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都會的巴黎 德國 G·格羅斯
2024-09-26 06:12:08
作者: 魯迅
法蘭西向來就算是德國藝術家的聖地(Mekka)。人們從那裡拿來了做畫家的真磨鍊。在那邊生活和工作著的許多偉大的能人,直接教出很多的外國藝術學徒來,在畫家的一朝代中,成就了藝術底教養。好手,例如古秋爾(Thomas Couture),就直接養成了名士,被讚頌為當時的尊師。成績卓著的學校開起來了,由此出身的大才人,便送給它名聲和體面。
於是巴黎就得了世界上的藝術中樞的聲名。想弄到繪畫的真精神,就是繪畫的最後的精粹的人,就都到那裡去。在最近時,巴黎發生了大運動:有著極能幹的幹部的印象主義者,芳汀勃羅(Fontainebleau)派,後來是點彩主義,還有立體主義,等等,都將大影響給了世界上的年青的,以及許多古老的藝術家,人們將有益於藝術家的巴黎及其氛圍氣捧到天上去,正也毫不足怪的。
經過了長久的交通隔絕,報章撒謊和濫造之後的現在——是又有一大群藝術家,恰如抱著舊羅曼主義的成見,到巴黎巡禮,自以為回了真心的祖國的文字推銷員一樣,帶著各種介紹信和推薦信,去歷訪那裡的作場和好手了。因為要將他們的印象,留在多少還有些長的副刊上,他們很熱心,仿佛蜜蜂似的,到處插進吸管去。許多曾經在巴黎居住,工作過的人們,則一定要做一本書。那些從戰場上,回到他年青的愛人這裡來的,也看不出這位堂客在其間已經頗為年老,而且也不願意看出來,他們覺得永遠是先前的巴黎,好象在初期羅曼主義的過去時代,或者反對普魯士天下的時代的看法似的——但這自然是戰爭以前的事。那時候,有名的陀謨咖啡店(Café du dome)也還是德國藝術家團體的中樞。
但是,也如陀謨咖啡店的變了相貌,被修繕,改造了的一樣,巴黎的舊幻想也一同消滅了。人應該切實的知道,凡有講巴黎的報館文章——都是陳舊,做作,走了氣的。簡約的說:還是用舊尺在量的時候,其間已經引進著新尺來了(恰如有許多點,也可以見於亞美利加一樣)。例如現在還在說法蘭西是自由為政,而且和德國相反,實行著德謨克拉西,將軍們不能有所主張,外交官為人民負責的國度——但這些和事實是不對的。
其實,法蘭西的文化底產物,是和我們這裡一樣,應著闊人底興味的需要而起的。這事情,巴黎的藝術家,連極少數的例外(克拉爾德會),也和德國的同業者相同,明白得很少很少。他們將作場的存在,套進各種的形式問題裡面去。但那本質的影響,早已不能波及於事件之上,他們卻也並不努力使其波及,象那時的百科全書家似的。
到世紀的改換時候為止,在法蘭西,畫家正如詩人,實在也還是社會發展的積極的力量。只要看囂俄(Victor Hugo)、庫爾培(Courbet)、左拉(Zola),看拉雪德·阿·比爾(L』assiette au beurre),看斯坦蘭(Steindlen)、格蘭強(Grandjouin)和別的人就是。
但現在卻也如我們這裡一樣,在巴黎,支配著停滯和中庸。想將法蘭西精神的傳統的自由火花引進二十世紀來的老詩人法蘭斯(Anatole France),其實,是已經飄泛在雲上面,過去時代的最末的象徵上面了。
麥綏萊勒(Masereel)、巴比塞(Barbusse)、還有克拉爾德(Clarté)會員,確也還一同打著先前的仗,然而他們是外面人;觀念耗盡了他們原先的鋒銳了。以較好的人性的宣告者現身的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是一個溫和的急進主義者,好象赫理歐(Herriot)之為政治家(但赫里歐也不過在表面上不象亞培爾德[18]而已)。
愛我們,信我們,真實的革命底熱情和不可調和的社會底諷刺的法蘭西,是屬於十八和十九世紀的。試將滑稽新聞《拉·寫力德》(La Charette)和先前的《拉雪德·阿·比爾》比一比罷,恰如《純潑里濟希謨斯》[19]一樣的墮落。
