勞動農民階級為最重要的同調,以及成為我們的競爭者而出現的事,到了如何程度呢,用兩個小小的例子來表示罷。

  法蘭西現代的大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是作為許多小說和評論之類的作者,有盛名於歐洲的人。曾有這樣的逸話,就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將充滿著感激的信,寄給托爾斯泰。那時,他信里的意思,是說自己是托爾斯泰的精神底子息,請託爾斯泰的愛顧和教示,因此托爾斯泰看了他的滿是真實,而且顯著天才的閃光的信,知道寄信人是很了解托爾斯泰自己的,便將長的懇切的回信,寄給羅蘭了。

  近時我在關於羅蘭的論文中,看到了頗有名的這樣的句子。那是說,「萊夫·托爾斯泰是世界的智識階級之父,而當他自己進墳墓時,以自己的地位,任命於羅曼·羅蘭了。」

  歐洲大戰前,尤其是羅曼·羅蘭正在主張著嚴格的平和主義的大戰的最中,對於他,從歐洲和別的諸國寄信來的,以及直接訪問他的,非常之多。雖是現在,關於一切政治問題,羅曼·羅蘭是還在應對的,但最近有一樁案件——這是發生於西班牙的國粹反動主義者兌·理威拉將軍和同國的大哲學者烏那木諾(Unamuno)之間的大爭執。政府便將烏那木諾從西班牙放逐到亞非利加,或是什麼地方的島上去了。那時候,羅曼·羅蘭便對於兌·理威拉將軍發表了一篇智識階級底氣味紛紛的抗議文。我們只要這樣想像,就可以沒有大錯,就是,恰如在有些國度的國民,現在的教皇之流的恐嚇文字也未必一定成為威壓底的東西一樣,羅曼·羅蘭的抗議,也毫無效驗地跑過了兌·理威拉將軍的銅一般的前額了。然而世界的報章上,連最為保守的東西上,也登載了羅曼·羅蘭的抗議,所以惹起了大大的波紋;他的道德底計量,雖在現在,也還是非常之沉重到這樣。

  是去年罷,還是大約兩年以前呢,羅曼·羅蘭曾將一封信寄給法蘭西智識階級一方的代表者的那《火中》的作者巴比塞(Henri Barbusse)。巴比塞是我們的同志,共產主義者,是天才底作家。他寫了關於戰爭的著作,而這還被翻成世界的各國語了,自然,那些書籍的內容,是就戰爭的慘禍和戰爭的根本問題,而傳其真理的。

  巴比塞非難了羅曼·羅蘭,那要點,是在說羅蘭對於革命暴力的組織化,和對付有產階級權力的民眾底權力的組織化的重要性,沒有懂得。他又威喝似的這樣說,「連齒尖都武裝了的有產階級,將繼續作占有那強韌的組織全部之舉的罷,為什麼呢,因為用這強韌的組織之力,防止雖一兵卒,也不能脫自己的權力之外而他去,××××××,××××××,使行同胞戰的有產階級,是使民眾再陷於先前的困窮的底里,而無論怎樣的良言,怎樣的說教,怎樣的主義,也早不能收什麼效果了,要反對這勢力,即有產階級的『這地獄之力』,只留著一條路,這便是××××××××××。不能作×××的準備者,即這組織的破壞者,××從引人類於破滅之底的階級的手裡,將政權奪取××××××,要之,便是人類進步的奸細。」[190]

  對於這個,羅曼·羅蘭便直揮著托爾斯泰的理論,為擁護純無抵抗主義的立場,堂堂然直撲巴比塞了。對於這羅曼·羅蘭的反駁,歐洲智識階級的一部分,便以為惟這無抵抗主義,即對於暴力的無抵抗,是唯一的合法的主張。且從靠了這善意主義,理想主義,有在地上創造「神的平和,」事實上芟除戰爭的可能性這一個信仰上,表示贊成之意。但智識階級的別一部分,也有僅僅偽善底地,贊和羅曼之說的。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倘依無抵抗主義的理論,則有產階級的權力,還可以保幾年的壽命;在有產階級,托爾斯泰主義是無上的好的防禦機,只要托爾斯泰主義和羅曼主義保住地位,便可以處之泰然的事,他們是很知道的。無抵抗主義作為反抗的形式,是有利的,至少,較之革命底反抗,那當然是較為有利的形式。

