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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私觀 日本 立野信之

2024-09-26 06:12:05 作者: 魯迅

  看著俄國文學的好作品,我就常常驚嘆,其中出來的人物,竟和生存在我們周圍的人們非常之相象。這也許不但俄國文學是這樣的,文學如果是人生的反映,那麼,只要是好的文學,即使國情和社會制度並不相同,時代有著差異,當然也可以在所寫的人物上,找出性格底類似來。我們在周圍的人們中,發見哈謨烈德、堂·吉呵德、藹夫該尼亞·格蘭台[16]等,實在也決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雖然如此,我卻在俄國文學——尤其是果戈理、托爾斯泰、契呵夫他們的作品中,發見了比別的無論那一國的作家們所寫的人物,更其活生生的類似。

  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我常常側著頭想。想起來是這樣的——

  從俄國文學裡的諸人物上,看見和我們日本人的許多類似者,並不是為了象日本的作家和評論家們所喜歡稱道的那樣,什麼「文學原是超出國界的東西」,「文學是亘古不變的東西」……之類的緣故,恐怕倒是因為果戈理、托爾斯泰、契呵夫他們生存著的時代——帝制俄羅斯的社會生活,和還有許多封建主義底殘滓生存著,伸著根的現在日本的社會生活,在本質上,非常相象的緣故罷?一讀取材於農民的俄國文學,就尤是覺得如此。

  這樣一說,人要責備我也說不定的。——你竟把可以說是黑暗時代的俄羅斯帝制時代,和日本的現在,並為一談麼?不錯,那是決不一樣的。日本的農民,並非果戈理的《死掉的農奴》和薩爾諦訶夫的《饑饉》里所描寫的「農奴」是事實。然而,即使並非「農奴」,那麼,是別的什麼呢?在德川幕府的「農民不給活,也不給死」的有名的農民政策之下的農民生活,和現在我國的農民生活之間,有多少劃然底差異呢?將這些合起來想一想,就會明白:出現於俄國文學中的諸人物,和日本人的類似的鮮明,是不能單用「文學不問國的東西,時的古今,沒有改變」的話來解釋,它是在生活上,現實上,更有切實的連繫的。

  

  這也許只是一點粗略的見解。但是,我的為果戈理的作品所惑,比別的一切作家們更感到作家底的親近,卻因為這一層。

  我常常想:俄國文學是偉大的「鄉村文學」。並且想:果戈理更其是首先的一個人。我的比一切的國度的文學,更愛俄國文學,而和果戈理最親近,放肆的說起來,好象在當他作家這方面的「伯伯」者,恐怕就因為我自己也是鄉下人的緣故罷。

  我對於鄉村生活,比都會生活更親愛;對於鄉下人,比都會人更親愛。這不但由于思想上,也是出於生活上,性格上的。——海納在《北海》這篇文章中,有雲——

  「將這些人們,這麼切實地,嚴緊地結合著的,不只是衷心的神秘底的愛的感情,倒是在習慣,在自然底的混合生活,在共同生活底的直接性。同等的精神的高度,或者要說得更愜當,則是精神的低度,還有同等的要求和同等的活動。同等的經驗和想頭,於是有彼此的容易的理解。……他們在還未說話之前,就已經看懂。一切共通的生活關係,他們是著實記得的。」

  這是關於諾兌爾那島的漁民的生活狀態,海納的鋒利的觀察記,但我以為也很適用於日本的農民。

  要懂得這樣的人們,說得極端一點,則什麼學問之類,都沒有用處,首先第一是要知道生活。要描寫農民和鄉下人,這最有用;要懂得描寫著那生活的文學,這最必要。

  在我,鄉下人的生活感情,說起來,是「著實記得」的。所以那偉大的鄉村文學的果戈理的作品,使我覺得好象我生長在那裡的農家的茅檐一般的親密。

  其實,果戈理的《泰拉斯·蒲理巴》里的老哥薩克,就象我的叔母家裡的老子,《死掉的農奴》里的吝嗇的地主,和我的外祖父是一式一樣的。此外樣樣的地主和「農奴」的型,也都可以嵌上我所居住的部落里的人物去。

  我還記得前年得到《死掉的農奴》(森田草平譯《死掉的魂靈》上下兩本——這部書,現在到東京的舊書店裡去搜尋,似乎也不大有了),[17]和現在正在豐多摩刑務所里的伊東三郎,在信州的一個溫泉場裡盤桓了一月之間,兩人一同只是看,講著其中的種種地主的型,怎樣和我們所知道的地主們相象,笑得出了神。這樣一想,則諷刺的有意思,是不僅在文學底技工的巧妙,也不僅在所寫的人物及其性格,或所構的事件,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怕大半倒由於在生活上,經驗上——換句話,就是和誰恰恰相象的那種現實底的聯想。而那相象愈是現實,諷刺也就愈加活潑了。不知怎地,我總覺得是這樣。

  我將果戈理講得不大確,單在作中的人物,和我們所知道的人們相象這一點上,費了太多的言語了。單因為作中的人物和誰相象,因此覺得親切,就來估定價值,那當然是不對的。然而無論怎樣努力的讀,而對於其中所寫的人物,還是毫不覺得親切——常常會碰到這樣的作品的——的作品,卻不消說,不是怎麼好的作品。

