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民族的藝術

2024-09-26 06:12:39 作者: 魯迅

  敬愛的先生!

  

  一切所與的民族的藝術,據我的意見,是往往和那民族的經濟,立於最密切的因果關係上的。所以當開始研究原始民族的藝術之際,我應該首先來闡明原始經濟的最主要的特徵。

  在「經濟學底」唯物論者,借了或一著作者的形象底的表現來說,則從「經濟弦」開首,在大體上是最為自然的。但當此之際,取了這「弦」,作為我的研究的出發點者,此外還有特別的,而且非常重大的事情在。

  是極其近時的事,在兼通人種學的社會學者和經濟學者之間,流布了一種堅固的信念,以為原始社會的經濟,Par excellence(幾乎全體)地是共產主義底經濟的。

  「歷史家人種學者現今著手於原始文化的研究之際,——在一八七九年,M·M·珂瓦列夫斯基寫道,——明知著這樣的事,就是,知道成為他的研究的客體者,其實既不是似乎互相約束,共同生活於僅由他們自己所設定的統制之下的個別底的諸個人,也不是太初以來,便已存在,而逐漸成長為血族結合的個別底的諸家族,乃是男女的個人的集團底諸團體,即私底家族和個人底的最初僅是動產的所有,作為那結果而出現的分化之最緩慢而自發底的過程,發生於其中的諸團體」。[66]

  原始底地,是雖是食料,這「最重要而且最必要的動產的形式」,也成為集團底團體的諸成員間的共有的,而個別底的諸家族之間的獲物的分配,則惟在立於比較底高的發展階段上的種族裡才出現。[67]

  故人N·I·治培爾也同樣地觀察過原始經濟底構造。他的有名的著作《原始經濟文化的概要》,便是以供「那在種種階段上的經濟的共同體底方面成著在發展的早期階段上的經濟底活動的普遍底的形態……這一個假定」的批判底檢討的。根據了廣泛的事實底材料,那整理雖然不能認為確是嚴密地體系底的,但治培爾到達了如下的斷案了。「捕魚,狩獵,襲擊及防禦,牧畜,為開墾計的森林區域的採伐,灌溉,土地的開墾,以及房屋,網和舟之類的大規模的器具製造上的單純協作,都自然底地限定一切生產物的協同使用;同樣地,既要能夠防衛從鄰境的團體而來的侵略,則連不動產和動產也限定為共有。」[68]

  我還能夠引證別的許多一樣地有權威的研究者們。但你自己,不消說,是知道他們的。所以我不再來增添引用,但立刻指出「原始共產主義」的學說,最近時已在開始普遍的論爭的事來罷。就是,我在第一信上已經引用過的凱爾·畢海爾,以為這是不合於事實的。據他的意見,則實在可以稱為「原始底」這種民族,其去共產主義極遠。他們的經濟說,是個人主義底,倒較為適宜,然而這樣的稱呼也不對,因為他們的生活,一般地和「經濟」的最本質底的特徵,是沒有關係的。

  「在經濟之下,我們常常意味為人們對於生活資料之獲得的協同底活動,——他在自己的《原始經濟底構造》的概要裡面說,——經濟,是以不獨關於現在的瞬間,並且關於未來的顧慮,節省底的時間的利用,以及那合於目的底的分配為前提的。經濟,是勞動,事物的估價,那使用的條理,文化獲得的從氏族到氏族的傳達的意思。」[69]但是,在低級的種族的生活上,卻只能遇見這樣特徵的最微弱的端緒罷了。「倘若從薄墟曼和韋陀族的生活中,除去了火和弓矢的使用,則他的全生活,便將歸於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罷。各個薄墟曼,是非全然獨立地來扶持自己不可的。裸形的,而且不攜武器的他,就恰如野獸一般,和自己的同類一起,在一定地域的狹小的範圍內徘徊。……各個男女,都生吃著能用手捉,或用指爪從地中掘出的——下等動物,根,果實。他們有時成為小團體或大集團,聚集起來,有時因了那地方的植物底食料或獲物的豐饒的程度,而又星散。但這樣的團體,是不轉化為真的社會的。這不會輕減個人的生存。這光景,在文化的現實的負擔者,恐怕是特為不合意的罷。然而,由經驗底方法所搜集了的材料,卻實在就使我們這樣地來描寫它。其中一無臆造之處,依一般底的看法,則我們不過從低級的狩獵人的生活中,除去了已經作為文化的特徵而出現了的東西,即武器和火的使用罷了。」[70]