  這回是舉一個在亞細亞的例子罷。在我們,現在特別應該看作重要的,並不只以在歐洲的事象為限,就是在東洋的這些事,那重要性也是相等的。作為列寧所遺留的功績之一,可以特記的事,是他指出了無產革命,和亞細亞的農民革命有不可分離的關係這一點。列寧是從那天才底思想,到達這樣的歸結的。當有產階級正仗著少數主義戰術,使無產階級的首領者腐化,將他們買收的時候,歐洲的無產階級對於有產階級,能揚勝利的凱歌者,是只在這樣的一個時機。

  這便是做著前驅的各國的社會革命,和殖民地及准殖民地的無產革命相聯結的時候。所以我們也應該以對付歐洲一樣的注意,去向東洋。

  印度的人口計有三億,和蘇維埃聯邦共和國人口的兩倍半相當,較之亞美利加合眾國的這,是三倍以上。這大數的人口,現在是正在醞釀著動搖。印度的革命思想,是向著各方面在動彈了。在印度也有共產主義者,然而印度的產業,還在比較底幼稚的狀態。所以在目下,共產主義者還寥寥,但到將來,當以居民的大數為同調的民族運動之際,他們是要顯示那活動的能力的罷。所謂居民的大數者,就是在他們的被虐待的境遇上,還在採用排英政策時,農民底集團的前衛。而這農民底集團,是可以分為兩個範疇的。其一,是計劃著民族底一揆的積極底集團,其大多數,是政治底思想覺醒了的印度國的回教徒;別的一個,是支持印度的舊文化即甘地(Gandhi)的運動的一派。

  甘地在印度是得了聖人之稱的。他也是印度民眾的大指導者。他的戰術,是托爾斯泰式戰術。不消說,托爾斯泰和甘地之間,是有不同之點的。然而這不過是在枝葉上,以全體而言,甘地實在是印度的托爾斯泰。所以由他說起來,惟有仗著平和底手段,即文化底運動,這才能夠得到最後的勝利。而這所謂文化底運動者,雖是其中的稱為最過激的手段的,也不過是英國貨的不買同盟,或是對於英國的統治權,組織民眾的武器底一揆罷了。

  到這裡,我已經從種種方面,講過了這兩個範疇的例子。由此也可以明白,有些運動,只要和無產階級的問題無關(雖然我們是以與無產階級一同,和少數主義的中心思想來鬥爭為主的,)還有,只要並非擺開於無產階級運動有重要意義的協同戰線,則那運動,就應該和蒙了托爾斯泰主義影響的運動,受一樣的待遇。所以在這裡,便生出剖明托爾斯泰主義和馬克斯主義的關係的興味來了。

  作為社會底現象的托爾斯泰主義,並不是新的東西。新的社會形式,即資本的集中,著大的富的膨脹,商業和產業的生長既然出現,而且普及於一個國度里的時候,則和托爾斯泰主義相似的運動,便自然發生起來,現在我將這樣運動之行於舊時代和見於最近的歷史的兩三例,舉出來看看罷。