  去年以來,我國的文學界流行了古典文學的覆審。巴爾札克、陀斯妥也夫斯基、弗羅貝爾、莫泊桑、契呵夫、斯丹達爾、托爾斯泰,還有果戈理……等等,都陸續使新聞雜誌著實熱鬧了一通。

  古典文學的覆審這件事,在無產者文學的營盤裡,是早就屢次提起過來的。藏原惟人他們一以評論家而登場,就主張得很著力。一部分的作家和理論家之間,也以寫實主義作家的研究這一個名目,時時提議過研究這些的作家,但較傾於政治的工作的煩雜,一直將它妨礙了。現在,在從較傾於政治的工作釋放出來了的無產者作家之間,去年以來認真地研究著巴爾札克之流,總也是可喜的現象。

  無產者作家這一面的古典文學的研究,好象著重是在那寫實主義的探求。然而有產者作家這一面的研究,是向著什麼的呢?看起來,似乎也在說寫實主義。但那寫實主義,和無產者作家這一面的寫實主義,卻又自然兩樣似的。

  譬如罷,無產者作家研究起巴爾札克來了,對於這,有產者作家之間便抬出陀斯妥也夫斯基來。但要從陀斯妥也夫斯基學些什麼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寫實主義又是什麼呢?從他的作品上,我們可以學心理學底寫實主義,而且這也是一種方法。但僅僅這一點,是沒有學得他完全的。他那鋒利到有了病象的人間心理的寫實,並非單是切斷了的個人的心理,乃是在當時的帝制俄羅斯的陰鬱的社會制度里,深深的生著根的東西。知道這一層,是比領會了單單的人間心理的活畫,更為重要的。

  關於果戈理,也可以這樣說。從果戈理學什麼呢,單從他學些出眾的諷刺的手法,是不夠的。他的諷刺,是怎樣的東西呢?最要緊的是用了懂得了這諷刺,體會了這諷刺的眼睛,來觀察現代日本的這混濁了的社會情勢,從中抓出真的諷刺底的東西來。

  果戈理所描寫的各種的人物,也生存在現代的我們周圍者,要而言之,是應該歸功於他那偉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說,在我們,必須明白他的偉大。他的諷刺,嵌在現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還是活著者,就因為它並非單單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參透了社會生活的現實,所以活著的緣故。在這裡,可以看出果戈理之為社會的寫實主義者的真價來。

  近來,對於諷刺文學的希求的聲音,似乎高起來了。同時也有人只抓著諷刺文學多發生於政治底反動期這一個現象,說著它的消極性。但諷刺文學的意義,卻決非消極,倒是十分積極的的事,只要看果戈理的《死掉的農奴》向著農奴解放,《外套》向著官僚專制的暴露,而政治上也發揚了積極底的意義的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死掉的農奴》的主角契契科夫買集了死了的農奴,想獲大利,快要失敗了,坐馬車逃出鄉下的時候,對於俄國的運命的豫言底章句,是使我們感得,仿佛豫料著現在的蘇俄的——

  「唉唉,俄羅斯呵,我的國度呵,你不是也在街路上跑,好象總是追不著的大膽的橇子嗎?街路在你下面揚塵,橋在發吼。一切都剩在你背後,此後也還是剩下的罷。看客好象遇見了上帝的奇蹟似的,茫然的張著嘴目送著,他問:這是從天而降的電光嗎?將恐怖之念,吹進人裡面去的這運動,是什麼豫兆呢?世界上那麼希奇的這些馬,又是稟賦著多麼古怪的力氣呵。唉唉,馬呵,馬呵,俄羅斯的馬呵,你是怎樣的馬呀!旋風住在你的鬃毛上面嗎?你們的很亮的耳朵,連脈搏的一下一下的聲音也傾聽嗎?看罷,從天而下的聽慣的歌,你們聽到了沒有?現在你們各自挺出白銅的胸脯,一致的在使勁。你們幾乎蹄不點地,沖開空氣,飛著一直在向前,是的,橇子飛著!唉唉,俄羅斯呵。你飛到那裡去呢?回答罷。但是,她不回答。馬鈴響著嚇人的聲音,攪亂了的空氣成了暴風雨,雷霆在怒吼。俄羅斯跨過了地上的一切,飛著了。別的國民,諸王國,諸帝國,都閃在一邊,讓開道,一面發著呆,在轉著眼睛看!」

  《死掉的農奴》(上卷)是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前約八十年——一八四二年所寫的,所以,這不駭人麼?

  正宗白鳥好象曾經立說,以為日本是不會產生出色的諷刺文學的。但我卻覺得現在的日本似的政治狀態,卻正是諷刺文學的最好的母胎。研究果戈理的意義,是深的。

  立野信之原是日本的左翼作家,後來脫離了,對於別人的說他轉入了相反的營盤,他卻不服氣,只承認了政治上的「敗北」,目下只還在彷徨。《果戈理私觀》是從本年四月份的《文學評論》里譯出來的,並非怎麼精深之作,但說得很淺近,所以清楚;而且說明了「文學不問地的東西,時的古今,永遠沒有改變」的不實之處,是也可以供讀者的參考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譯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載,署鄧當世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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