  這幅圖畫,不得不認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爾的著述的影響之下,已經畫出在我們頭裡的原始共產主義底經濟的描寫,是完全不象的。

  敬愛的先生,兩幅畫的那一幅,於你是「合意」的呢,我不知道。然而這並不是很有興味的問題。問題並不在對於你,我,或是第三者的誰合意,乃在畢海爾之所描寫,是否對的,是否和現實相符,是否和據科學所搜集的經驗底材料相應。這些問題,不但於經濟底發達的歷史,是重要的而已,即於研究原始文化的任何方面的人,也有至大的意義。其實,藝術之被稱為生活的反映,是並非偶然的。倘使「野蠻人」是畢海爾所描寫那樣的個人主義者,那麼,他的藝術,就一定應該再現著他所特有的個人主義的性質。不獨此也,藝術者,專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所以,倘若你是用了畢海爾的眼,在觀察野蠻人,則當向我說「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乃是專主,因而人們之間,幾乎毫沒有什麼協同底的活動,在那裡,要講藝術,是不可能的的時候,你大概是十分地徹底的罷。

  還有將下面似的事,添在一切這些上的必要。就是,畢海爾者,確是雖然盼望其有,而可惜那數目竟沒有那麼地多的正在思索的學者之一人,並且因此之故,所以雖在他犯著錯誤之際,也應該加以認真的注意。

  將他所描寫了的野蠻生活的圖畫,再來仔細地觀察一回罷。

  畢海爾以關於所謂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生活的材料為根據,並且從這些材料中,只除去了文化的特徵,即武器和火的使用,而就此加以描寫了。他由此指給我們,當研究他的繪畫時,我們之所應走的路。就是,我們應該首先玩味他實在曾經使用了的經驗底材料,觀察狩獵種族在事實上是怎樣地生活著的,其次,則選定關於他們在還未知道使用火和武器的那遼遠的時代,他們是怎樣地生活了的最足憑信的假定。在最初——是事實,其次——是假定。

  畢海爾引證著薄墟曼和錫侖的韋陀族。能說這些無疑地屬於最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種族的生活,缺著經濟的一切的特徵,而且在他們那裡,個人是完全一任自己的力量的麼?我斷定是不能說的。

  先拿薄墟曼來說罷。如大家所知道,他們為了協同底的狩獵,往往成了二百以至三百人的隊伍,聚集起來。這樣的狩獵,是為生產底的目的起見的人們的最不可疑的協同,而同時也「前提著」勞動和合目的底的時間的分配。為什麼呢,因為當此之際,薄墟曼有時是造作延長亘數英里的柵欄,掘深壕,在那底里設立起弄尖了的木材來的。[71]一切這些,即所做的分明不但為了滿足所與的時候的要求,且也為了未來的利益。

  「有些人,否定著他們那裡的一切經濟底意義的存在,——綏阿斐勒·哈恩說道。——而在書籍中說及他們的時候,是一個著者直鈔別個著者的錯誤的。自然,薄墟曼不知道經濟學和國家經濟,但這事,於他們之想到凶日的事卻並無妨礙。」[72]

  而且在事實上,他們是從被殺的動物的肉,來作貯蓄,藏在洞窟中,或在遮蔽極好的谿谷里,留下已經不能直接參加狩獵的老人,在作看守的。[73]或一種植物的球莖,也被藏貯。搜集得很多的這些球莖,由薄墟曼保存在鳥巢里。[74]最後,則薄墟曼的貯藏蝗蟲,是有名的,為了捕蝗,他們也一樣地掘起深的長壕來。[75]

  這是顯示著和理褒德一同,斷定在低級的狩獵種族那裡,誰也不想到貯蓄的準備的畢海爾,是錯誤得怎樣利害的。[76]

  協同底狩獵完畢之後,薄墟曼的大狩獵隊,誠然分散為小團體。然而,第一,是小團體的成員是一件事,各任自己的力量又是一件事。第二,薄墟曼雖然分散到種種的方面,但並不斷絕相互的聯絡。培喬安人曾對力錫典斯坦因說,薄墟曼總在借了火的幫助,互相給與信號,並且因此知道非常廣大範圍的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比文化高出他們遠甚的一切別的鄰近的種族,更為詳明。[77]我想,倘若他們那裡,諸個人是專仗自己的力量的,而且倘若他們之間,以「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為專主的,則這樣的習慣,在薄墟曼那裡恐怕就不會發生了。