  稱托爾斯泰為豫言者,是可以的。他和見於聖書中的豫言者是一模一樣。因為他和他們,雖然隔了幾千年的時代,然而不過在反覆著同一條件之下,反覆著他們所反覆了來的事情。

  這些警世家,即聖書底豫言者,一早從伊里亞、藹勒綏的傳說時代起,到現代的世間止,那出現竟沒有中絕,是因為什麼理由呢?那說明,是這樣的。早先,原是遊牧民族的猶太人,經歷時代,便漸漸定居於一處地方,於是他們就從事農業,蒙了周圍的文化底影響,蒙了從一方面,是農業經濟上必然底的現象的土地集中化的過程,從別一面,是大規模的商品交換的影響,終於顯出種種的階級底分歧來了。於是猶太人的生活便成為貴族底,這就化為君主政治,到底造成了靠著窮困同胞的犧牲以生活的階級。這階級,採用了商業底農業國的道德,同時也通行了適合於農業底商業生活樣式的宗教,即通行於西部亞細亞的拜地農作的宗教。這宗教,在那狂熱和淫佚,以及帶著對於窮人的欺騙底,而且誘惑底傾向這一點上,是稗勒和愛斯泰爾德的信仰。[191]然而是富於許多文化底美底要素和華麗巧致的宗教底儀式的宗教。

  猶太的富豪,既為這所謂「異端」的宗教底華麗方面所蠱惑,同時也脫離單純的原始底生活樣式了。然而接著這事而起的,是寡婦孤兒的榨取,那住屋的奪取,奢侈,歡樂和飲酒之風,和這些一同,也流行了使用各種的香料、黃金、裝飾品;讚美女性所具的優美、典雅、淫蕩;終至於倡道復歸於異民族之神的信仰了。

  由以上的所講,已經完結了我們的對蹠底階級,即胎生期底資本主義的說明。然而這資本主義,那自然不消說,是極其原始底的,交易底性質的東西,並非在真的意義上的資本主義。而這遊牧底集團,對於新發生的這壓抑底秩序,竭力反對了。稍富的人,固然能有仗著政治底手段,來直接反抗的機會,但下層民眾,對於支配階級的道德,卻不過在嘴上說些不平。在先前,相對底平等主義,對於鄰人的好誼,生活的簡易化這些事,曾經怎樣正當地施行過,民眾是知道的。於是以為這些是民眾的真的生活,而且是惟一合法的事情,我們的神,民眾的神,即古代以色列人的民族聯盟的軍神,是嘉納這真理的,其他一切的企圖,則和我們的神相違背,而主張過去的生活之唯一合法了。

  往時,神的豫言者之所以被尊敬的理由,是因為用了平常人的話,即對於民眾,不能給與一些反響。所以無論怎樣的雄辯家,也不直接向民眾訴說。民眾不過由豫言者在半發癲中說出來的奇蹟底的言語,知道他的精神。因為倘不這樣,民眾就不相信辯士和豫言者的話。他們的意思,是以為凡有一切,都由Animism(萬有神道),即視之不見的偉大的力,作用於實現而生的。

  無論如何,這是重大的反抗。但到底,這成了怎樣情形呢?豈止不是現狀維持呢,倒是成了使歷史的車,向後退走的傾向。然而這時候,和神的名是不相干,但將這過去加以分析,讚美,換在更好的位置上,並將過去加以理想化,不放在自己的背後,而反放在前方,換了話來說,就是,只好將一看是理想化,聖化了的舊的秩序,作為理想的對象了。

  然而這理想,是小有產者底,小市民底,小農民底的滿足。但是,在各人還都住在陋屋裡,連這也做不到的人,便局在無花果樹下,而且大家都靠著自己的勞力而生活著的時代,則希溫(Zion)山邊,曾經度著由完全的鄰人愛而生活,因此也充滿著神的真理和生活的平和的事,卻也不難推想的。所以豫言者們,也沒有論及社會底理想和意向的必要。那有這樣的必要呢?他們說過平等,說過分田,說過小經濟,然而這是中農民的理想,是稱為榨取者,則還太幼稚,然而達得最高了的中農經濟的理想。作為飽滿的,而且度了仗著鄰人愛的平和生活的結果,他們對於全地上的革命,是也抱著相同的見解的。據那時的他們的意見,則是懷著狼可以和羔羊一同飼養,獅子決不來害小兒那樣的思想。倘是這樣,那麼,這地上,是成了平和的樂園了的罷,為什麼呢,因為由自己的勞動以營生活的鄰人愛,據他們的意見,是根本底,而且唯一的,萬世不易的神的真理的

