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靈世界的密碼:良知四句教
2024-09-26 05:03:13
作者: 王覺仁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
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傳習錄·下·門人黃省曾錄》
天泉證道:本體和功夫不可偏廢
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廣西思恩(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武鳴縣北)、田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田陽縣北)發生少數民族叛亂。朝廷起用王陽明,命其前往廣西平叛。
臨行之前,王陽明的得意門生錢德洪、王汝中和他討論學問。
錢德洪,王門大弟子,名寬,號緒山,浙江餘姚人,官至刑部郎中,他是《傳習錄》的編撰者之一,也是《王陽明年譜》的作者。
小錢同學與王陽明除了有師生關係外,還有一個很有趣的關係:兩個人是在同一幢樓出生的——瑞雲樓。
王陽明在餘姚的老家,並非自有產權,而是向一個姓莫的人租的。王陽明的父親王華高中狀元後,在越城蓋了新房,舉家搬遷,房東莫氏就把房子租給了一戶姓錢的人家。弘治九年(1496年),即王陽明出生的24年後,錢家有個孩子也出生在瑞雲樓中,他就是錢德洪。
嘉靖七年(1528年),王陽明再度出征,這時他已經56歲,次年平定「思田之亂」後,便在歸鄉的客舟中與世長辭了。事後來看,他臨行前的這次論學,其意義自然非同往日。而巧合的是,這次論學的主題又恰好是非常重要的「良知四句教」,所以此次論學,幾乎可以視為王陽明一生學問的總結和指歸。
所謂「良知四句教」,即: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關於這四句話,小王同學認為還不是陽明先生最究竟、最根本的言說。他的理由是:「如果說心體本是無善無惡的,那麼意念也該是無善無惡的,良知也該是無善無惡的,物慾也該是無善無惡的了。如果說意念有善惡,畢竟在心體上就還有善惡存在。」
小王同學之所以認為「四句教」還不是陽明先生的「究竟話頭」,是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修行人一旦悟到心之本體是無善無惡的,功夫自然到家,意念上也就不存在善惡了。若意念上還有善惡,就證明修行還有欠缺,還沒悟到家。
很顯然,小王同學是屬於六祖慧能那一路的,提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頓悟。
小錢同學卻不以為然,說:「心體就是天命之性,本來是無善無惡的,但人的心有了習染,意念上便有善惡了。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都是要恢復那性體的功夫。若一切都無善惡,那就沒什麼修行功夫好講了。」
毫無疑問,小錢同學是北宗神秀那一路的,主張「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的漸修。
當天晚上,兩位同學在天泉橋陪陽明先生一塊兒坐,還在爭論這個問題,於是就請先生裁決。
王陽明說:「我就要遠行了,正想給你們講破這一點(此時王陽明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或許他也已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五百年後,我讀書至此,仍覺一種莫名的感傷溢滿心中)。二位的認識,正好可以互為補充,不可各執一邊。我引導人的方法,本來就有兩種:天分資質極高的人(利根之人),直接讓他從本原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淨瑩徹、毫無滯礙的,原本是一個『未發之中』,一旦悟道,本體與功夫就沒有分別,自他、內外也一齊通透了。另一種人,資質稍差,心不免有習染,本體被遮蔽,所以就教他在意念上切實為善去惡,等功夫純熟後,渣滓完全消除,本體也就明淨了。汝中的認識,是我這裡接引利根人的法門;德洪的認識,是我教資質稍差之人的方法。二位如果相互補充運用,那麼無論資質高低都可引入正道;如果各執一邊,眼前便有人不能入道,就等於你們在道體上還有欠缺。」
王陽明停了片刻,讓二位同學消化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
「今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丟掉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的發動,知善知惡就是良知,為善去惡就是格物。只要照我這話,根據學人各自的情況進行指點,自然沒有毛病。這本是貫通上下的功夫。資質極高的人,世上很難遇到。對本體、功夫一悟全透,就算顏回、程顥也不敢自居,豈敢指望誰有這種資質?人都有受到習染的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切實去用為善去惡的功夫,只去懸空想那個本體,一切行為都落不到實處,最後不過是養成了一個空虛守靜的毛病。這個不是小毛病,所以我不能不早給你們講透。」
是日,錢德洪和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那麼,小錢同學和小王同學省悟的是什麼呢?
可以借用禪宗的八個字來概括:理須頓悟,事須漸修。
理就是王陽明說的本體,亦即心學的根本智慧;事就是王陽明說的功夫,亦即具體的修學實踐。一個修行人如果對根本智慧毫無體悟,就會盲修瞎練,變成一個磨磚作鏡的笨伯,就像五祖弘忍對六祖慧能說的:「不見本性,修法無益。」同樣,若是一個人以為悟到了本體就不必在日常生活中老實用功,便會凌空蹈虛,淪為光說不練的假把式。
因此,正確的修行方法應該是把頓悟與漸修結合起來,讓本體與功夫相資為用。
南宋的高峰原妙禪師,曾經說過他一生大悟十八次、小悟無數次。可見,真正的修行絕非只悟一次就天下太平了,而是要在頓悟之後漸修,修一段時間後又有所悟,然後再修,再悟……如此循環往復,方有功德圓滿的那一天。
人性「本善」,還是人性「向善」?