  移到韋陀族去罷。這些狩獵人(我是在就完全野蠻的,英吉利人所稱之為Rock Weddahs者而言),是和薄墟曼一樣,成著小的血族結合而生活的。而且在他們那裡,由那共同的力,以行「食料的搜索。」誠然,德國人的研究者波爾和弗律支·薩拉辛,那是關於韋陀族的最新的,而且在許多之點,是最完全的著述的作者們,[78]但所描寫,卻將他們作為頗是個人主義者。他們說,在韋陀族的原始底的社會關係,尚未遭站在文化發展較高的階段上的近鄰民族的影響所破壞的時代,他們的全狩獵地域,是為各個家族所分割的。

  然而這完全是錯誤的意見。薩拉辛所據以建立自己們來推定關於韋陀族的原始底的社會底編制的那些證據,即在說明和這些研究者們從中之所見,全然不同。就是,薩拉辛引用著十七世紀曾做錫侖島知事的望·恭斯的證言。但從望·恭斯的話中,卻只見有韋陀族所住的領域,被分割為個個的地區的事,決沒有說這些地區,是屬於個個的家族的。十七世紀還有一個著作家諾克斯(Knox)說,在韋陀族那裡,森林之中,「有劃分它的境界」,而且「隊伍當狩獵及採取果實之際,越出這些境界,是不行的」。

  這裡所說的,是關於隊伍,並非關於個別底的家族。所以我們只好推定,諾克斯之所指,不是屬於個別底的家族,而是屬於多少總有點大的血族結合的地區的境界了。其次,薩拉辛又引證著英國人丁南德,然而丁南德究竟怎麼說呢?他說,韋陀族的領域,是被分割于氏族間(Clans of families associated by relationship)的。[79]

  氏族和個別底的家族——不是同一的東西。不消說,韋陀族的氏族,是並不大的。丁南德率直地稱之為小氏族——small clans。血族結合,在韋陀族所站的那生產力低的發展階段上,是不會大起來的。然而問題並不在這裡。當此之際,在我們算是重要者,不是知道韋陀族的氏族的大小,而是知道它在這種族的個別底的個人的生存之中所演的那職務,能說這職務等於零,氏族並不輕減各個人的生存麼?全然不能的!韋陀族的血族結合,彷徨於自己的首長等的指揮之下的事,是為世所知的。在宿營地也一樣,少年和青年睡在指導者的周圍,氏族的成年的諸成員又在那周圍,這樣地形成著防衛他們為敵所襲擊的活的鎖鏈,以就位置的事,是為世所知的[80]仗這習慣,而各個人的生存,全種族的生存,都得非常地輕減,乃是無疑的事。由於別的種種的連帶的顯現,而得到輕減,也不下於此。就是,例如寡婦,在他們那裡,即從入于氏族之手的一切東西中,領取她自己的一份。[81]

  倘若他們那裡,毫無什麼社會底結合,又倘若他們那裡,惟專事「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則失了自己的丈夫的維持的女人們,不消說,就要交給全然兩樣的運命了。

  在終結韋陀族的事情之前,再添說一點事,他們是也和薄墟曼一樣,為了自己本身的使用,又為了和近鄰的種族的交易,都在作肉類和別的狩獵產物的貯蓄的。[82]甲必丹·里培羅竟至於斷言,韋陀族決不將生肉入口,他們將這細細地撕開,藏在樹孔中,經過一年,這才取用。[83]大約這是誇張的。但總之,我再希望你注意,韋陀族也和薄墟曼一樣,用了自己的例子,將野蠻人不作貯蓄這一個畢海爾的意見斷然推翻了。而貯蓄的準備,據畢海爾,豈不是最不可疑的經濟的特徵之一麼?

