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1)

2024-09-26 05:07:09 作者: 魯迅

  隨感錄二十五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面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裡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傢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 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范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只要「人」之父!

  

  隨感錄三十三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做的衛生哲學,裡面說:

  「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曰丹田。」

  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只是一個蒂,離了便罷,有什麼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

  「精神能影響於血液,昔日德國科希博士發明霍亂(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對之,取其所培養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據我所曉得的,是Koch博士發見(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見,創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明)了真虎列拉菌;別人也發見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後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見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麼?

  搗亂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

  「今科學家之發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雖然也分不出發見和發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水晶蓋,則毒火大發,焚毀民物。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恆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恆星有三十五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萬也。……行星共計一百千萬大系。……流星之多,倍於行星。……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純為大火。……因其熱力極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

  其餘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曆鈔傳》。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上面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託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迴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其禍將有甚於拳匪者!……」

  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誌》裡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無甯偏重道德》(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的論文,他說:

  「西人以數百年科學之心力,僅釀成此次之大戰爭。……科學云乎哉?多見其為殘賊人道矣!」

  「偏重於科學,則相尚於知能;偏重於道德,則相尚於欺偽。相尚於欺偽,則禍止於欺偽,相尚於知能,則欺偽莫由得而明矣!」

  雖然不說鬼神為道德根本,至於向科學宣告死刑,卻居然兩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傳單上,明白寫著:

  「孔聖人張天師傅言由山東來,趕緊急傅,並無虛言!」

  (傅字原文如此,疑傳字之誤。)

  照他們看來,這般可恨可惡的科學世界,怎樣挽救呢?《靈學雜誌》內俞復先生答吳稚暉先生書里說過:「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可知最好是張鬼神之說了。鬼神為道德根本,也與張天師和仿古先生的意見毫不衝突。可惜近來北京乩壇,又印出一本《感顯利冥錄》,內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諦閒法師的問答:

  「師云:『發願一事,的確要緊。……此次由南方來,聞某處有濟公臨壇,所說之話,殊難相信。濟祖是阿羅漢,見思惑已盡,斷不為此。……不知某會臨壇者,是濟祖否?請示。』

  「乩雲『承諭發願,……謹記斯言。某處壇,靈鬼附之耳。須知靈鬼,即魔道也。知此後當發願驅除此等之鬼。』」

  「師雲」的發願,城隍竟不能懂;卻先與某會力爭正統。照此看來,國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無根柢,科學也還該活命了。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聖人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症的,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這是什麼緣故呢?陳正敏《遁齋閒覽》有一段故事(未見原書,據《本草綱目》所引寫出,但這也全是道士所編造的謠言,並非事實,現在只當他比喻用)說得好:

  「楊勔中年得異疾;每發語,腹中有小聲應之,久漸聲大。

  有道士見之,曰:『此應聲蟲也!』但讀《本草》取不應者治之。讀至雷丸,不應,遂頓服數粒而愈。」

  關於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說的大概也是錯的,但現在手頭無書可查。也許是Koch博士發見了虎列拉菌時,Pfeffer博士以為不是真病菌,當面吞下去了,後來病得幾乎要死。總之,無論如何,這一案決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補記。

  隨感錄三十五

  從清期末年,直到現在,常常聽人說「保存國粹」這一句話。

  前清末年說這話的人,大約有兩種:一是愛國志士,一是出洋遊歷的大官。他們在這題目的背後,各各藏著別的意思。志士說保存國粹,是光復舊物的意思;大官說保存國粹,是教留學生不要去剪辮子的意思。

  現在成了民國了。以上所說的兩個問題,已經完全消滅。所以我不能知道現在說這話的是那一流人,這話的背後藏著什麼意思了。

  可是保存國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麼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倘說:中國的國粹,特別而且好;又何以現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搖頭,舊派也嘆氣。

  倘說:這便是不能保存國粹的緣故,開了海禁的緣故,所以必須保存。但海禁未開以前,全國都是「國粹」,理應好了;何以春秋、戰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倘說:這是不學成湯、文、武、周公的緣故;何以真正成湯、文、武、周公時代,也先有桀、紂暴虐,後有殷頑作亂;後來仍舊弄出春秋、戰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

  隨感錄三十六

  現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我以為「中國人」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人種還在,總是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嘗改了稱呼。可見保存名目,全不必勞力費心。

  但是想在現今的世界上,協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的進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於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於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住!——這便是我的大恐懼。

