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做人之道:「成色」比「斤兩」更重要
2024-09-26 05:01:53
作者: 王覺仁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鍛鍊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傳習錄·上·薛侃錄》
成功是人格的鏡像
德章是王陽明的一個學生,姓劉,籍貫不詳,履歷不詳。
小劉同學之所以會對「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這件事耿耿於懷,是因為王陽明幾天前給他們開了一節課,主題是:論做人的成色與斤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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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告訴大家:「聖人之所以被稱為『聖』,只是因為其心純乎天理,沒有半點兒不合理、不正當的欲望,就像24K(K指黃金的純度)金之所以是24K,也是因為其成色很足,沒有半點兒銅鉛夾雜一樣。但是聖人的才力有大有小,正如金子的分量有輕有重。比如說,同為聖人,堯、舜的分量足有一萬鎰(古代重量單位,一鎰為二十兩),文王、孔子相當於九千鎰,禹、湯、武王差不多七八千鎰,伯夷、伊尹也就是四五千鎰。雖然才力不同,但在『純乎天理』上則一樣,所以都可以叫聖人,就像一兩純金和一萬兩純金分量雖不同,但成色都是24K,所以都可以叫純金。」
最後,陽明先生得出結論:做人就要論成色(內在的品質),不要論斤兩(外在的事功),就好比一兩金子跟一萬鎰金子比,雖然分量懸殊,但只要成色是24K,就可以無愧了。
小劉聽完課,深感這個比喻形象貼切,頗受啟發,但是一想到先生把孔子說成九千鎰,比堯、舜低了一個數量級,心裡不免替老人家打抱不平,於是便把問題提了出來。
陽明先生一聽,就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小劉,說他是「軀殼上起念」。
什麼叫軀殼上起念?
顧名思義,軀殼,指的就是身、肉體、物質,對應的就是心、靈魂、精神。所謂「軀殼上起念」,就是把人生意義建立在了肉體享樂和物質欲望之上,起心動念都離不開這個,同時拋卻了自己的心、靈魂、精神,所以就把「成功」定義為種種物質上可見的東西。比如小劉同學,一聽陽明先生說孔子只有九千鎰,腦子裡固有的凡事都用物質來衡量的思維模式馬上做出反應,於是疑惑不安,就想替古人爭一爭「斤兩」。
當然,一般所謂的「成功」,肯定是有種種外在可見的物質性標準的,不過這些都只是表象,並非內核。在儒學和陽明心學看來,「成功」其實是人的內在品質自然向外流溢所產生的結果,就像太陽正是因為內部的核聚變,才釋放出強大的能量,以無窮的光和熱照亮萬物一樣。用先儒的話來講,一個人必定要先做到「內聖」,而後才能「外王」;必定要先做到「誠意、正心、修身」,而後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換言之,成功固然需要外部的物質條件,但必定是來源於內在的精神品質。而且,恰恰是一個人的人格和精神品質得到了完善,他所投射出來的成功才會是健全的、長久的,並且真正值得擁有;而那種缺乏人格力量支持的成功,只能是病態的、虛假的,並且不會長久。用陽明先生的話說,「自己是桀紂心地」,又怎麼可能做成「堯舜事業」?