  安大曼群島的住民明可皮,[84]在那文化底發展上,雖略優於韋陀族,但他們也成著氏族而生活,並且屢屢計畫社會底狩獵。由獨身青年所捕獲的一切,均為共有財產,聽氏族的首長等的指揮來分配。雖是未曾參與狩獵的人們也仍然領得獲物的一份,因為認為是別的什麼為全共同體的利益而做的勞動,妨礙了他們去打獵了。回營之後,獵人們圍火而坐,其時即開始酒宴,跳舞和唱歌。在酒宴中,狩獵時很少殺得獲物的不成功者,甚至於連消遣自己的時光於安逸中的單單的游惰者,也都得參加進去。[85]一切這些,可與「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相象麼,而且從這一切事,能說在明可皮那裡,血族結合併未輕減各個人的生存麼?不!卻相反,不能不說關於明可皮的生活的經驗底材料,和我們所知的畢海爾的「圖畫」,是全不相合的。

  為要使低級的狩獵種族的生活,顯出特色來,畢海爾還從夏甸培克借用著飛獵濱群島的內格黎多的生活樣式的敘述。但是,注意甚深地全讀了夏甸培克的論文[86]的人,便會相信內格黎多也並非個別底地,而是仗著血族結合的被結合了的力量,在作生存競爭的罷。夏甸培克引用了那證言的一個西班牙的教士說,在內格黎多那裡,是「父、母和孩子們各攜自己的弓矢,一同去打獵」的。以這事為基礎,則他們的並非孤立底不俟言,即成為小家族而生活著的事,也可以想見。然而這也不對的。內格黎多的「家族」是擁有二十人至八十人的血族結合。[87]這樣的成團的諸成員,在選定宿營的處所,決定行軍開始的時期等事的首長的指導之下,一同彷徨。白天則老人,傷病人,孩子們等,坐在大的篝火的周圍。這時候,氏族的健康而成年的成員們,便在森林中打獵一到夜,他們即都環了這火,睡在地面上。[88]

  然而,往往孩子們也去打獵,而同樣地——對於這,雖然非大加注意不可——連女人,這樣之際,他們全體都去,「象要作猛烈的襲擊的烏蘭丹猿群一般」。[89]在這裡,我也全然看不到「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

  站在同一的發展階段上的,有在比較地最近時候成了多少足以相信的觀察的對象的中央亞非利加的畢格眉族。由最近的研究者們所搜集的關於他們的全部「經驗底材料」是決定底地推翻「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的學說的。他們協同而狩獵野獸,協同而掠奪近鄰的土人的農場。「在男人們做著哨兵,必要時便從事於戰爭之間,女人們則撈集獲物,捆束起來,而且將這運走。」[90]在這裡不是個人主義連協作和分工也有了。

  關於巴西的皤多庫陀,關於澳洲的土人,我將不再說及。為什麼呢,因為講到他們,我就不能不複述關於別的許多低級的狩獵人的事了。[91]還是將視角轉到那已經到達了生產力較高的發達階段的原始民族的生活去,更為有益罷。這樣的民族,在美洲很有許多。

  北美洲的印地安人,是成著氏族而生活的,而逐出氏族,在他們那裡,則顯現為僅以處置最重大的犯罪者的極刑。[92]即此一事,就已經在分明指示,他們和畢海爾以為成著原始種族的特性的個人主義,無關係到怎樣程度了。在他們那裡,氏族的顯現,是作為土地所有者,也作為立法者,也作為對於侵害個人權利的復仇者,許多際會,還作為那(個人的)後繼者的。氏族的全勢力全活力,繫於那成員的數目。所以各成員的死亡,其於一切生存者們算是很大的損害。氏族竭力招引新的成員,到自己的一夥中來,以彌補這樣的損害。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之間,贅婿是極其普及的。[93]這在他們那裡,便是由所與的團體的共力而行的生存競爭之所含的那重要的意義的通報者。然而因自己的先入之見,被領進迷妄中去了的畢海爾,卻在那裡面,不過僅看見了原始民族的父母底感情的微弱的發達的證據。[94]

  借共同之力的這樣的生存競爭在他們的重要的意義,由社會底狩獵和打漁之非常廣行於他們之間的事,也可以作為證據。[95]但是,這樣的打漁和狩獵,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裡,想來是行得還要普遍的。作為那例子,就舉依望·覃·斯泰南的話,則常常企圖極長期間的協同底狩獵,僅靠種族的男性成員的不斷的協作,以維持其生存的巴西的皤羅羅族罷。[96]倘有人說,在美洲印地安的生活上,社會底狩獵之獲得了極重要的意義,乃只在這些印地安已經拋棄了狩獵生活的最低階段之後,那是非常錯誤的。作為新世界的土人之所做的最重要的文化底獲得之一,不消說,必須用了多少熱心和忍耐,去認識他們種族中的極多數人所正在經營的農業。但農業只能夠削弱狩獵在他們生活上的一般的意義,因而部分底地,也削弱了由多數成員的結合的力的狩獵的意義。所以印地安的社會底狩獵,是應該作為狩獵生活的自然底,且最特徵底的產物,而加以觀察的。