王陽明和其弟子的這場論道,就是宋明思想史上非常著名的「天泉證道」。
綜觀王陽明的上述講論,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就是:為什麼他會說人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
在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儒家歷來強調「人性本善」,最典型的證據莫過於《三字經》開頭那句「人之初,性本善」,現在很多幼兒園小朋友都會背。
在這一點上,王陽明的觀點為什麼與儒家的核心思想不一致呢?
其實,認為儒家歷來就有「人性本善」的思想,這純屬誤會。事實上,不管是孔子還是孟子,都沒有說過人性本善。儒家真正開始講「人性本善」,其實是從程頤、朱熹開始的。後來的儒家學人普遍沿襲了程朱的觀點,尤其是《三字經》的普及和它在後世的廣泛影響,更是讓所有中國人都認定:「人性本善」是儒家固有的、從孔孟開始就有的思想。
那麼,關於人性本質,孔孟的真正看法是什麼呢?
孔子只說過一句:「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
孟子也只是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告子上》)
假如孔子認為人性本善,那人性就是「相同」了,怎麼會是「相近」呢?
假如孟子認為人性本善,那就直接說「本善」了,又怎麼會拿「水往低處流」來做比呢?
由此可見,在孔子和孟子看來,人並非生來就是善的,而是生來就具有向善的傾向。當代學者傅佩榮先生就認為,應該把「人性本善」改為「人性向善」。我覺得這種說法是很符合孔孟原意的。
說人性本善,在現實世界,尤其是在當下社會中,顯然是窒礙難通的。如果真的是人性本善的話,那這個世界早就是一個「善人俱樂部」了,為什麼世界上還有這麼多讓人觸目驚心的醜惡、黑暗和不公?可見,程朱理學強調「人性本善」,更多的是一種「應然」(應該如此),而不是「實然」(實際如此)。「應然」是一種信念,「實然」才是一種判斷。作為信念,我們當然可以把人性的至善視為一種美好的願景來追求,但是作為判斷,我們卻不宜過分高估人性。
因此,王陽明認為人性是無善無惡的,就是一種「實然」的判斷。
當然,王陽明也曾經在很多地方說過「至善是心之本體」「人性皆善」「至善只在吾心」之類的話,看上去好像與「無善無噁心之體」自相矛盾,實際上,後一類說法都是一種「應然」的信念。
關於這個說法不一的問題,王陽明本人也曾經談到過。
有一次,一個學生問他:「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
王陽明的回答是:「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深淺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傳習錄》卷下)
我們在上節說過,陽明心學與佛教禪宗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法無定法」——所有的說法都要根據問題的性質和學人的情況而定(有真問題,有偽問題;有利根人,有鈍根人),因此表面上自相矛盾的話,實則都有助於學人的入道。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王陽明前後說法的不同,就沒有什麼困惑了。
這也教會了我們一個讀古人書的方法:要掌握古人的學問,就必須先體悟其根本宗旨,然後將其整體思想融會貫通,這樣回頭來看他的每一句話,自能體會到當時的語境,以及他這麼說的用意何在,從而避免了盲人摸象、窒礙難通的問題。
用王陽明自己的話說,就是「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傳習錄》卷上)。
一旦你「見得」其學問的根本宗旨,或者說體悟到了「第一義」,那就不管他「橫說豎說」,你這裡都可以做到了了分明、處處通透。
道德意識&自由意志
對於王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的思想,後世有不少學者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比如明末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就是典型代表。他認為,王陽明的這個思想太空疏、太含混,「空則一切解脫,無復掛礙」「混則一切含糊,無復揀擇」,如此便混淆了現實中的善惡。
顧憲成批評王陽明,固然是有見於晚明時期王學末流談玄說妙、不務實學的流弊,但是,因下遊河水的污濁而懷疑源頭水質的清澈,顯然是不公平的。
此外,顧憲成把「無善無噁心之體」從「良知四句教」中剝離出來單獨進行批判,也是不太厚道的。要全面理解陽明思想,就必須把四句話綜合起來看。換言之,如果說「天泉證道」是王陽明對自己一生學問的「總結陳詞」,那麼「良知四句教」就是我們打開其心靈世界(也是我們打開自己心靈世界)的終極密碼。
事實上,王陽明之所以說人性無善無惡,並不是要取消善惡,更不是想混淆善惡,而是因為人性本質的善惡是根本無法定論的。確切地說,探討人的本性是善還是惡,這本身就是戲論,就是偽命題。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菜刀可以用來切菜,也可以用來砍人,但是你能說菜刀的本性是善的還是惡的嗎?同理,人也是一樣:李世民發動了骨肉相殘的「玄武門之變」,也締造了海晏河清的「貞觀之治」;上海黑幫大佬杜月笙什麼壞事都幹過,卻在抗戰期間積極投身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四川的一名女毒販,用販毒賺來的錢去資助一個貧困的腦癱患兒……面對這些善惡集於一身的人和事物,你能撇開他們所做的事情,單純去討論他們本性的善惡嗎?