成功就是人格的鏡像。如果一個人能夠具備善良、愛心、忠誠、寬容、正直、誠實、堅毅、勇敢、智慧、謙遜、感恩、同情心、正義感等品質,並且能夠在與他人和社會交往、互動的時候,把這些品質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那麼這個時候,成功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你身邊了,而且不管你走到哪裡,它都會跟到哪裡。也就是說,成功雖然會以財富、權力、地位、名望等諸如此類的東西為它的外表,但從本質和來源上講,它卻是人格的外化、人格的影子、人格的副產品。所以,人應該擔憂的是自己的人格能否完善,而不必擔憂成功會何時到來。正如孔子所言:「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
人格是幸福唯一直接的源泉
不可否認,世上多有人格與成功相分離的例子,如立德者未必立功,有功者未必有德。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格是否完善固然可操之在我,所謂「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語),可成功卻更多是與外部世界相關的,它不僅需要物質條件的支持,更需要他人和社會的評判與認可。所以,當一個社會的價值觀變得扭曲,人心普遍沉迷於物慾的時候,人格與成功分離的情況就會非常嚴重。
在這種社會中,一個人越是堅持高尚的人格,反而越有可能難以成功;一個人越缺乏良知、越不擇手段,反而越有機會出人頭地。用經濟學語言來講,這就叫「劣幣驅逐良幣」。不過我們應該相信,這種情況只是一種變態,絕非常態。因為一個社會不可能在缺乏道德、信仰和正確價值觀的情況下,還能運轉自如並且長期存在。除非人徹底墮落為走獸,社會徹底異化成叢林,否則它勢必會在一段時間後到達一個臨界點,發生質變,重新洗牌,再慢慢恢復常態。
但是,退一步講,即便一個人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價值觀扭曲的社會中,他照樣可以修養自己的人格,而不問成功之大小有無。正如王陽明所言:「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因為人活著,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自己造就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自己能夠擁有多少物質上的東西,或者別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就像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的,「人是什麼」要比「人有什麼」重要得多,也比「他人的評價」重要得多。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一個人的個性和品質都伴隨著他,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極少是由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東西造成的,而主要取決於我們是以什麼樣的狀態去面對人生。叔本華認為,「人是什麼」以及「人自身所固有的東西 」就叫作人格,由它所造成的一切,乃是我們幸福和福祉唯一直接的源泉,而其他則只是媒介和手段,因而不會對幸福發生特別的影響。
當然,人活在世上,肯定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假如連吃飯都成問題,那所謂的人格修養就成了無源之水。所以,在基本的衣食住行方面,沒人有權去否定和排斥必要的物質條件。但是,當一個人擁有不低於社會正常水平的生活保障之後,他就應該重視自己的人格修養和精神品質,而不能只是一味地追求更大的物質成功。尤其是在一個價值觀扭曲的社會中,一個人越能鍛造出強大而完善的人格品質,就越能抵禦來自他人和社會的侵襲和傷害,從而越能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也越有幸福感;反之,若你堅持要在價值觀扭曲的社會中追求更大的物質成功,就不免要承受人格扭曲的痛苦,特殊情況下,甚至要出賣自己的良心和靈魂。如此一來,即便你真的取得外在成功,卻會失去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同時也很難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樂。用叔本華的話說,「對於病態的人,所有的快樂猶如口中的美酒,總帶有一股膽汁的苦味」。
所以,孔子才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一個社會的風氣和價值觀是健康的,那你活得既貧且賤,就是一種恥辱,因為在這種社會,人格與成功就應該相伴而行,要是你不成功,甚至還活得很不好,那你就要檢討自己了;但是反過來看,如果一個社會的風氣和價值觀是有問題的,你居然還活得既富且貴,那就更是一種恥辱了,因為這證明你肯定在某種程度上,跟不良的風氣和價值觀同流合污了,那即便你的外表光鮮亮麗,人格世界也只能是漆黑一片。
不過,話說回來,什麼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在「有道」的社會裡面,也可能會有表面上「貧且賤焉」,實際上人格非常偉大的隱修者;在「無道」的社會裡面,也可能會有外表「富且貴焉」,但內心仍然堅守高尚情操的大修行人。而且,如果真有後面這種人存在的話,最終改變社會的力量,很有可能就來自他們。
總而言之,在王陽明看來,不管邦有道還是邦無道,不管外在的環境是天堂還是地獄,一個人活著,最重要的就是關注自己人生的成色,盡著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那麼相應的外在成功無論大小,都可不必介懷。反之,倘若不在自己的心地上體認並擴充良知,卻一味希求更高的成功和更大的事業,那就算暫時獲得成功,其人格也早已破產,最終,他的人生一定會歸於失敗。
綜上所述,王陽明教給我們的做人之道,其實就是一句話——人生在世,首先要注重成色(內在的品質),其次才是關注斤兩(外在的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