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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生中最高的精神價值

2024-09-26 05:01:56 作者: 王覺仁

  侃(薛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傳習錄·上·薛侃錄》

  從體上講,萬物悉皆平等;從用上講,一切皆有可能

  

  薛侃,字尚謙,號中離,廣東揭陽人,歷任行人、司正,是王陽明的學生,也是《傳習錄》的編者之一。

  在討論小薛的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先來了解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對非常重要的範疇——體/用。無論是儒家哲學還是佛教哲學,都把「體/用」作為自己思想體系中最根本的範疇之一,很多命題和概念,都是從這對範疇中衍生出來的。

  那麼,「體/用」是什麼意思呢?

  拋開其在中國哲學史上的流變和諸家學說的差異不談,僅以其被廣泛使用和一致公認的含義而論,「體」就是指本質、本體、本性,「用」就是指現象、作用、功能。「體」具有超越、普遍、恆常等特徵,「用」具有現實、具體、變動等特徵。

  打個比方,假設有一間屋子,通體皆由黃金打造,裡面的家具和器物也都是金子做的,如金桌、金椅、金床、金杯子、金臉盆、金馬桶等等。從本質上講,這間屋子裡不管有多少東西,包括屋子本身,其化學元素都是一樣的,這就叫「體」;但是從外觀、作用、功能上講,這些東西又各自不同,這就叫「用」。

  「體」是恆常不變的,就算用高溫把這間屋子熔化掉,也改變不了金子本身的化學元素。但「用」可以千變萬化,比如同樣這堆金子,也可以鑄造成一間廟宇,裡面的東西也可以變成金佛像、金供桌、金香爐、金木魚等等。從現象、作用和功能(用)上講,一切都變了,平凡可以變得高貴(如家具變佛具),卑俗可以變得神聖(如民宅變廟宇),但是從本質、本體、本性(體)上講,一切其實又都沒變,因為金子始終是金子。

  綜上所述,從「體」上講,一切都是平等的,在變中自有不變的東西在;但是從「用」上講,萬物卻又差異懸殊,那個不變的東西並不會妨礙萬事萬物的變化。懂得了這個道理,回頭再來看中國的儒家哲學和佛教哲學,很多原來不好懂的東西就會迎刃而解了。

  例如,儒家講「人皆可以為堯舜」,講「仁者愛人」,佛教講「眾生皆有佛性」,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就是從體上講的。從這個角度看,宇宙萬物悉皆平等,無有差別,正如不管是金馬桶還是金香爐,都只是作用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但與此同時,儒家又講長幼尊卑,講倫理秩序下的「愛有差等」(孔子的仁愛是由親及疏、由近及遠的有次第有差別的愛);佛教也講六道眾生,講因果流變中的生死輪迴(眾生因各自的業力而感召不同果報,在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的六道中輪迴;即使同生為人,其命運也千差萬別),這就是從「用」上講的。從這個角度看,萬事萬物又都各異其趣,不容混淆,正如你不宜拿金馬桶洗臉,也不宜拿金臉盆大小便。

  由此可見,當我們面對人生時,「體/用」就是一種很有中道智慧的思維方式,能讓我們在這個浮躁而功利的世界中獲得一種淡定、平衡的心態。

  首先,由於我們知道,從本質上講,不管是「富二代」還是「窮二代」,其實都是一樣的人,正如紀伯倫所言:「當你達到生命的中心的時候,你會發現你不高過罪人,也不低於先知。」也就是說,我們都有自我完善的潛質,也都有人格墮落的可能。所以,我們既不必因為口袋裡有倆臭錢就天天嘚瑟,以為自己比窮人高貴,更不必因為囊中羞澀就自慚形穢,以為自己比富人卑賤。說到底,人人生而平等,誰也不比誰牛。

  其次,也由於我們知道,從現象上講,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處於差異和變化之中,所以雖然老天爺給了每個人完全不同的起點,但並沒有把一切都固定下來。因此,當你是「富二代」時,你就要時刻牢記這個世界是變化無常的,今天有錢不代表永遠有錢;而如果你是「窮二代」,你更要清楚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改造命運的機會永遠在你手中,只要你夠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儘管你不是富人的後代,卻有機會成為富人的祖先。

  什麼是人生中一以貫之的東西?