  緣故。

  三盧梭和嘉勒爾的社會觀

  現在,更用新的現代的例,來講一講這事情罷。這是在法蘭西的例子。法蘭西革命的原因,如諸君所知道,是資本主義發達的結果。革命勃發以前,法蘭西的有產階級,不但已經發達到動搖了兩個最高階級(貴族和教士階級)的基礎和支配力那樣程度而已,這兩個階級,對於農民階級和中產市民階級,是同為可怕的重壓物的。法蘭西革命在那本身中,就帶著複雜的傾向。這就是,大有產階級成了支配階級,想自由地支使憲法,和這相對,別一面則小有產階級雖然不過暫時,但壓迫了大有產階級,並且引小資本家及幾乎沒有資產的近於無產階級的民眾為同調,將實現一七九三年的憲法的事成功了。這在民主主義的發達上,是給了非常之大的影響,而且促其進步的。將這解說起來,便是在教士階級和剝了金箔的貴族之下,有著大有產階級的層,在大有產階級之下,有著在或一程度上,可以稱為「國民」的無差別的民眾,要說為什麼稱為無差別的民眾,那便因為在這裡面,混淆著農民階級的利害和一切形態的都會無產階級的利害。

  革命已經準備的時候,大有產階級是利用了大家以為輿論指導者的生活有些穩固的上層智識階級,作為自己的代辯者的。充當了這樣的智識階級的前衛之輩,是以博學負盛名的學者,如服爾德(Voltaire)、迪特羅(Diderot)、達朗培爾(D』Alembert)、海里惠諦(Helvetius)、訶爾拔夫(Holbach)等,他們相信文明和文化,以為將來的產業底富的增加,科學底智識,農業的進步,是可以絕滅那由於中世紀底偏見的階級差別的不合理,創造以新的科學為基礎的人生,於是就得到這地上的繁榮的。

  然而小有產階級,卻並不這樣想。他們對於向科學和藝術的這樣誇大的期待,還抱著很大的不滿,因為科學和藝術,不過是一種結約,現實底地,是毫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他們的。不獨如此而已,這些還反而助長製造品的膨脹,成為大商業和大資本的發達,這大資本,則成了他們的階級壓迫的盾牌了。

  一切文明的本體,在壯麗的旅館中,在模範莊園中,或則在大產業經營的建築物中,在大有產階級的大商店中。瑞士的一個鐘錶匠,費一生於書記或別的半從僕的生活,脫巡警的拘捕,而尋求著亡命的天地的小有產階級直系出身的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是畢生沒有出這階級的圈外的,然而標舉了聖書底豫言者的別派,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撒但的作為,這是凱因的規定。」而且你們的富,你們的名譽,你們的文明,你們的藝術,你們的學問——這些一切,都不是必要的東西,所必要者,只有地上惟一的真理。那麼,所謂真理者,究竟是指什麼呢?依他的回答,便是平等。是造立經濟底平等。由平等的經濟個體,結起相互契約來,以創成國家底組織,國家尊重各人的平等,這麼一來,則少數者的一單位,豈不成了對於大多數者,更無抗辯的權利了麼?然而承認大多數者的原則底的支配權,平等人的支配權的這組織,依盧梭的意見,是真正的地上的極樂。這裡有裝入他的理想底內容的理由,他主張人們應該依照自然受教育,應該復歸到自然所生照樣的圓滿無雙的人——以前是文明使他墮落了的——去,並且從此又生出更新的女性的模範來,生出作為母性,是單純而寬大,並且對於自己所受的任務,是用鮮花似的典麗——那時的有產階級和貴族階級上層的文明底女性,是沒有靈魂的偶人——加以處理的作為朋友的女性來。盧梭將他自己的神的本相,分明地這樣說,「有誰在我的心裡說,人們應該平等,我們由活潑的勞動,由和自然的融合,而享受大的慰安,這是神的聲音,是在不需什麼教會的各人心裡的神的聲音。如果人們中止了榨取鄰人,而成了在地土上作工的勞動者,則他在自己的心裡,聽到神的聲音的罷。」

