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怎樣發生的
2024-09-26 06:13:00
作者: 魯迅
在言語的廣泛的意義上,Art雲者,是指一切的智力而言。Artistic的外交官,Artistic的鞋匠之類,也可以說得。德意志人和法蘭西人,是將Art解釋為這字的原來的意義「藝術」的,而且將這「藝術,」通常分為四種,例如,音樂、繪畫、雕刻和建築就是。然而這分類法,是不能說是全對的,為什麼呢,因為最大的藝術之一,是詩,而且如演劇、舞蹈等,也決不應該忘卻其為藝術。但可以歸入藝術的範疇中者,還不止這些,例如,裝身具、陶器、家具之類的製作,也應該是興味很深的藝術。
「且住,」讀者會要說罷,「你擴大了藝術的範圍,將各種的手工,也從新加進藝術里去了。」
但是,諸君,那卻正是這樣的。其實,手工和藝術之間,是一點差別也沒有的。
一切藝術的基礎,是手工,而一切手工人,就應該是真的藝術家。不但如此,說人們是能製作神像的,然而這也不外乎手工底製作品,和別人的製作可以成為更真實的藝術底作品的靴者比較起來,不過造成了與其說是有用,倒是有害的,可憐相的美術品罷了。
在這一端,是應該將我們所抱的理解,弄個明白的。
世間往往將美術稱為「自由藝術」,以作工業底製作品的對照,而在這中間,放入「工藝」這東西去。這個差別,是在什麼地方呢?人類所製作的一切,為此而耗了時光和精力的一切,是都為了充足人類的或種要求而作的東西。生命本身,即使人類所要求的一切東西,為了自己保存和進化,在所必要。
食物、衣服、住居、家庭、武器、道具等,於維持生命,是必要的。假使人類只產生以維持自己的生命為目的的東西,那麼,他是製作者,是生產者,這之際,說什麼美術,那簡直是廢話。在這時候,可以也有Art的,但那是技巧的意思,仗這技巧,而人類能夠在最短時期內,用最小的勞力和最少的材料,收得最大的效果。Art者,是被表現於製作品本來的目的和那堅實之中的。這決不是自由藝術,也不是美術。
然而人們,譬如說,製造那用以烹調食物的壺。他做了那壺,整好形狀,用藥來燒好。於是一切過程仿佛見得完了似的,但是,他——最蒙昧的野蠻人和在文化的發明期的我們的祖先也就這樣——卻將這好象完成了的壺,加以修飾,例如,律動底地(即放著或種一定的間隔),用了洋紅那樣的東西,畫上或種的條紋和斑點去。裝在這樣地做好了的壺裡的食物,決不會因為施了彩色,便好吃起來的。然而呀,倘使那彩色,並非出於人類的一種要求,那麼,人類怕未必來費這樣多事的工夫了罷。惟和保存生命相關聯的第一要求,得到充足,而後別的新的要求,這才發生的事,是分明的事實。
是的,人類是為了生存之外,還為了享樂人生,嘗味快樂而活著的。
自然於較適生存者的死後,動物型式的完成過程中,試行有機體的一切自由的,廣泛的表現,在這裡面,便含有快樂感了。在關於種類保存的興味之中,藏著一定的有機體的最大的力,那最為強有力的行為。
有機體是極其微妙的機械,那全部或一部,停止了活動,或者那活動緩慢了的時候,便不得不受障害,而連別的部分,也非忽然蒙其影響不可的。和這相反,倘若全機關完全地在活動,而且那活動又是適宜的分量,則給我們以爽朗的歡喜。人類是在尋求著這樣的歡喜,一面使自己的生活更潑剌,將那內容更加深造的。單調的,不活潑的生存,令人類無聊,給以和生病一樣的苦惱。還有,人類為要使自己的生活更有意義,使這更其高尚,使那官能更加豐富,使環境成為美麗,做著種種的努力。這個人類的行為,就是藝術底行為。
人生一切的複雜,微妙,強固,都是人生的裝飾。我們過於活動,過于思索的時候,我們便疲勞,然而太不做事了,則又非覺得無聊不可,那麼,我們執其中庸,不就好麼?