  然而農業也並不縮小美洲的原始種族的生活上的協作的範圍。決不的!縱使和農業的發生一同,社會底狩獵會失掉那重要性到或一程度,然而土地的開墾,卻為協作另行創造了新的,而且非常廣泛的領域。在美洲印地安那裡,土地由農業勞動之擔當者的女人們的共力而被開墾(或者,至少,是在被開墾了)。這個指示,在拉斐多那裡已經可以看見。[97]現代的亞美利加的人種學,關於這點,已不留絲毫的疑義了,來引用上文引證過的波惠勒的研究——「The Wyandot Government」罷。「土地的開墾,在他們那裡,是社會底的,——波惠勒說,——就是,一切適於勞動的女人們,從事於各個家族的土地的開墾。」[98]我是還能夠引許多例,來證示社會底勞動在世界別的各部分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要的意義的。但紙面的不足,卻使我只得引證了行於紐西蘭的土人之間的社會底捕漁就完事。

  紐西蘭的土人們,借全血族結合所結合的力,製作數千英尺之長的漁網,而且為了氏族的全成員的利益,來利用它。「相互扶助的這體系——波爾略克說,——想來是定基於他們的全原始底社會構成之上,而從天地創造(from the creation)就存在,直到我們的時代的。」[99]要給畢海爾所描寫的野蠻生活的圖畫以批判底評價,我以為這就很夠了。事實以十分的確信在顯示,野蠻人那裡,非如畢海爾所言,是「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卻如站在N·I·治培爾以及M·M·珂瓦列夫斯基的立場的著作者們說過那樣,仗著全——多少有點廣泛的,——血族結合的結合了的力的生存競爭,而占優勝的。這結論,在關於藝術的我們的研究,非常地,而又非常地有益於我們。我們應該將這牢牢記住。

  那麼,往前去罷。人們的性質的全形姿,是自然底地,而又不可避底地,為他們的生活樣式所規定的。倘若野蠻人那裡,為「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所支配,則他們不消說,該是麥克斯·斯諦納爾的有名的理想的化身似的,最完全的個人主義者和利己主義者了。畢海爾是理解他們為這樣的人的。「支配著動物的生存維持,——他說,——一樣地作為野蠻人的主要的本能底衝動而發現。這本能的活動,空間底地,是被限制於個別底的諸個人,時間底地,——則被限制於感到要求的一瞬息。換句話,就是野蠻人只在想自己的事,他又只在想現在的事。」[100]

  我在這裡,也不問這樣的圖畫,是否合你的意,但要問事實和這不相矛盾麼,或是如何。以我的意見——是全然相矛盾的。

  第一、我們已經知道,雖在最低級的狩獵種族,也知從事貯蓄。這就在證明他們對於未來的顧慮,也未必是無關心的。況且即使他們並不貯蓄,但只此一端,怕也還不能說他們是只想現在的罷。為什麼野蠻人在成功底的狩獵之後,也還保存著自己的武器呢?就因為他們想到關於未來的狩獵以及和敵手的未來的衝突的緣故。而蠻族的女人們,當由一處向別處的不絕的移動之際,負在自己的背上而去的囊呵!對於野蠻人的經濟底先見之明,想有頗高的意見,雖是極其表面底的,但只要知道這些囊子的內容,就很夠了。那裡面,是什麼都有的!你在那裡會發見用以研碎食用植物的根的扁平石塊,用以切碎東西的石英的碎片,槍的石鋒,預備的石斧,更格盧的腱所做的繩,袋鼠的毛皮,各種粘土的顏料,樹皮,燒肉的一片,沿途所采的果實和植物的根的罷。[101]這就是全部經濟!倘使野蠻人並不想到明天,他為什麼要使自己的妻背著一切這些物件走呢?自然,從歐洲人的觀點來看,澳洲的女土人的經濟,是可憐得很,然而,一切,是相對底的,如在歷史通體上一樣,部分底地,則在經濟的歷史上也如此。

