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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禪:住在你心中的導師

2024-09-26 05:03:10 作者: 王覺仁

  一友問功夫不切。

  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

  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

  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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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

  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傳習錄·下·門人黃省曾錄》

  禪師們到底在打什麼機鋒?

  王陽明某日講學,一位友人請教他,功夫不真切怎麼辦。

  王陽明說:「學問的功夫,我曾經用一句話就把它講透了,為什麼現在越說越遠,都不著根基了?」

  友人答:「致良知是聽過了,但還是需要講明白。」

  王陽明說:「既然知道致良知,還有什麼可以講明的呢?良知本是明白的,切實用功就是了。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說,越說越糊塗。」

  友人道:「我正是希望您講明如何做功夫。」

  王陽明說:「這也必須是你自己去探求,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說。從前有一位禪師,別人來問佛法,他只把拂塵提起來。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塵藏起來,看他用什麼辦法。禪師找不到拂塵,就只空手做個提拂塵的樣子。我這個良知就是啟發人的拂塵,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可以提的呢?」

  過了一會兒,又有個人請教功夫的關鍵。

  王陽明左看右看,說:「我的拂塵在哪兒?」

  一時間,在座的人都笑了。

  陽明先生有時候也是挺好玩兒的,對某些人,他會苦口婆心說個沒完,可對另一些人,他有時會吝嗇得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如果你問為什麼,答案其實很簡單:法無定法。

  什麼叫法無定法?

  它有兩層意思。

  一、答案視問題的性質而定。

  我們來打個比方,如果你問王陽明:諸葛亮和司馬懿哪個更厲害?他肯定會跟你說上半天;可假如你問的是:諸葛亮和孔明哪個更厲害?你說他除了左看右看找拂塵外,還能怎麼辦?

  因此,所謂法無定法,第一層意思就是:從來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法」,一切都要根據問題的性質而定——如果你的問題是合理的,答案必然也是合理的;如果你提的壓根兒就是偽問題,你讓禪師和王陽明如何作答?沒有用拂塵打你的臉,已經夠給你面子了,你還真指望王陽明給你辨析一下諸葛亮跟孔明孰高孰低呀?

  二、答案視學人的具體情況而定。

  再來打個比方,如果你現在身在海南,要去武漢,你問王陽明該往哪兒走,王陽明會告訴你往北走;如果你身在上海,王陽明會告訴你往西走;如果你身在北京,王陽明會叫你往南走;可如果你站在黃鶴樓下,卻纏著王陽明問武漢怎麼走,你猜他會不會去提拂塵?

  因此,所謂法無定法,第二層意思就是:從來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法」,一切都要針對學人的不同情況而定。學生的稟賦、性情、根器、水平等方面的諸多差異,都將決定答案的不同。就是說,導師給的答案都是有針對性的,學生的情況有別,給出的答案自然不會一樣。

  可是,如果我們不懂這個道理,就會在此犯暈:四個人要去同一個目的地,怎麼王陽明卻指了三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最後又做了「提拂塵」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呢?

  同樣道理,今天的讀者看禪宗公案的時候,也往往是一頭霧水,覺得那些禪師要麼是在故弄玄虛,玩兒文字遊戲,要麼是在作秀,要麼乾脆就是不懂裝懂。

  實際上,禪師們的苦心又有幾人能知呢?

  試問,在上例中,往北、往西、往南、提拂塵,有哪個答案是錯的?假如你是導師,面對前三個人的問題,你又會如何回答?難道不管對方身處何地,只要說去武漢你都指給他同一個方向?而面對那個身在黃鶴樓卻跟你打聽武漢的人,你又會怎麼做?我估計你不會去提拂塵,而是會抄起鞋幫照著對方的腦門兒狠狠來一下。

  古德云:「此身已在含元殿,更從何處問長安!」

  含元殿是唐朝大明宮的正殿,而大明宮本就位於長安。所以,身在含元殿又追問長安的人,就跟身在黃鶴樓卻追問武漢的人一樣,純屬騎驢覓驢。

  因此,古代禪師說這句話,就是針對那些已有一定修行基礎,卻仍然茫茫蕩蕩向外逐求,不知體認自性、不敢直下承當的人。

  靜默禪:對於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

  後世不少人指摘王陽明「近禪」,認為心學多有對禪宗的copy,假如王陽明聽到後世的譏評,他肯定會笑著反問對方:「你說我近禪,我不否認,但你能否告訴我,什麼是禪?」

  是啊,什麼是禪呢?