  這回,來講一個英吉利的例子罷。

  還沒有到製品時代,商業資本時代,只是鐵的前進時代,即機械產業,工場產業勃興未久的時候,在鐵的堆積之下,被擠出了倉捨去的農夫,手工業被奪了的小手工業者們,便叫出怨嗟之聲來。當這時,奮然而起的,是英吉利的豫言者嘉勒爾(Thomas Carlyle)。然而他的話,和盧梭的話是一樣的。他向機械產業者說,「你們對著地主,城主,或則封建底的羈絆,揚著反抗的聲音。但在封建時代,地主之不得不扶養農夫者,乃是和父對於子的一樣的關係,而農夫是幾與家畜相等,愈怠於飼育,即愈不利於飼主的。然而你們現在的態度,卻過於不仁。你們以這不仁的態度,只在暫時之間,便榨取完窮人,或則吸盡了你們榨取過的地主的全身的汁水,要將這改鑄為金幣。你們胡亂搜集小孩,將他們的生命拋在機器里,要造出賤價的薄洋布來。你們有什麼權利,能說你們是自由主義者,是求自由的人呢?和『舊』相鬥爭的你們的根據,是什麼呢?『舊』者,比『現在』還要好些,因為那時人們是神一般過活。但是,神是什麼呢?神的規定是什麼呢?那就是鄰人愛。在已有定規的世界上,無需叫作競爭這一種不仁的關係。也無需叫作簿記、減法、利益之類的東西,以及強凌弱,和令人以為這是當然似的優勝劣敗的爭鬥。應該回到人類關係的原始組織去。應該回到有機底存在,相互愛去。」

  據嘉勒爾說,則這些一切,都以宗教底精神為前提,然而,無論什麼,凡一切,都應該從被機器聲,放汽聲,數錢聲弄得耳聾了的人們的內底感情,謄寫出來。

  四作為社會底理論的托爾斯泰主義

  我還可以無限量地引用這樣的許多例,然而諸君也知道著,當文化的黎明期將要過去的時候,或者那歷程將要急激地到來的時候,舊時代是總從那中心裡,生出時代的天才兒來的。他們站在舊傳統中,以反抗舊世界,但對於舊傳統,則在離開事實的看法上,以最理想化了的形式來眺望。

  倘從這觀點,來略略觀察作為社會底理論的托爾斯泰主義,我們便即刻發見這樣的事,就是,縱使托爾斯泰主義是取締反動的護民官,對於反動的革命家,即揭起反抗資本主義的革命旗子的,但倘將不用未來而用過去的名義,或者用了稱為未來而不過是變形底過去的名義,來挑發反資本主義的一揆的人們,都大抵歸在豫言者的範疇里,則要而言之,可以說,托爾斯泰主義在那觀物的方法上,是豫言者底的。

  托爾斯泰比較了都會和農村,將理想底價值放在農村上,是事實。這大地主——托爾斯泰是大地主——對於有產者的一切東西,都抱著徹底底的反感;在他,凡是產業,商業,有產者底的學問,以及有產者底的藝術,無不嫌憎。他從小市民階級,小官僚階級——他由大地主的感情,最侮蔑這階級——起,直到大肚子的商人,學術中毒的醫學博士,技師,丰姿楚楚的貴婦人,以行政底手段自豪的大臣們止,都一樣地懷著反感,他們是和他所希望的完全的融和的世界,相距很遠的人們。