然而這是不能說是全對的。不,人類願意許多的刺戟,而同時也尋求安靜。在這裡不能有那樣的境界。那麼,怎麼辦,便可以避掉極度的疲勞呢?大抵,沒有秩序的刺戟,效果是相關地少,跟著這沒有秩序的刺戟之後而來的,是興奮、疲勞、煩亂。反之,倘用適當的,組織底的方法,人類(理論底地,我們是可以下面那樣地說的)是能夠享樂無限的刺戟的。
到這裡,便成了藝術者,在將秩序整然的刺戟,給與人類,是最好的東西了,賞玩者和聽者所耗的知覺精力的一定量,由大部分的刺戟而適當地被恢復。試取聽覺刺戟,即音樂的例,來檢討此說罷。音樂的世界,是充滿著非常之多的濃淡(nuance)的,但我們聽音愈多,就愈增加愉悅感麼,決不如此。噪音即使怎樣地豐富,也不過增添疲勞和難聽。但倘若音樂並非單單的噪音,是諧調底東西,則諸君於各種噪音和稱為音樂底調音之區別,便會立刻弄明白的罷。而在所謂一切的聽覺刺激之中,音樂底調音,是立刻,而且最先,由所給與的愉悅感而消失了。我們稱這為「純粹的音」。
調音和一切的音一樣,是由空氣的波而生的律動,是震動的階列。噪音中的押音,是不規則的,混亂的,但調音中的這個,則是規則底的,相互之間,有一定的平均的間隔。
我們的神經組織,對於規則底地發生出來的結果,是容易地養成習慣,容易地知覺那些的,而我們的知覺,便將那「容易」承受進去,當作愉悅。假使小孩子用了風琴,亂七八遭地按出種種的音譜,那麼,由此而生者除了疲勞和興奮之外,怕不能再有什麼東西罷。但是,倘在一種整齊的順序上,奏起音譜來,則由此一定會忽然發生或種愉悅之感。音樂藝術家的事業,即在不絕地保住我們的感興,可以容易地知覺,而為了那容易,則發見那使音的內容更加豐富的音的連續。這內容和整齊的音的連續,名曰「旋律」(melody)。
音不但互相連續而已,也同時響鳴,而這共鳴音,則有種種。有一種音,在我們的耳朵里,交互地,規則整齊地作響,覺得好象不入調。別一種音,則互相連結,添力,相支,益臻豐富,這稱為「和音」(accord)。能發生耳聞而覺得快感的這和音的法則,稱為「諧調的法則」。
這樣地,選擇了聲音,加以組合,將大的聽覺底要素,給與知覺,則聽覺器官便和那構造及性質相應,規則底地活動起來,於是發生那稱為「形式化的音樂美」的快感。然而這還不能說是音樂的全部。那隻還是形體而已,我們應該探究其蘊奧。
人類,是知道聲音之中,含有或種意義的。而且比什麼都在先,人類自己就知道著這一事。他於不知不識之間,不絕地在發音,並且藉此以表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從人類所造的音之中,又生出有著綴音的言語。這些言語,則正確地表現或種的內容,於是成為涉及詩歌範圍的完成品。
但人類,是並不沒有意義地將言語來發音的,他將稱為「抑揚法」(intonation)的帶著種種表現的言語來發音,而這些無意義的抑揚,則往往有不借言語,已足表現感情的時候。這些音,在言語的對照的那心意之先,就和我們的感情並無關係地,獨立了來說話。號泣、號叫、怒號、歡聲、驚愕、躊躇——凡這些,是最雄辯的言語。人類一逢不幸,是悲哀地低下了最後的音,啜泣著訴說的罷。模仿了沉鬱的精神狀態的諸相,造了出來的音,即所謂「短音階」(minor tone)。快活的人,則或是響亮地,或用中斷底的喊聲,或用律動底的吟誦體說話,他先就生氣瀰漫,略略高聲地說,於是那音里,就愈加添起力量來。以這音為基礎而成的,是那「長音階」(major tone)。然而對於人類所發的音的強弱,要一一給以名目,是不可能的。人有了餘暇,想用什麼來消遣,而又並無一定要做的事的時候,便想自由地表現自己的感情,試去從新傳給別人,而且盡其所能,要強有力地,高妙地,並且很有興趣地令人聽受。他在這時候,便選擇口所能發的一切的音,即純粹的調音,一面尋求著這些音的自然地給與最大快感的旋律和諧調,一面施行著這些音的組合——於是在這些音上,加以表白悲哀、喜悅等,人類所願意講述,作深刻的回想的一切感情的抑揚。想別人的感情,為這所動。由這樣而發生的,是「歌唱」。倘若角力、打獵、勞動之類的動底的事,是以快樂為目的的自由的東西,則從這樣子的事所發生者,是舞蹈和演劇。一切藝術,是形式化了的,換了話來說,便是人類化了的復現底現象。是依照知覺機關和動作,以及人類的知覺作用的構成的要求,因而形成了的現象。
但是,人生未必一定由藝術而美化。人類可以由這樣的過程而創作,站在和現實很相懸隔的環境中,同時,除描寫現實之外,人類又能夠描寫人類之所希望,而且適宜於人類的理想。
故藝術者,不但和形式美一同,有心理底求心力(求心底感情表現),也有社會教化底的力,因為是描寫理想(或者是用諷刺畫以鞭惡),對於人類的行為,給以反省的。凡以充足人類的主要欲求,而且無此則存在且不可能的主要欲求為目的的一切行為,名之曰產業。這當然,也和生產主體本身的生產行為相關聯。
純藝術者,以給以組織化的刺戟,因而提高並且調節知覺機能,使之豐富為唯一的目的的一切的行為。然而,以消費為目的的生產,同時也是喜悅的源泉,成為給與美的形式的原因的。美的原則應用於人類日常生活的時候,藝術這才與生活覿面。於是見到「藝術產業」的發生。
人類,是作為自然之性,描寫理想的。就是,人類一面照了美的勻稱,磨鍊著自己的一切的器官,以及自己的全肉體,一面懷著理想,要使在這環境中的自己的存在充實,並且依了包容著所謂「精神」的有機體、頭腦、神經系統之所要求,來改造這世界。這,是希望到處看見美的世界的理想,是在那世界裡常是幸福,毫無拘束,也不無聊,而且也沒有苦惱的人類的理想。
要以人類為自然的指導者的藝術底企圖,歸根結蒂,是成著創造這理想世界的基礎的。而且,全人類藝術,也應該如生命本身一樣,永久地生長,創造出有進化的構成體來。然而我們還站在不幸的,不愉快的路程上。
藝術往往成為富豪的娛樂傢伙而墮落,俗化。社會本身,有時候,則藝術家本身,也墮落而走著邪路,造出並非真的藝術底的,技巧底藝術的刺戟來。這在有著強健的,新鮮的精神的人們,正是嫌惡。
資產階級的社會制度,尤其將藝術惡用,使他商品化。
社會主義主張藝術的自由,對於藝術,期待著偉大的全人類底事業。
各世紀,各民族,尤其重要的是各階級,在反映各各的製作上的活的靈魂的藝術上,是各有各各的特殊性的。無產階級,被弄窮了的這階級,一向對於人類的藝術創造,沒有能夠揮著雙手,參加在一起,但從今以後,我們從這階級,卻可以期待許多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