  但是,當此之際,於我興味較多的,是問題的心理底方面。

  因為在原始社會裡,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決不作為專主底的事而出現的緣故,所以即使野蠻人完全不是畢海爾所想像那樣的個人主義者和利己主義者,也無足怪的。這事,從最足相信的觀察者的最確的證言來看,就很分明。舉出那兩三個明顯的例子在下面。

  「就食料而言,——藹連賴息敘述皤多庫陀道,——在他們那裡,是行著最嚴緊的共產主義的。獲物被分配于氏族的全成員間,恰如他們所得的饋贈也全然如此一樣,縱使那時各成員只領到極少的一點。」[102]在遏斯吉摩那裡,我們也看見一樣的事,在他們那裡,據克柳卻克的話,則貯藏的食料和其他的動產,是成著一種共有財產似的東西的。「在陣營內,只要有一片肉,那也為大家所公有,而當分配之際,則一切人們都被顧及,尤其是病人和無子的寡婦。」[103]克柳卻克的這證言,和將遏斯吉摩的生活,特加襯托為極近於共產主義的別一個遏斯吉摩研究者克朗支的更早的證言,是又全相一致的。攜了好的獲物歸家的狩獵者,一定和別的人們剖分,而首先是和貧窮的寡婦。[104]各個遏斯吉摩,大都很知道自己的家系。而這知識,是給貧困者以大利益的。為什麼呢,因為誰也不以自己的貧窮的親屬為羞,所以無論誰,只要證明任何富裕者和自己之間的雖是非常之遠的血族關係,也就不至於缺乏食物了。[105]

  最近的亞美利加的人種學者,例如波亞斯,也指摘著遏斯吉摩的這性質。[106]

  在先前,研究者寫成了極端的個人主義者的澳洲的土人,經對於他們的詳細的研究之後,在全然別樣的光中出現了。烈多爾諾說,在他們那裡——在血族結合的範圍內——是一切物品,屬於一切人們的。[107]這命題,不消說,只可以cum grano salis(打些折扣)地認取,為什麼呢,因為在澳洲的土人那裡,已有私有財產的不可疑的端緒了。然而從私有財產的端緒,到畢海爾所說的個人主義,是還很遼遠的。

  而且那烈多爾諾,還據了法益生和輝忒的話,詳細地敘述著施行於或一澳洲種族之間的關於分配獲物的規則。[108]

  和氏族制度關聯緊密的這些的規則,由其存在,即在顯示澳洲的血族結合的各個成員的獲物,並未成為他們的私有財產。假使澳洲的土人,是專從事於「食料的個人底的搜索」的個人主義者,則獲物必將成為各個成員的無限制的私有財產了。

  低級的狩獵人的社會底本能,有時會生出在歐洲人,是頗為意外的結果。就是,一個薄墟曼從任何農人或牧人那裡,偷到了一頭以至數頭的家畜的時候,則別的一切薄墟曼,普通都以為有參加為這種勇敢的冒險而設的酒宴的權利的。[109]

  原始共產主義底本能,是在文化底發展較高的階段上,也被保存得頗久的。現代的亞美利加的人種學者,將美洲印地安描寫為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我所已曾引用了的北美人種學協會的會長波惠勒也嘗斷言,在美洲印地安那裡,一切財產(all property)屬于氏族(gens or clan),而那最為重要種類的食料——則無論如何(by no means),不歸各個人以及家族的特殊底的處置。狩獵時所殺的動物的肉,在各種的種族裡,是照了各種的規則來分配的。但在實際上,一切這些種種規則之所歸結之處,一樣地是獲物的平等底分配。

  飢餓的印地安要受布施,即使積蓄怎樣少(在施與者那裡),又即使對於未來的希望怎樣壞,只是求乞,也足夠了。[110]而且要注意:受施者的權利,當此之際,是不限於一血族結合內或一種族內的。「最初是置基礎於血族結合上的權利,但後來擴大為較廣的範圍,於是轉化到全無限制的款待了。」[111]從陀爾綏的話,我們知道,渥茅族的印地安那裡有許多麥,而反之,磅卡族或拋尼族覺得不夠的時候,前者便將自己的貯蓄分配給後者,渥茅族那裡麥有不足的時候,拋尼族和磅卡族也做同樣的事。[112]這種可以稱讚的習慣,是老拉斐多也已經指點了的,那時候,他還正當地添說道,「歐洲人並不這樣做。」[113]