  托爾斯泰的社會否定說,可以說是原始底的;還有,他自己的個性否定說,這在結果上,是帶社會底性質的,但這在他的哲學觀之中,已經講過——到後來,要講到的罷,他的社會否定說,是對於無為徒食者,放肆的資本家,智識階級而放肆的官吏的一種地主底抗議,這位偉大的地主的「老爺」,是在尋求可以過顯辛[192]那樣生活法的理論的。顯辛呢,作為詩人斐德是做腳韻詩,作為顯辛,是農奴制主張者。斐德·顯辛和托爾斯泰,都不避忌和站在反動底見地的別的地主老爺們相交遊。對於這些地主老爺們,即使怎樣地說教,也是徒勞,而且不能給與一點什麼內底的滿足,是連托爾斯泰自己,也由那偉大的聰明性,自己明白的。關於這內底滿足,在今天的演講上,我還想略略講一講。

  他,讚美農村,同時也認識了農村的兩個極端的對照的存在。這就是地主和農夫。

  讚美地主,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因為這成了讚美寄生蟲——掠奪者。地主是貪著別人的勞力而生活的。一面高揚著地主主義,老爺主義,又怎能講平等主義呢,惟這老爺主義,乃是掠奪底,榨取底的色彩濃厚的東西,在托爾斯泰,惟這老爺主義,是他的憎惡的有產階級的主要的標記,根本底的咒詛的對象。然而農夫卻和這相反的。農夫對於坐在土堤上,和自己們講閒話的善良忠厚的老爺們,全然很親密;他們懂得老爺們也在一樣地想,年成要好,銀行是重利盤剝的店,是吸血機器;又在道德底的以及經濟底的方面,只要沒有直接接觸到地主和農夫這種階級差別底之處,是也能夠大家懂得互相的調和點的。

  作為那理想論,托爾斯泰使之和有產者底的都會相對峙者,是小家族的集合體這農民階級。在這裡,各人是和那家族一同,仗著自己的勞力過活,也不欺侮誰,從生到死,種白菜,吃白菜,又種白菜,而盡他直接的義務。

  這有益的純農民底生活法,還由了內底光明和內底充實而得豐裕。我們知道,惟有這樣的人,是並不欺侮誰,送平和於這地上,而且同時履行著神的使命,即要表現那平和,愛,和睦的共存生活的偉大真理的使命的。他將平和實現了,而他的靈魂,是充滿著大安定——就是神的安定——的意識。他已經不畏死,為什麼呢,因為在他那裡,已經沒有了叫作自己,叫作自己的個性這東西,所以他既非個人主義者,也不是掠奪者。他植物一般過活,而在那完全的偉大的自然的懷抱里,靜靜地開花。他是生於「萬有神」,而入於「萬有神」的懷裡的。惟有這個,是真的幸福;惟有這個,是可以稱頌的社會組織。

  托爾斯泰描寫烏托邦時,是作為藝術家而用隱喻的,他用了偉大的那天稟,描寫了將來的革命。這就表現在《呆子伊凡的故事》中。呆子伊凡說,「我無論如何,不願意爭鬥。」雖是別國人侵入了呆子伊凡的國度里,來征服它,他們也不想反抗。他們說,「請,打罷,征服罷,將我們當作奴隸罷,我們是不見得反抗的,勝負不是已經定了麼?」

  這思想的過於烏托邦底,是誰也立刻知道的。而且在那裡面,藏著什麼內底的,根本底的謬誤,根本底的矛盾,也全然明白。關於這事,大概後來還要講到的。所謂謬誤者,是因為人類之中,也有貪婪者,也有吝嗇者,所以戒吝嗇的說教和無抵抗主義的說教,為貪婪的人們,倒反而成了機會很好的說教了。來侵略呆子伊凡的國度的別國人,會非常高興,這樣說的罷——