由此可見,無論菜刀還是人,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本性」的話,其本性在價值上也只能說是中性的,你可以將其用於善的目的,也可以將其用於惡的目的,但就是不能說其本性是善還是惡。換句話說,無論是人還是什麼東西,都必須將其本性「用」到具體的事情上,落實到行為上,才可以評價善惡——但所評價的也僅止於事情或行為,而不是所謂本性。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撇開人的意念、行為而空談本性的善惡,絕對是沒有意義的。
正因為此,王陽明才會提出他的「良知四句教」:人的心體雖然沒有善惡可言,但是意念上(包括由意念發動的行為)卻肯定「有善有惡」,故而需要一個「知善知惡」的良知來監管,更需要一個「為善去惡」的功夫去格物。
也許有人會問:孟子和王陽明不是都說良知是人與生俱來、不學而知的嗎?而且良知肯定是善的,既然如此,人的本性不就是善的嗎?
沒錯,良知確實是我們與生俱來、不學而知的,但是要注意:良知本身並不是善,而是一種辨別善惡的道德意識。這種道德意識使人具有向善的傾向,卻沒有賦予人純善無惡的本性,也不能自動使人成為善人。因為知道了善惡,並不等於你一定就會為善去惡——你可以選擇行善,也可以選擇作惡,這是你的自由。
孟子說,「見孺子將入於井」,任何人都會心生惻隱。這一念惻隱就是良知,就是你與生俱來的道德意識。但是,同樣具有道德意識,同樣心生惻隱,不同的人卻可以有不同的選擇——A可以選擇救人,B可以選擇報警,C可以選擇旁觀,D可以選擇無視……
在這裡,人是完全自由的。換言之,人雖然天生有一種面朝善的姿態,但你擁有調整姿態的自由——你可以選擇側身,也可以選擇背對,如同上例中的C和D。
「良知四句教」最終的落腳點之所以在「格物」上,儒家與佛教之所以都強調修行,就是因為人具有這種自由意志,可以在善惡之間自主選擇——假如人生來就是善的或生來就是惡的,那還談什麼格物和修行呢?
因此,「良知四句教」對我們的最大啟示就在於:它揭示了人的自由意志與道德的關係。
所謂自由意志,就是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和支配自己的行為,倘若沒有自由意志,就無所謂道德可言。例如:動物界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但我們不能據此說動物是不道德的,因為動物的一切行為都服從於本能,不存在自由意志;重度精神病人殺人放火,既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也無須承擔道德責任,因為他已經無法辨認或控制自己的行為,亦即喪失了自由意志。
同理,假如人性本善,不管做什麼、怎麼做都是對的,根本無須選擇,那道德的可貴從何談起呢?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假如將來科技高度發展,專門給一些機器人輸入「見義勇為」的程序,其中一個機器人看見小孩子「將入於井」時救起了孩子,我們會不會讚揚這個機器人很有道德?顯然不會。因為機器人是被程序控制的,沒有自主選擇的餘地。
可見,道德的價值就在於自由選擇。
人之所以比動物高貴,就在於人有道德意識和自由意志。如果一個人擁有道德意識和自由意志,卻甘願服從弱肉強食的法則,並全然被物質欲望和感官享樂支配,那他跟動物相差幾何?
「人」這個字有兩條腿,這兩條腿象徵什麼呢?
在我看來,一條是道德意識,另一條就是自由意志。所有人都有這兩條腿,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這兩條腿好好走路。
人因道德意識才與動物有所區別,從而具備了人的資格。這種資格不會被外在的力量剝奪,卻可以被人自己剝奪——當一個人明明知善卻不為善,明明知惡卻又為惡的時候,他就是在運用自由意志剝奪自己做人的資格。
對這種人來講,自由意志和道德意識就處於相互衝突的狀態,所以他有腿也不會走路。反之,只有當人能夠知善便為善、知惡便去惡的時候,他的「兩條腿」才能協調一致,也才能正常地直立行走。
對於前者,人生就是一場艱難的跋涉,他只會感到緊張、焦慮、不安、痛苦,而且趔趔趄趄,不時被絆倒;而對於後者,人生就是一場美妙的散步,他會在行走中體驗到自在、自由、安寧、喜悅。
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能夠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的人,無須他人或上天給他什麼獎賞,只要他的兩條腿協調運作、自如行走,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獎賞了——因為人活著,沒有比心安理得更高的獎賞。
而一個人如果明知是善偏偏不行,明知是惡偏偏去做,那就無須等到外在的懲罰降臨,他自己就已經在懲罰自己了——因為內心的衝突和不安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孔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我認為,這並不是一句隨便說說的迂闊之談,而是理性思考與生命實踐相融合的一種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