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建構自己的「意義世界」
2024-09-26 05:01:12
作者: 王覺仁
愛(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也是陽明的學生)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
——《傳習錄·上·徐愛錄》
「知」和「行」是同一件事
「知行合一」是陽明心學的又一個核心命題。如果把陽明心學看成一把寶劍,那麼「心即理」就是劍柄,「知行合一」就是鋒利的劍刃。很多人都認為,陽明心學「知行合一」的意思,就是指理論與實踐的統一,或者說理論與實踐不可分離。這樣的認識,就算不是對陽明心學的誤讀,至少也是一種很膚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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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知」並不僅僅是指理論,「行」也不僅僅是指實踐。因為理論雖然可以指導實踐,但它本身並不是實踐;實踐雖然來自理論,但它本身也不是理論。所以,當我們把「知、行」理解成「理論、實踐」的時候,其實已經把「知、行」當成了兩種不同的東西。可在陽明心學的語境中,真正的「知」,裡面必然包含了「行」;真正的「行」,裡面必然也包含了「知」。所以王陽明才會說:「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換言之,「知」和「行」本來就是一件事,只是為了表述的方便,或者是考慮到不同情況下的針對性,才把它分成兩件。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樣,我們可以說一面是圖案,一面是字,但我們不能忘記:它們不是兩個獨立的東西,而是同屬於一枚硬幣。而把「知、行」理解成「理論、實踐」的人,儘管也能說出理論和實踐不可分離的道理,但就在他們這麼說的當下,其實已經把「知」和「行」一分為二了——因為必須是兩枚硬幣,說它們「不可分離」才有意義,倘若本來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說它們「不可分離」還有意義嗎?
既然「知、行」不能簡單等同於我們一般所理解的理論和實踐,那麼王陽明所謂的「知」和「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知」就是人的認知功能,「行」就是人的行動功能。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僅憑字義就可以理解這兩個概念,但是,在陽明心學的語境中,這兩個概念卻有著常人意識不到的極為豐富和深刻的內涵。
同一個世界,在不同人眼中是不一樣的
首先,我們必須知道的是,人的心靈並不是一張空白的A4紙,我們的認知能力也不是一台複印機,所以,它不會把外在事物原原本本複製到我們的心靈上。關於這一點,西方哲學的認識論已經講得很透徹,比如康德就對此進行了非常複雜的論證,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心靈的內在結構決定了我們所能知道的內容。
從每個人的日常經驗出發,我們也不難發現,人的心靈其實更像是畫布和顏料,而認知能力就像是畫筆,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個事物或同一個場景,會有各自不同的反應、感受和體驗,因而每個人都會在心裡創作出與別人不一樣的「作品」。
正如魯迅所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由此可見,每個人心中的《紅樓夢》都不一樣。
再比如,我們面前放著一顆蘋果,在你眼中,它是一種可以補充維生素的水果;可在果蟲眼中,那卻是人家的家園和糧倉;在水果商販眼中,它是可以換錢的商品;在生物學家眼中,它是一堆細胞;在物理學家眼中,它是一堆分子、原子和電子;基督徒看見它,就想起了夏娃和人類的原罪;牛頓看見它,就發現了萬有引力;賈伯斯看見它,拿起來咬了一小口,就有了讓全世界「果粉」為之瘋狂的iPad(蘋果平板電腦)和iPhone(蘋果手機)。既然僅僅一顆蘋果就會讓我們產生這麼多的糾結和驚喜,那麼世界呢?這個紛紜複雜的世界對幾十億人來說,會是一樣的嗎?換句話說,你能告訴我蘋果本身應該是什麼,或這個世界本身應該是什麼樣的嗎?
