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2)

2024-09-26 05:07:13 作者: 魯迅

  自大與好古,也是土人的一個特性。英國人喬治葛來任紐西蘭總督的時候,做了一部《多島海神話》,序里說他著書的目的,並非全為學術,大半是政治上的手段。他說,紐西蘭土人是不能同他說理的。只要從他們的神話的歷史裡,抽出一條相類的事來做一個例,講給酋長祭師們聽,一說便成了。譬如要造一條鐵路,倘若對他們說這事如何有益,他們決不肯聽;我們如果根據神話,說從前某某大仙,曾推著獨輪車在虹霓上走,現在要仿他造一條路,那便無所不可了(原文已經忘卻以上所說只是大意)。中國《十三經》、《二十五史》,正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此後凡與土人有交涉的「西哲」,倘能人手一編,便助成了我們的「東學西漸」,很使土人高興;但不知那譯本的序上寫些什麼呢?

  隨感錄四十三

  進步的美術家,——這是我對於中國美術界的要求。

  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品,是表記中國民族知能最高點的標本,不是水平線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數。

  近來看見上海什麼報的增刊《潑克》上,有幾張諷刺畫。他的畫法,倒也模仿西洋;可是我很疑惑,何以思想如此頑固,人格如此卑劣,竟同沒有教育的孩子只會在好好的白粉牆上寫幾個「某某是我而子」一樣。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美術也是其一:學了體格還未勻稱的裸體畫,便畫猥褻畫;學了明暗還未分明的靜物畫,只能畫招牌。皮毛改新,心思仍舊,結果便是如此。至於諷刺畫之變為人身攻擊的器具,更是無足深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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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諷刺畫,不禁想到美國畫家勃拉特來(L.D.Bradley 1853─1917)了。他專畫諷刺畫,關於歐戰的畫,尤為有名:只可惜前年死掉了。我見過他一張《秋收時之月》(The Harvest Moon)的畫。上面是一個形如骷髏的月亮,照著荒田;田裡一排一排的都是兵的死屍。唉唉,這才算得真的進步的美術家的諷刺畫。我希望將來中國也能有一日,出這樣一個進步的諷刺畫家。

  隨感錄四十六

  民國八年正月間,我在朋友家裡見到上海一種什麼報的星期增刊諷刺畫,正是開宗明義第一回;畫著幾方小圖,大意是罵主張廢漢文的人的;說是給外國醫生換上外國狗的心了,所以讀羅馬字時,全是外國狗叫。但在小圖的上面,又有兩個雙鉤大字「潑克」,似乎便是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國話。我因此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對於個人的人身攻擊姑且不論——學了外國畫,來罵外國話,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國話。諷刺畫本可以針砭社會的錮疾;現在施針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紙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呢?

  這幾天又見到一張所謂「潑克」,是罵提倡新文藝的人了。大旨是說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國的偶像。我因此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學了畫,而且畫了「潑克」,竟還未知道外國畫也是文藝之一。他對於自己的本業,尚且罩在黑罈子里,摸不清楚,怎能有優美的創作,貢獻於社會呢?

  但「外國偶像」四個字,卻虧他想了出來。

  不論中外,誠然都有偶像。但外國是破壞偶像的人多;那影響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國革命。舊像愈摧破,人類便愈進步;所以現在才有比利時的義戰,與人道的光明。那達爾文、易卜生、托爾斯泰、尼采諸人,便都是近來偶像破壞的大人物。

  在這一流偶像破壞者,「潑克」卻完全無用;因為他們都有確固不拔的自信,所以決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嘲罵。易卜生說:——

  「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見《國民之敵》)

  但也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恭維。尼采說:——

  「他們又拿著稱讚,圍住你嗡嗡的叫:他們的稱讚是厚臉皮。他們要接近你的皮膚和你的血。」(《札拉圖如是說》第二卷《市場之蠅》)

  這樣,才是創作者。——我輩即使才力不及,不能創作,也該當學習;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總比中國陳舊的好。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於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於Apollo。

  隨感錄四十七

  有人做了一塊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沒有什麼;用顯微鏡一照,卻看見刻著一篇行書的《蘭亭序》。我想:顯微鏡的所以製造,本為看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現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工夫呢?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著古典;現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了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工夫呢?