  關於南美洲的印地安,則指出瑪喬斯和望·覃·斯泰南來就夠了。據前一人的話,在巴西的印地安那裡,是由共同體的多數成員的結合了的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形成著這些成員的共有財產,但據後一人的話——則他所曾經大加研究的巴西的跋卡黎族,是將狩獵或打漁所得的獲物,恰如一家族似的不絕地互相分配而生活的。[114]在皤羅羅族那裡,殺了虎的狩獵者,是招集了別的狩獵者們,和他們共啖死獸的肉,那皮和齒,則送給和共同體中最近時死亡了的成員有最近的關係者。[115]

  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裡,狩獵者沒有自己任意地處分自己的獲物的權利,必須和別的人們同分。[116]他們中的一人屠一公牛時,幾乎一切鄰人都聚到他那裡去,而且一直坐到吃完所有的肉。連「國王」也遵這習慣,很有耐性地款待自己的臣民。[117]歐洲人並不這樣做,——我來複述拉斐多的所說罷!

  我們已經由藹連賴息的話,知道皤多庫陀得到什麼饋贈的時候,他便將這分給自己的氏族的一切的成員。達爾文關於火島的土人,[118]力錫典斯坦因關於南美洲的原始民族,也說著和這一樣的事。據這最後一人的話,則不將自己的饋贈品,分給別的人們者,在那地方,是要受最侮辱底的輕蔑的。[119]薩拉辛將銀幣給與一個韋陀族人時,他取自己的斧,裝作將這細細砍碎的樣子,在這表現底的手勢之後,他便討乞再給他別的銀幣,使他可以也分給另外的人們。[120]培喬安人的王謨里額凡格,曾向力錫典斯坦因的同伴之一,請求秘密地給他贈品,因為倘不然,黑人王便非將這和自己的臣民共分不可的。[121]諾爾覃希勒特說,當訪問焦克諦族時,這種族中的一個少年得到一塊白糖的時候,這美味就立刻從一人的嘴向別人的嘴移轉過去了。[122]

  已經很夠了,說野蠻人只在想自己的事的時候,畢海爾是犯著大大的錯誤的。現代的人種學之所有的經驗底材料,關於這點,已不留些微的疑義了。所以我們現在能夠從事實移到假定,並且這樣地來問自己道,連火和武器的使用也還未知道那樣,離我們非常之遠的時代的,我們的野蠻的祖先的相互關係,應當怎樣地來想像呢?我們有什麼根據,可以設想為在這時代,個人主義在支配著,而且各個人的生存,那時毫不因社會底共同而輕減呢?

  在我,卻以為可以這樣設想的我們,是什麼根據也沒有的。我所知道的關於舊世界的猿類的習性的一切,使我以為我們的祖先雖在他們還僅是「類似」人類的時代,也已經是社會底動物。藹思披那斯說:「猿群和別的動物群之不同,第一、是因為各個之間的相互扶助或那成員的共同,第二是——因為一切個體,雖是雄的,也都從屬或服從那顧慮著一般底幸福的指導者。」[123]這已經就是在完全的意義上的社會底結合了。

  誠然,大類人猿,對於社會底生活似乎並無大傾向。然而稱它們為完全的個人主義者,也還是不可能的。它們之中的有一些,往往聚在一處,叩空樹而合唱。條·沙留曾經遇見八頭至十頭的戈理拉群,一百至一百五十頭所成的長臂猿的群,是人所知道的。如果烏蘭丹是成著個別底的小家族而生活著的,則我們當此之際,應該念及這動物的生存的特殊底的條件。類人猿現今是在不能繼續生存競爭的狀態中了。他們正在絕滅下去,正在減少下去,所以,——如托畢那爾竟正當地指出了那樣,——它們現在的生活樣式,毫不能給我們以關於它們先前是怎樣地生活了的什麼概念。[124]

  總之,達爾文是確信我們的類人猿底祖先,是成著社會而生活的,[125]而我也不知道有一個證據,能使我們認定這確信為錯誤。但倘若我們的類人猿底祖先,果是成著社會而生活了的,則那是在什麼時候呢?是在最遠的動物底發達的、怎樣的瞬間呢,而且什麼緣故,他們的社會底本能,非將那地位讓給好象為原始人所特有的個人主義不可了呢?我不知道。畢海爾也不知道。至少,關於這事,他完全沒有將什麼告訴我們。

  所以,他的見解,我們是見得用事實底的材料,或由假定底的考察,都一樣地不能確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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