做夢,是沒有用的——法蘭西在現在,已經智慧的和精神的地死滅,那些總是說著「傳統」的人們,倘去研究觀察每一個傳統的圓柱,發見了那上面也有和文明歐洲相同的凹陷和坼裂,那就切實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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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為法蘭西藝術在錯誤和經驗和年代之後,將復歸於先前的「古典的」法蘭西傳統去,那可也不會有。如果象我已經說過那樣,他們玩起所謂表現主義來——贊成這種藝術所特有的歪斜和過度——以為終竟是要完成的,並且會回到輪廓的幽靜的流走,結構的高尚的構成,普珊(Poussin),路·耐奴(Le Naine),安格爾(Ingres)那些古典底牧歌的,神話的時世圖畫去,就尤其胡塗之至。人們滿懷著賞讚,歡喜指出畢凱梭(Picasso)或者特朗(Dérain)來,他們是分明已經發見了舊物事,現在靜靜的歇在偉大的法蘭西人的完功的床上了。但試看畢凱梭的新的繪畫罷,首先惹眼的,是:形式,那變樣,並不下於我們的最被誹謗的表現派繪畫裡的頭臉和身體;在我個人,是覺得這描寫,倒是戈諦克的剛強,更勝於畢凱梭的橡皮傀儡似的,脹大的,好象象一般的形式的,因此也不想跨進去。古典主義在那裡?「高尚」的線在那裡?一切嘗試,和『古典的」相一致的,只有一個它的無聊。
說有新古典派(Neuklassik),這是一句大胡說,——在這裡,現在也還將社會的基礎和經濟底條件分得很開的,是了不得的圓滑和本領。熱烈的才人的努力,現在也會創出一種古典底的樣式來,但那跟著的經驗價值——卻不能改變一般的創造上的停滯,到底是毫無用處。古代的古典的畫家,至少,內容是重要的前提:人類歷史上的大事件,英雄底的題材,他們在古時候,現代化了市民底英雄,現在的新古典派,卻只還剩有綏珊(Cézanne)的《三個蘋果》——單可以由此知道,上帝在前一世代,是活得很久很久而已。
現在的古典,比市民的階級文化已經無用的社會底效果,還要不調和,含敵意,虛偽,散漫。最後的收梢,是過去的偉大的法蘭西市民的利息很少的公債。這和古典同類化的感情,根基是在戰後的希望休息——戰勝者的安心裏面的。但是,這樣的牧歌,卻只在法蘭西的表面,階級對立還沒有中歐那樣的分明之際,這才可以形成,而且沒有血跡的留在這世界上。
巴黎現在已不是藝術的中樞了。這樣的中樞,現在已經並沒有。現在將巴黎當作「世界的藝術中樞」,前去旅行的,也就是想在那裡從新更加發展的,他們是將一九一四年(終於!)撕壞了。
到那裡去?非到巴黎旅行不可的人,為什麼懷著成見的呢?
格羅斯(George Grosz)是中國較為耳熟的畫家,本是踏踏派中人,後來卻成了革命的戰士了;他的作品,中國有幾個雜誌上也已經介紹過幾次。《藝術都會的巴黎》,照實譯,該是《當作藝術都會的巴黎》(Paris als Kunststadt),是《藝術在墮落》(Die Kunst ist in Gefahr)中的一篇,題著和Wieland Herzfelde合撰,其實他一個人做的,Herzfelde是首先竭力幫他出版的朋友。
他的文章,在譯者覺得有些地方頗難懂,參看了麻生義的日本文譯本,也還是不瞭然,所以想起來,譯文一定會有錯誤和不確。但大略已經可以知道:巴黎之為藝術的中樞,是歐洲大戰以前事,後來雖然比德國好象稍稍出色,但這是勝敗不同之故,不過勝利者的聊以自慰的出產罷了。
書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去現在已有十年,但一大部分,也還可以適用。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譯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載,署茹純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