  內行的人說:什麼話!這是本領,是學問!

  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這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用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裡的水: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

  隨感錄四十八

  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里的弱水,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云」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

  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勝,「子曰詩云」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於是從那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號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為「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云」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制宜,折衷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著,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著;活著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云」呢?

  社會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賽會這一日抬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說:「All or nothing!」

  隨感錄四十九

  凡有高等動物,倘沒有遇著意外的變故,總是從幼到壯,從壯到老,從老到死。

  我們從幼到壯,既然毫不為奇的過去了;自此以後,自然也該毫不為奇的過去。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後,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乎從此以後,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約別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總該推中國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萬一當真成了神仙,那便永遠請他主持,不必再有後進,原也是極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終於個個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駝著吃苦。

  這真是生物界的怪現象!

  我想種族的延長,——便是生命的連續,——的確是生物界事業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長呢?不消說是想進化了。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的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

  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都已這樣做了。

  隨感錄五十三

  上海盛德壇扶乩,由「孟聖」主壇;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壇,說他是「邪鬼」。盛德壇後來卻又有什麼真人下降,諭別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議員王訥提議推行新武術,以「強國強種」;中華武士會便率領了一班天罡拳、陰截腿之流,大分冤單,說他「抑制暴棄祖性相傳之國粹」。

  綠幟社提倡「愛世語」,專門崇拜「柴聖」,說別種國際語(如Ido等)是冒牌的。

  上海有一種單行的《潑克》,又有一種報上增刊的《潑克》;後來增刊《潑克》登GG聲明要將送錯的單行《潑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許多「美術家」;其中的一個美術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潑克》上大罵別的美術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藝術真藝術。

  以上五種同業的內訌,究竟是什麼原因,局外人本來不得而知。但總覺現在時勢不很太平,無論新的舊的,都各各起鬨:扶乩、打拳那些鬼畫符的東西,倒也罷了;學幾句世界語,畫幾筆花,也是高雅的事,難道也要同行嫉妬,必須聲明魚目混珠,雷擊火焚麼?

  我對於那「美術家」的內訌又格外失望。我於美術雖然全是門外漢,但很望中國有新興美術出現。現在上海那班美術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術,原是難說;但他們既然自稱美術家,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長成:所以我期望有個美術家的幼蟲,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葉蝶。如今見了他們兩方面的成績,不免令我對於中國美術前途發生一種懷疑。

  畫《潑克》的美術家說他們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紀的美術,不曉得有新藝術真藝術。我看這些美術家的作品,不是剝製的鹿,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確不甚高明,恐怕連十「八」世紀,也未必有這類繪畫:說到底,只好算是中國的所謂美術罷了。但那一位畫《潑克》的美術家的批評,卻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紀的美術。何以便是盲目盲心?十九世紀以後的新藝術真藝術,又是怎樣?我聽人說:後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的繪畫,在今日總還不算十分陳舊;其中的大人物如Cézanne與 Van Gogh等,都是十九世紀後半的人,最遲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紀才是十九年初頭,好象還沒有新派興起。立方派(Cubism)、未來派(Futurism)的主張,雖然新奇,卻尚未能確立基礎;而且在中國,又怕未必能夠理解。在那《潑克》上面,也未見有這一派的繪畫;不知那《潑克》美術家的所謂新藝術真藝術,究竟是指著什麼?現在的中國美術家誠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卻不在單研究十九世紀的美術,──因為據我看來,他們並不研究什麼世紀的美術,──所以那《潑克》美術家的話,實在令人難解。

  《潑克》美術家滿口說新藝術真藝術,想必自己懂得這新藝術真藝術的了。但我看他所畫的諷刺畫,多是攻擊新文藝、新思想的。——這是二十世紀的美術麼?這是新藝術真藝術麼?

