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
2024-09-26 05:07:16
作者: 魯迅
知識即罪惡
我本來是一個四平八穩,給小酒館打雜,混一口安穩飯吃的人,不幸認得幾個字,受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想求起智識來了。
那時我在鄉下,很為豬、羊不平;心裡想,雖然苦,倘也如牛、馬一樣,可以有一件別的用,那就免得專以賣肉見長了。然而豬、羊滿臉呆氣,終生胡塗,實在除了保持現狀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誠然,智識是要緊的!
於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師,求智識。地球是圓的。元質有七十多種。x+y=z。聞所未聞,雖然難,卻也以為是人所應該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見一種日報,卻又將我的確信打破了。報上有一位虛無哲學家說:智識是罪惡,贓物……。虛無哲學,多大的權威呵,而說道智識是罪惡。我的智識雖然少,而確實是智識,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於是請教老師去。
老師道:「呸,你懶得用功,便胡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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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老師貪圖束脩罷。智識倒也還不如沒有的穩當,可惜粘在我腦里,立刻拋不去,我趕快忘了他罷。」
然而遲了。因為這一夜裡,我已經死了。
半夜,我躺在公寓的床上,忽而走進兩個東西來,一個活無常,一個死有分。但我卻並不詫異,因為他們正如城隍廟裡塑著的一般。然而跟在後面的兩個怪物,卻使我嚇得失聲,因為並非牛頭、馬面,而卻是羊面、豬頭!我便悟到,牛、馬還太聰明,犯了罪,換上這諸公了,這可見智識是罪惡……。我沒有想完,豬頭便用嘴將我一拱,我於是立刻跌入陰府里,用不著久等燒車、馬。
到過陰間的前輩先生多說,陰府的大門是有匾額和對聯的,我留心看時,卻沒有,只見大堂上坐著一位閻羅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大約錢是身外之物,帶不到陰間的,所以一死便成為清白鬼了,只是不知道怎麼又做了大官。他只穿一件極儉樸的愛國布的龍袍,但那龍顏卻比活的時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識麼?」朗翁臉上毫無表情的問。
「沒……」我是記得虛無哲學家的話的,所以這樣答。
「說沒有便是有——帶去!」
我剛想:陰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卻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閻羅殿去了。
其時跌在一座城池裡,其中都是青磚綠門的房屋,門頂上大抵是洋灰做的兩個所謂獅子,門外面都掛一塊招牌。倘在陽間,每一所機關外總掛五六塊牌,這裡卻只一塊,足見地皮的寬裕了。這瞬息間,我又被一位手執鋼叉的豬頭夜叉用鼻子拱進一間屋子裡去,外面有牌額是:
「油豆滑跌小地獄」。
進得裡面,卻是一望無邊的平地,滿鋪了白豆拌著桐油。只見無數的人在這上面跌倒又起來,起來又跌倒。我也接連的摔了十二交,頭上長出許多疙瘩來。但也有竟在門口坐著躺著,不想爬起,雖然浸得油汪汪的,卻毫無一個疙瘩的人,可惜我去問他,他們都瞠著眼不說話。我不知道他們是不聽見呢還是不懂,不願意說呢還是無話可談。
我於是跌上前去,去問那些正在亂跌的人們。其中的一個道:
「這就是罰智識的,因為智識是罪惡,贓物……。我們還算是輕的呢。你在陽間的時候,怎麼不昏一點?……」他氣喘吁吁的斷續的說。
「現在昏起來罷。」
「遲了。」
「我聽得人說,西醫有使人昏睡的藥,去請他注射去,好麼?」
「不成,我正因為知道醫藥,所以在這裡跌,連針也沒有了。」
「那麼……有專給人打嗎啡針的,聽說多是沒智識的人……我尋他們去。」
在這談話時,我們本已滑跌了幾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將頭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勢又重,我於是胡裡胡塗的發了昏……
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後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見公寓。我仍然胡裡胡塗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兒子,一定已經上京了,他們正圍著我的死屍哭呢。我於是撲向我的軀殼去,便直坐起來,他們嚇跑了,後來竭力說明,他們才瞭然,都高興得大叫道:你還陽了,呵呀!我的老天爺哪……
我這樣胡裡胡塗的想時,忽然活過來了……
沒有我的妻和兒子在身邊,只有一個燈在桌上,我覺得自己睡在公寓裡。間壁的一位學生已經從戲園回來,正哼著「先帝爺唉唉唉」哩,可見時候是不早了。
這還陽還得太冷靜,簡直不像還陽,我想,莫非先前也並沒有死麼?
倘若並沒死,那麼,朱朗翁也就並沒有做閻羅王。
解決這問題,用智識究竟還怕是罪惡,我們還是用感情來決一決罷。
(十月二十三日。)
事實勝於雄辯
西哲說:事實勝於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雲閣的一個鋪子裡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夥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隻舊式的和一隻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說道:
「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
「這……」
「一樣,您瞧!」
我於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我順便有一句話奉告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您說,攻擊本國的缺點,是拾某國人的唾餘的,試在中國上,加上我們二字,看看通不通。
現在我敬謹加上了,看過了,然而通的。
您瞧!
(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