  隨感錄三十七

  近來很有許多人,在那裡竭力提倡打拳。記得先前也曾有過一回,但那時提倡的,是滿清王公大臣,現在卻是民國的教育家,位分略有不同。至於他們的宗旨,是一是二,局外人便不得而知。

  現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傳與軒轅黃帝,軒轅黃帝傳與尼姑」的老方法,改稱「新武術」,又是「中國式體操」,叫青年去練習。聽說其中好處甚多,重要的舉出兩種來,是:——

  一、用在體育上。據說中國人學了外國體操,不見效驗;所以須改習本國式體操(即打拳)才行。依我想來:兩手拿著外國銅錘或木棍,把手腳左伸右伸的,大約於筋肉發達上,也該有點「效驗」。無如竟不見效驗!那自然只好改途去練「武鬆脫銬」那些把戲了。這或者因為中國人生理上與外國人不同的緣故。

  二、用在軍事上。中國人會打拳,外國人不會打拳:有一天見面對打,中國人得勝,是不消說的了。即使不把外國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陣「烏龍掃地」,也便一齊掃倒,從此不能爬起。無如現在打仗,總用槍炮。槍炮這件東西,中國雖然「古時也已有過」,可是此刻沒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練習,怎能御得槍炮?我想(他們不曾說明,這是我的「管窺蠡測」):打拳打下去,總可達到「槍炮打不進」的程度(即內功?)。這件事從前已經試過一次,在一千九百年。可惜那一回真是名譽的完全失敗了。且看這一回如何。

  隨感錄三十八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里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為這種蹲在影子裡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只須用mob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只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云:「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云:「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云云」,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云:「外國也有叫化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云:「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云:「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e Bon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制。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裡面,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里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於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明,就是「科學」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中國的昏亂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症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後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干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 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於「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於「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只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於實際上發生出什麼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只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面: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麼?

  隨感錄三十九

  《新青年》的五卷四號,隱然是一本戲劇改良號,我是門外漢,開口不得;但見《再論戲劇改良》這一篇中,有「中國人說到理想,便含著輕薄的意味,覺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一段話,卻令我發生了追憶,不免又要說幾句空談。

  據我的經驗,這理想價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來的事。民國以前,還未如此,許多國民,也肯認理想家是引路的人。到了民國元年前後,理論上的事情,著著實現,於是理想派——深淺真偽現在姑且弗論——也格外舉起頭來。一方面卻有舊官僚的攘奪政權,以及遺老受冷不過,豫備下山,都痛恨這一類理想派,說什麼聞所未聞的學理法理,橫亘在前,不能大踏步搖擺。於是沉思三日三夜,竟想出了一種兵器,有了這利器,才將「理」字排行的元惡大憝,一律肅清。這利器的大名,便叫「經驗」。現在又添上一個雅號,便是高雅之至的「事實」。

  經驗從那裡得來,便是從清朝得來的。經驗提高了他的喉嚨含含糊糊說:「狗有狗道理,鬼有鬼道理,中國與眾不同,也自有中國道理。道理各各不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這時候,正是上下一心理財強種的時候,而且帶著理字的,又大半是洋貨,愛國之士,義當排斥。所以一轉眼便跌了價值;一轉眼便遭了嘲罵;又一轉眼,便連他的影子,也同拳民時代的教民一般,竟犯了與眾共棄的大罪了。

  但我們應該明白,人格的平等,也是一種外來的舊理想;現在「經驗」既已登壇,自然株連著化為妄想,理合不分首從,全踏在朝靴底下,以符列祖列宗的成規。這一踏不覺過了四五年,經驗家雖然也增加了四五歲,與素未經驗的生物學學理——死——漸漸接近,但這與眾不同的中國,卻依然不是理想的住家。一大批踏在朝靴底下的學習諸公,早經竭力大叫,說他也得了經驗了。

  但我們應該明白,從前的經驗,是從皇帝腳底下學得;現在與將來的經驗,是從皇帝的奴才的腳底下學得。奴才的數目多,心傳的經驗家也愈多。待到經驗家二世的全盛時代,那便是理想單被輕薄,理想家單當妄人,還要算是幸福僥倖了。

  現在的社會,分不清理想與妄想的區別。再過幾時,還要分不清「做不到」與「不肯做到」的區別,要將掃除庭園與劈開地球混作一談。理想家說,這花園有穢氣,須得掃除,——到那時候,說這宗話的人,也要算在理想黨里,——他卻說道,他們從來在此小便,如何掃除?萬萬不能,也斷乎不可!