  「好,我要騎在你頸子上叫你當馬,並且榨取你和你的孩子們。」

  那個甘地,在印度作反不列顛政府的說教,是非常之好的事情,但他所說的反抗的形式卻很拙,他向民眾說,「你們曾經受教,以為一說到抵抗,便是手裡拿起武器來,然而你們是應該用『忍耐』這一種武器來抵抗的。」於是甘地便解除了印度的「呆子伊凡」的武裝,將他們做成真的呆子了。甘地的宣傳不買不列顛的綢紗和原料,不列顛政府是憤怒了的,然而時時等著利用甘地的機會,所以不買綢紗和別的一切苦痛,是都含忍著的,因為這在不列顛政府,倒成了將一切苦痛,轉嫁於印度的「呆子伊凡」之上的好口實。

  然而托爾斯泰是沒有想到那無抵抗主義,會造出這樣的結果來的,他相信很好的烏托邦,由此能夠實現。

  我在這裡來講一個明顯的例子罷。

  在托爾斯泰,是有內底焦躁和分裂的。因為他是偉大的藝術家,又非欺瞞自己,妄信別人的話那樣的凡庸的評論家,所以他是知道得太知道了地,知道他作為未來的理想,所描寫的社會底畫面的內容,是已經過去的事,他在那有名的小說《雞蛋般大的麥子的故事》中,就將這事分明地告白著。

  人們發見了雞蛋一般大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的故事,諸君是記得的罷。人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去請老人來,羸弱的跛腳的老人來到了,從他的身上,索索地掉下著泥沙。

  問他這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他回答說,「但父親還康健,叫他來罷,會知道也說不定的。」人們又迎父親去。他是一個開初誰也不相信他是跛腳老人的父親那樣,又壯健又活潑的農夫。他進來了,而且看了,說,「這不知道呀,但問我的父親去試試罷,他是還康健的。」將他的父親叫來了。這是很少壯的漢子,無論怎麼看,總是一個青年,要到陰間去,似乎距離還很遠。他將這拿在手裡,看了,於是訥訥地說,「是的,這是麥子,這樣的麥,古時候是有過的。」

  「但是,怎麼會有那樣出奇的麥子的呢?」

  「古時候沒有什麼天文學者,也不弄叫作學問這個玩意兒,可是種田人的日子是過得好的,土地也很肥的。」

  托爾斯泰就這樣地暗示著空想底的,這世上未曾存在過的黃金時代,然而這是空想,他自己卻分明知道的。托爾斯泰又描寫著一種社會底幻想,以為呆子伊凡有一天總能夠將那征服者、掠奪者弄得無可奈何。其實,呆子伊凡的神經,是見得好象比征服者的神經還要強韌似的。譬如基督的教訓里,也有「他們打你左邊的臉,便送過右邊的臉去,打了右臉,又送過左臉去,打了左臉,又送過右臉去」這些話。這樣地打著之間,打者的手就總會痛得發木,並且說的罷——「這畜生,是多麼堅忍的小子呀,全沒有用——」

  於是打者的心裡終於發生疑惑,搔著頭皮,說——

  「莫非倒是我錯麼?豈不是挨打的小子,倒是有著支配力的麼?要不然,從那裡來的那堅忍呢?」

  在托爾斯泰,也有和這相似之處。他相信能夠仗這樣的無抵抗主義,叫醒使用暴力的人們的良心,用了由忍從的行為所生的好話,在惡人的心裡,呼起真的神的萌芽的。

  符拉迪彌爾·梭樂斐雅夫(Vladimir Soloviev)——是偉大的神秘哲學者,幾乎是正教信者,從這個關係說起來,和我們是比托爾斯泰距離更遠的右傾底人物——曾和托爾斯泰會見,有過一場劇論。

  對於托爾斯泰的主張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容許暴力,他反問道——

  「好,假如你看見一個毒打嬰兒的凶人,你怎麼辦呢?」

  「去開導他。」這是托爾斯泰的回答。

  「假如開導了也不聽呢?」

  「再開導他。」

  「那漢子是在你的面前,給嬰兒受著苦的呵。」

  「那是,神的意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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