  當年,佛陀在靈山法會上拈起一朵金婆羅花,瞬目揚眉,示諸大眾。眾人卻相顧默然,不知佛陀法意,唯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佛陀於是告訴大眾:「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我有普照宇宙、含藏萬有的無上正法,超越生死、出離輪迴的妙法心印,契合真相併破除對一切相的執著,因此法微妙,難以言說,故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於教外別傳一宗,現在傳給摩訶迦葉。

  這就是禪宗的起源,亦為印度禪宗第一公案。摩訶迦葉即為印度禪宗初祖,至二十八代達摩遠赴東土,傳佛心印,中國禪宗即奉達摩為初祖。

  佛陀拈花的時候,迦葉笑了。

  若問什麼是禪,禪就在這一拈一笑中。

  換言之,禪就是默契,就是心領神會,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佛陀不用說話,但迦葉已然懂得;佛陀沒有給出任何東西,但迦葉已經得到了一切。

  這是為什麼呢?

  舉個例子,如果你是資深網民,相信你逛論壇、看帖子的時候經常會看到這三個字:你懂的。不需要對方多說半個字,你自然懂得對方在說什麼。這就叫默契。試問,連你在虛擬空間裡,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網民都能如此默契,那你有什麼理由懷疑佛陀和迦葉之間的默契呢?

  再來看一個場景:清朝年間,有兩個壯漢在八仙桌的一左一右坐著,甲在桌上放了一個盤子,然後把一隻茶杯放在盤中,一隻茶杯放在盤外,將兩杯茶斟滿。乙一看,就將盤外的那杯茶移到盤子中,然後端起其中一杯相請。甲一看,會心地笑了。

  在此過程中,甲乙雙方一個字都不用說,卻什麼都明白了。假如你在旁邊,你知道這兩個傢伙是誰,玩的又是什麼把戲嗎?

  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他們是天地會的。桌上擺的東西叫「茶陣」,上面那個陣勢叫「木楊陣」,是比較簡單的陣勢之一,專門用來試探對方是不是本會兄弟。其他複雜的茶陣還有很多,各有不同含義。

  試問,天地會兄弟一言不發地做幾個動作就能接上頭,佛陀和迦葉之間憑什麼就不能僅靠一拈一笑就心領神會呢?

  其實,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很多,比如夫妻之間、母子之間、戀人之間、哥們兒之間、閨密之間,甚至是對手之間,很多時候都不需要語言交流,只要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或一個動作,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由此可見,禪雖然「不立文字」,卻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任何方式完成導師與弟子之間的心靈交流。在此,禪之所以不以正常方式作為溝通媒介,是為了信息交流的「高保真」和「零耗損」。

  人類所使用的任何語言都是有局限性的。當我們使用語言文字傳達內心的想法時,受眾接收到的未必就是你想表達的東西。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因語言文字的局限性而導致的誤會、糾紛並不少見。20世紀,西方哲學之所以興起一個專門分析、研究語言的流派,且成為當代顯學(維根斯坦便是其代表人物),原因也是語言本身存在很多不靠譜的地方。

  由於禪具有「根本、整體、直接、終極」的特徵,所以,在禪的交流和傳授中,如果老老實實使用一般的交流方式,必然會造成極大的信息失真和信息耗損——要麼淮橘為枳,要麼掛一漏萬。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歷代禪師才不得不採用各種各樣的非常手段來啟發學人,以期最大程度地突破語言文字固有的局限性。

  我們在禪宗公案中經常看到的呵佛罵祖、當頭棒喝、答非所問、緘默不語等等,都屬於禪師們用心良苦的非常手段,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緘默。

  有一次,佛陀登上法座,準備為僧眾說法,但是,眾人等了許久,卻始終沒聽見佛陀說半個字。片刻,擔任本次法會司儀的文殊菩薩敲了一下驚堂木,對僧眾說:「諸位仔細諦聽觀察佛所說法,佛的法就是如此。」然後,佛陀就一言未發地下座了。

  為什麼佛陀始終保持緘默?

  因為這一堂法會,佛陀講的是最究竟的佛法,是「第一義」,而「第一義」是不可言說的,只能用靜默來表達。

  用禪宗術語來講,這就叫「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用王陽明的話說,這就叫「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傳習錄》卷下);用老子的話講,這就叫「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用莊子的話說,這就叫「得意忘言,得魚忘筌」;用維根斯坦的話說,這就叫「對於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

  佛陀經常用「標月之指」「渡河之筏」的比喻來表明,他所有的言說都只是指向月亮的指頭和渡過河流的舟筏,你如果執著於言說,就等於只看指頭不看月亮,也等於船已過河卻始終不肯棄舟登岸。

  為打破人們對言說的執著,佛陀有時候就不得不採用靜默的方法。

  而佛陀希望我們看見的月亮,其實就是人人本具、不假外求的真如自性,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天理、良知。

  所謂「最究竟的佛法」,所謂「第一義」,其實都是指我們的自性。但我們卻不敢「直下承當」,往往覺得最好的東西總是在外面——在佛陀那裡、在王陽明那裡、在其他的心靈導師那裡。

  殊不知,我們唯一的心靈導師就住在我們心裡。

  世界上所有真正的心靈導師,他們說了千言萬語,使用了無數的善巧方便,最終都是要把這位「終極導師」介紹給我們。

  古德云:「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王陽明說:「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傳習錄》卷下)