  那時候,只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學理法理,既是洋貨,自然完全不在話下了。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許多經驗家、理想經驗雙全家、經驗理想未定家,都說公理戰勝了強權;還向公理頌揚了一番,客氣了一頓。這事不但溢出了經驗的範圍,而且又添上一個理字排行的厭物。將來如何收場,我是毫無經驗,不敢妄談。經驗諸公,想也未曾經驗,開口不得。

  沒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請教受人輕薄的理想家了。

  隨感錄四十

  終日在家裡坐,至多也不過看見窗外四角形慘黃色的天,還有什麼感?只有幾封信,說道:「久違芝宇,時切葭思;」有幾個客,說道,「今天天氣很好」:都是祖傳老店的文字、語言。寫的說的,既然有口無心,看的聽的,也便毫無所感了。

  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於我有意義。——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於今數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可是這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苦心經營的痕跡。

  可是東方發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於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於是起了苦悶,張口發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帳。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乾淨,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鴞便鴟鴞般叫。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裡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帳勾消的時候。

  舊帳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隨感錄四十一

  從一封匿名信里看見一句話,是「數麻石片」(原注江蘇方言),大約是沒有本領便不必提倡改革,不如去數石片的好的意思。因此又記起了本志通信欄內所載四川方言的「洗煤炭」。想來別省方言中,相類的話還多;守著這專勸人自暴自棄的格言的人,也怕並不少。

  凡中國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倘與傳來的積習有若干牴觸,須一個斤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處所;而且被恭維得烙鐵一般熱。否則免不了標新立異的罪名,不許說話;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為天地所不容。這一種人,從前本可以夷到九族,連累鄰居;現在卻不過是幾封匿名信罷了。但意志略略薄弱的人便不免因此萎縮,不知不覺的也入了「數麻石片」黨。

  所以現在的中國,社會上毫無改革,學術上沒有發明,美術上也沒有創作;至於多人繼續的研究,前仆後繼的探險,那更不必提了。國人的事業,大抵是專謀時式的成功的經營,以及對於一切的冷笑。

  但冷笑的人,雖然反對改革,卻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即如文字一面,白話固然看不上眼,古文也不甚提得起筆。照他的學說,本該去「數麻石片」了;他卻又不然,只是莫名其妙的冷笑。

  中國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氣里成功,在如此空氣里萎縮腐敗,以至老死。

  我想,人、猿同源的學說,大約可以毫無疑義了。但我不懂,何以從前的古猴子,不都努力變人,卻到現在還留著子孫,變把戲給人看。還是那時竟沒有一匹想站起來學說人話呢?還是雖然有了幾匹,卻終被猴子社會攻擊他標新立異,都咬死了;所以終於不能進化呢?

  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到那時候,類人猿上面,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

  所以我時常害怕,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尼采說:

  「真的,人是一個濁流。應該是海了,能容這濁流使他乾淨。

  「咄,我教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裡,能容下你們的大侮蔑。」(《札拉圖如是說》的《序言》第三節)

  縱令不過一窪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裡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後潑來就是了。

  這還算不到「大侮蔑」——因為大侮蔑也須有膽力。

  隨感錄四十二

  聽得朋友說,杭州英國教會裡的一個醫生,在一本醫書上做一篇序,稱中國人為土人;我當初頗不舒服,子細再想,現在也只好忍受了。土人一字,本來只說生在本地的人,沒有什麼惡意。後來因其所指,多系野蠻民族,所以加添了一種新意義,仿佛成了野蠻人的代名詞。他們以此稱中國人,原不免有侮辱的意思;但我們現在,卻除承受這個名號以外,實是別無方法。因為這類是非,都憑事實,並非單用口舌可以爭得的。試看中國的社會裡,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賣買,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辮,吸鴉片,也正與土人的奇形怪狀的編發及吃印度麻一樣。至於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明了。他們也喜歡在肉體上做出種種裝飾:剜空了耳朵嵌上木塞;下唇剜開一個大孔,插上一支獸骨,像鳥嘴一般;面上雕出蘭花;背上刺出燕子;女人胸前做成許多圓的長的疙瘩。可是他們還能走路,還能做事;他們終是未達一間,想不到纏足這好法子。……世上有如此不知肉體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殘酷為樂,醜惡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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