  隨感錄五十四

  中國社會上的狀態,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屍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這許多事物擠在一處,正如我輩約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開飯店一般,即使竭力調和,也只能煮個半熟;夥計們既不會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興旺,——店鋪總要倒閉。

  黃郛氏做的《歐戰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中,有一段話,說得很透澈:——

  「七年以來,朝野有識之士,每腐心於政教之改良,不注意於習俗之轉移;庸詎知舊染不去,新運不生:事理如此,無可勉強者也。外人之評我者,謂中國人有一種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於時勢,各種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時,而彼之所謂改革者,決不將舊日制度完全廢止,乃在舊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層新制度。試覽前清之兵制變遷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謬焉。最初命八旗兵駐防各地,以充守備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敗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徵募湘、淮兩軍以應急:從此旗兵綠營,並肩存在,遂變成二重兵制。甲午戰後,知綠營兵力又不可恃,乃復編練新式軍隊:於是並前二者而變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雖已消滅,而變面換形之綠營,依然存在,總是二重兵制也。從可知吾國人之無澈底改革能力,實屬不可掩之事實。他若賀陽曆新年者復賀陰曆新年;奉民國正朔者,仍存宣統年號。一察社會各方面,兼無往而非二重製。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寧,是非之所以無定者,簡括言之,實亦不過一種『二重思想』在其間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勝朝遺老」,卻又在民國拿錢;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四面八方幾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這矛盾中間,互相抱怨著過活,誰也沒有好處。

  要想進步,要想太平,總得連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為世界雖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種,是終竟尋不出位置的。

  五十六「來了」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

  於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著忙,要防華工,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出了嚴查「有無過激黨設立機關」的公事。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麼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

  我們中國人,決不能被洋貨的什麼主義引動,有抹殺他撲滅他的力量。軍國民主義麼,我們何嘗會同別人打仗;無抵抗主義麼,我們卻是主戰參戰的;自由主義麼,我們連發表思想都要犯罪,講幾句話也為難;人道主義麼,我們人身還可以買賣呢。

  所以無論什麼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麼主義。試舉目前的例,便如陝西學界的布告,湖南災民的布告,何等可怕,與比利時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國別黨宣布的列寧政府殘暴情形,比較起來,他們簡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國還說是軍國主義,列寧不消說還是過激主義哩!

  這便是「來了」來了。來的如果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來的怎樣也不可知。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裡,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裡的逃到鄉下,鄉下的逃進城裡。問他們什麼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主義」,沒有「過激主義」哩。

  五十七現在的屠殺者

  高雅的人說,「白話鄙俚淺陋,不值識者一哂之者也。」

  中國不識字的人,單會講話,「鄙俚淺陋」,不必說了。「因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話,以自文其陋」如我輩的人,正是「鄙俚淺陋」,也不在話下了。最可嘆的是幾位雅人,也還不能如《鏡花緣》里說的君子國的酒保一般,滿口「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的終日高雅,卻只能在呻吟古文時,顯出高古品格;一到講話,便依然是「鄙俚淺陋」的白話了。四萬萬中國人嘴裡發出來的聲音,竟至總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憐煞人。

  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

  五十八人心很古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

  我初聽這話,也曾大吃一驚;後來翻翻舊書,偶然看見《史記·趙世家》裡面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話:——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願王圖之也。」

  這不是與現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麼?後來又在《北史》里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後的話:——

  「後性尤妒忌,後宮莫敢進御。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後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三十餘里;高熲、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這又不是與現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於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麼?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了。但即此看來,已可見雖然經過了這許多年,意見還是一樣。現在的人心,實在古得很呢。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著新潮流新空氣激盪著,沒有工夫了。

  在現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Vedda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

  但聽說他們人口年年減少,現在快要沒有了:這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

  五十九「聖武」

  我前回已經說過「什麼主義都與中國無干」的話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見,便再寫在下面:

  我想,我們中國本不是發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我們只要留心譯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樣對於外國事情的批評議論,便能發見我們和別人的思想中間,的確還隔著幾重鐵壁。他們是說家庭問題的,我們卻以為他鼓吹打仗;他們是寫社會缺點的,我們卻說他講笑話;他們以為好的,我們說來卻是壞的。若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里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所以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果。

  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麼,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麼,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聲器麼,別人也必須是發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