  可見,無論是佛教禪宗還是陽明心學,歸根到底都是在告訴我們一件事——做自己的心靈導師。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友人問王陽明如何致良知時,王陽明才會對他說:「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

  還有一次,一個學生問他:「『未發之中』是什麼氣象?」王陽明的回答是:「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傳習錄》卷上)

  從這個意義上說,後人評價王陽明的學說很像禪宗,確實沒有冤枉他。因為,禪宗和心學都是地地道道的「心地法門」。這一生中,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都由你的心決定——讓你去作奸犯科、殺人越貨的,是你的心;讓你去希聖希賢、成佛作祖的,也是你的心。

  而要認識你的心,只有你自己才能辦到,任何人也無法越俎代庖。

  求人不如求己:皈依你的自性導師

  一位禪師,有一天撐著傘在雨中走。路邊檐下有個人在躲雨,看見禪師,趕緊大叫:「禪師,普度一下眾生吧!帶我一程如何?」

  禪師道:「我在雨里,你在檐下,而檐下無雨,你不需要我度。」

  那人立刻走進雨中,說:「現在我也在雨中,該度我了吧?」

  禪師:「我也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不被雨淋,因為有傘,你被雨淋,因為無傘。所以,不是我度你,而是傘度我。你要被度,不必找我,請自找傘!」

  說完,禪師便撐著傘揚長而去。

  其實,並不是這個禪師不夠慈悲,而是那個人太渴望依賴。而一個習慣依賴的人,就算你今天用傘「度」了他,明天呢?後天呢?

  人活在世上,總要經歷風霜雨雪,如果你總是巴望著有人撐一把傘來「度」你,那你將永遠停留在風雨中。要想走出自己的風雨,只有一個辦法——請自找傘!

  西諺云:「自助者,天助之。」

  禪宗說:「佛不度人,唯人自度。」

  可見,這位禪師並非自私冷漠不肯助人,也不是鐵石心腸不肯度人,而是懷有真正的大慈悲——他已經給了那個人一把遮擋人生風雨的傘,至於那個人懂不懂得用、願不願意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王陽明說:「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了。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傳習錄》卷下)學問也要經過點化,但不如自己的體悟那樣,自然一了百了。若自己不悟,再怎麼點化也沒有用。

  禪師已經把「傘」給了那個人,至於他以後會不會再淋雨,禪師就愛莫能助了。

  再來看一個蘇東坡的故事。

  有一天,蘇東坡與佛印禪師同游靈隱寺,來到觀世音菩薩像前,合掌禮拜。抬頭之時,蘇東坡忽然發現,觀音手上掛著一串念珠,心中不解,便問佛印:「人人皆念觀世音菩薩,是求其慈悲救度,可為何觀音手上也有一串念珠呢?他在念誰?」

  佛印禪師答:「念觀世音菩薩。」

  蘇東坡大為困惑:「為何觀音要念自己?」

  佛印禪師說:「因為他比我們更清楚,求人不如求己。」

  所謂求人不如求己,意思就是:無論是佛陀指月的指頭,還是禪師設法的拂塵,抑或是寺廟中那些泥塑木雕、供人禮拜的佛菩薩像,乃至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經典(三藏不是唐僧的名字,而是經藏、律藏、論藏;十二部也不是十二本書,而是佛經的十二個類別),都是幫助我們認識自性的方法和手段,要想在這個浮躁喧囂的紅塵中獲得自在解脫,只能從自性中求,而無法從外在的任何人、任何地方求。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幫助你實現精神轉化、開啟正能量、提升生命境界的人,只有你自己。

  很多人都知道,成為佛教徒要舉行一個儀式,稱為「三皈依」,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法、僧在佛教中稱為「三寶」。必須皈依「三寶」,才能成為正式的佛弟子。可是,許多人並不知道,皈依外在的「三寶」只是一個形式,真正的皈依,其實是皈依「自性三寶」。

  什麼叫「自性三寶」?

  覺、正、淨。

  佛代表覺悟,法代表正知正見,僧代表清淨。所以,真正的佛教皈依,其實是要讓我們對自己發願(通俗的說法是立志):從今日起,盡未來際,我要遵照佛陀的教誨,皈依內在的佛性,做到覺而不迷、正而不邪、淨而不染,讓自性的光芒徹底顯露,從而照亮自己,照亮他人,照亮過去現在未來,照亮法界一切眾生!

  觀世音菩薩為何要念自己?

  因為離開了「自性三寶」,他也將無處皈依。

  由此可見,真正的皈依,就是皈依自性,就是皈依那個住在你心中的導師——就像王陽明的致良知,也無非是開啟你心中本具的正能量而已。

  「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

  陽明先生道盡的是哪一句?

  如果你懂得向內求,他講過的每一句都是;如果你仍然認為真正的好東西總是在外面,那你就繼續站在雨中,等那個永遠不幫人遮雨的禪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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