  在小薛的問題中,除了「體/用」,還有一對範疇就是「動/靜」。

  動就是指運動、移動、變動,靜就是指停止、靜止、不變。在中國哲學史上,最早把動與靜作為一對範疇來加以考察的是老子。他說:「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又說:「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也就是把靜視為動的歸宿和根本,視為宇宙的本原。在儒家經典《易傳》中,也有對動靜關係的闡述。《易傳》認為,宇宙萬物都處於永恆的發展變化中,但在變化之中有不變的道理存在,是為「動靜有常」。

  很顯然,「靜/動」與「體/用」有很強的一一對應關係,亦即「靜」對「體」,「動」對「用」,所以歷史上有不少思想家會將二者等同或者混用。但是,在王陽明這裡,這兩組概念卻不能簡單地畫等號。下面,就讓我們結合小薛的問題,來看看王陽明的看法為何與古人不同。

  小薛提出的問題是:「先儒認為心之體就是靜,心之用就是動,對嗎?」

  王陽明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說法。因為在他看來,心之本體只是天理,而「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在這一點上,王陽明和朱熹的看法倒是一致的,朱熹也認為「太極(宇宙本體)只是理,理不可以動、靜言」。

  正因為天理無關動靜,所以王陽明認為,關鍵在於一個人凡事是「循理」還是「從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傳習錄》卷中)。

  如果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皆合乎天理,那麼就算他日理萬機、應酬不斷,其實一刻也沒有動過;而如果一個人的起心動念都是出於不合理、不正當的欲望,那就算他表面上紋絲不動,其實一刻也沒有靜過。

  簡言之,只要一心遵循天理,無論動靜都沒有錯;做不到這一點,說動說靜都不靠譜。

  我們知道,陽明心學既是一種心靈哲學,又是一種行動哲學,所以王陽明對學生不免會有兩方面的擔心:一方面,他擔心弟子們為了追求心體的靜定而陷入枯槁,把靜定當成本體,就會有「喜靜厭動」之弊;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弟子們為了在事上磨鍊而心隨物轉、從欲而動,那就不是天理流行,而是人慾橫流了。

  因此,他才會反對以一般人所說的「靜/動」作為心之「體/用」,而始終強調「循理」的重要性。

  在王陽明個人的修行實踐以及整個心學的思想體系中,其實任何一樣事物都不會被打成兩截兒,這是陽明心學最值得我們牢記的根本特徵。也就是說,不管是「知/行」「靜/動」還是「體/用」,在陽明這裡都是互即互入、不一不二的。所以他才會對小薛說:「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這樣的表述方式,跟他在闡述知行關係的時候可謂如出一轍。

  那麼,什麼叫「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呢?

  打個比方,假如我們現在面對一片浩瀚的大海,那麼,大海本身可以視為「體」,海面上翻騰不已、形態各異的浪花就可以視為「用」。這時候,不管浪花翻騰出多少不同的形態,從本質上看,它都是海水,這就叫「即體而言,用在體」。假如有人從未見過大海,也從未聽人說起過大海,他想嘗一嘗海水的滋味,這時候,他不必把整個大海吞進肚裡,而只要嘗一小滴,就知道大海的味道了,這就叫「即用而言,體在用」。

  如果從王陽明自己的經歷來看,只要凡事遵循天理,那麼「靜/動」和「體/用」都是可以打成一片的。

  例如他早年在陽明山和龍場驛的山洞裡終日靜坐,看上去好像只靜不動,但是內心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就叫「靜中有動」;後來,陽明到南贛剿匪,日理萬機,無時不動,但是他內心的天理沒有絲毫變化,這就叫「動中有靜」。

  如此,是謂「動靜一如」。

  而不管王陽明是在山洞中做「老僧入定」之狀,還是在戰場上現「金剛怒目」之相,都未曾離開心之本體,所以從「體」上講,無論動靜,皆是「用在體中」;同時,王陽明的所作所為又都是天理的「發用流行」,亦即天理既可以在萬籟俱寂的山洞裡體現,也可以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體現,所以從「用」上講,無論動靜,又都是「體在用中」。

  如此,是謂「體用一源」。

  而不管是知行合一、動靜一如,還是體用一源,都是把兩兩相對的東西打成一片。如此一來,功夫就會得力,就可以牽一髮而動全身,就可以做到「吾道一以貫之」。

  對王陽明而言,其人生中最高的精神價值就是「天理」和「良知」,所以,只要堅守這樣的精神價值,他便能隨時做到「知行合一」「動靜一如」「體用一源」。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傳習錄》卷中)。

  只要你找到自己人生中最高的精神價值,你也能做到「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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