  幾位讀者怕要生氣,說,「中國時常有將性命去殉他主義的人,中華民國以來,也因為主義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筆抹殺?嚇!」這話也是真的。我們從舊的外來思想說罷,六朝的確有許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過砍下臂膊布施無賴的和尚;從新的說罷,自然也有過幾個人的。然而與中國歷史,仍不相干。因為歷史結帳,不能像數學一般精密,寫下許多小數,卻只能學粗人算帳的四捨五入法門,記一筆整數。

  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

  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後,一大堆流水帳簿,只有這一個模型。倘嫌「來了」的名稱不很莊嚴,「刀與火」也觸目,我們也可以別想花樣,奉獻一個諡法,稱作「聖武」便好看了。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麼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如此」的程度,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聖武」的產生所,受納所。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現在簡單地說,便只是人類中的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大丈夫「如此」之後,欲望沒有衰,身體卻疲敝了;而且覺得暗中有一個黑影——死——到了身邊了。於是無法,只好求神仙。這在中國,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求了一通神仙,終於沒有見,忽然有些疑惑了。於是要造墳,來保存死屍,想用自己的屍體,永遠占據著一塊地面。這在中國,也要算一種沒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現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餘地。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

  六十一不滿

  歐戰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在也發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有幾位評論家,還引用了他們外國論者自己責備自己的文字,來證明所謂文明人者,比野蠻尤其野蠻。

  這誠然是痛快淋漓的話,但要問:照我們的意見,怎樣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話,想來大約是「收回治外法權,收回租界,退還庚子賠款……」現在都很渺茫,實在不合人道。

  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麼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於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

  其實近於真正的人道,說的人還不很多,並且說了還要犯罪。若論皮毛,卻總算略有進步了。這回雖然是一場惡戰,也居然沒有「食肉寢皮」,沒有「夷其社稷」,而且新興了十八個小國。就是德國對待比國,都說殘暴絕倫,但看比國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給飲食,村長挨了打罵,平民送上戰線之類。這些事情,在我們中國自己對自己也常有,算得什麼希奇?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裡發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麼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看罷,他們是戰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

  多有隻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六十二恨恨而死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於是後來就恨恨而死了。

  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崑崙山幾里,弱水去黃河幾丈麼?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麼用處麼?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穀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度?您在半夜裡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麼?四斤的擔,您能挑麼?三里的道,您能跑麼?

  他們如果細細的想,慢慢的悔了,這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不平,越發憤怒,那便「愛莫能助」。——於是他們終於恨恨而死了。

  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並不恨恨而死。

  六十三「與幼者」

  做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後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

  「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為你們計,但願這樣子。你們若不是毫不客氣的拿我做一個踏腳,超越了我,向著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

  「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麼?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為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著。這並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於『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屍,貯著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裡走,怎麼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

  「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罷!勇猛著!幼者呵!」

  有島氏是白樺派,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裡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悽愴的氣息。

  這也是時代的關係。將來便不特沒有解放的話,並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沒有什麼眷戀和悽愴;只有愛依然存在。——但是對於一切幼者的愛。

  六十四有無相通

  南北的官僚雖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卻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裡「有無相通」。

  北方人可憐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給他們許多拳腳:什麼「八卦拳」、「太極拳」,什麼「洪家」、「俠家」,什麼「陰截腿」、「抱樁腿」、「譚腿」、「戳腳」,什麼「新武術」、「舊武術」,什麼「實為盡美盡善之體育」,「強國保種盡在於斯」。

  南方人也可憐北方人太簡單了,便送上許多文章:什麼「……夢」、「……魂」、「……痕」、「……影」、「……淚」、什麼「外史」、「趣史」、「穢史」、「秘史」,什麼「黑幕」、「現形」,什麼「淌牌」、「吊膀」、「拆白」,什麼「噫嘻卿卿我我」,「嗚呼燕燕鶯鶯」,「吁嗟風風雨雨」,「耐阿是勒浪要勿面孔哉!」

  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聖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頁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

  六十五暴君的臣民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擬罪很嚴重,「聖上」常常減輕,便心裡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後來細想,殊不盡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Gogol的劇本《按察使》,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准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

  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六十六生命的路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並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麼黑暗來防範思潮,什麼悲慘來襲擊社會,什麼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昨天,我對我的朋友L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的人看起來不算什麼;就是一省一國一種……」

  L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你應該小心些。」

  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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