我想,你不能。
同樣,我也不能。
由此可見,人對外界的認知,絕不僅僅只是感覺器官對外界信息的一種被動接收,而往往是認識主體將自身的知識、經驗、觀念、態度、感受等投射到了對象物上,才構成了人的認識活動。換言之,在這個過程中,人會通過自身的認知系統和意識結構,把外在的物質自然「人化」,或者說是審美化、符號化。
關於審美化,杜甫名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就是最好的註解:人因為心中傷感,看見花瓣上沾著露珠,就覺得花在流淚;親人分別,滿心離愁別恨,看見飛鳥掠過,便覺鳥跟人一樣驚惶。這就是人通過意識活動把自然審美化的典型例證。這樣的詩歌不勝枚舉,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部中國詩歌史,就是一部把自然審美化的歷史。
此外,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擺脫原始狀態,從山頂洞裡走出來,告別茹毛飲血、結繩記事的生活,就是因為發明了語言、文字、藝術、哲學、宗教、科學等。如果人類沒有通過這些文化行為把物質自然「符號化」,文明就無法傳播、繼承和發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卡西勒說:「人是符號的動物。」
而無論是把自然審美化還是符號化,本質上都是人通過意識活動賦予這個世界以某種「意義」的過程。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說過:「無人能脫離意義。我們是通過我們賦予現實的意義來感受現實的。我們所感受到的,不是現實本身,而是經過闡釋的現實。」
所謂「經過闡釋的現實」,其實就是自然世界的「意義化」。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中國人、一個印度人和一個美國人結伴去看大瀑布。中國人一看,立馬張大嘴巴:「大自然真美啊!」印度人則雙目微閉、兩手合十:「這就是神的力量!」美國人則蹙著眉頭環顧四周:「怎麼不建個水電站?這也太浪費了!」
面對同一個本無意義的自然,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人基於各自的文化,卻可以賦予這個自然以千差萬別的意義。因此,不管你自覺或不自覺,只要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你總是會按照某種預設的眼光去認識世界。換言之,每個人其實都戴著一副有色眼鏡。
是被動接受別人對世界的解釋,還是主動建構自己的「意義世界」?
在政治學上經常使用的「意識形態」這個詞,就是一副典型的有色眼鏡。
所謂意識形態,就是某個政黨或組織為了實現其政治目的,對這個世界(社會、歷史)所做的一種解釋和規定。誰解釋了世界,誰差不多就掌握了世界。德國詩人海涅說過:「一個教授在他寧靜的書房裡孕育出來的哲學觀念,可能毀滅一個文明。」
一個社會的意識形態通常是君臨一切的,它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管空氣。當意識形態滲透到人的內心時,通常會換個詞,叫世界觀或人生觀。除非你是一個從石器時代穿越過來的人,否則從小到大,你所在的家庭、學校、社會,就會把一整套觀念潛移默化地植入你的意識結構中。所以,不管你自己是否覺察,你總是要按照一套既定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來看待世界,並且在這個世界中採取行動。
但是,同樣是獲得一套價值觀,卻有兩條截然不同的途徑:一是不經省察、不經選擇地被動接受,二是自覺主動地尋求和建構。
若是前者,你得到的雖然也是一個經過解釋和規定的「意義的世界」,但你是被外在力量拋進去的,你的主動權和自由已經被先行抽離了。儘管把你拋進去的力量有可能向你許諾一個天堂,可最終你會發現,「被給予」的世界只能是一個囚籠(悲哀的是,我們大多數人都被關在這樣的囚籠中而不自知)。
若是後者,當你懷著困惑在尋求屬於你的「意義世界」時(比如王陽明在二十年間的「五溺」),你就已經是在行使你的主動權和自由了,此時你的主體性就會悄然形成,這個世界的諸多可能性也會向你敞開。雖然你最終選擇的仍然是前人創造的某種價值觀(比如王陽明最終選擇的就是陸九淵早他三百年就創立的心學),但在此之前,你有足夠的自由去思考這些觀念對你意味著什麼。而且最重要的是,正因為你的「意義世界」不是「被給予」的,而是主動尋求並建構的,所以,你在這個過程中獲得的力量和智慧,以及最終創造的意義和價值(比如陽明心學五百年來對中國和東亞的影響),是前者根本無法比擬的。
而王陽明所說的「知」和「行」,指的就是建構這樣一個意義世界的動態過程。所謂「知」,重在改造舊有的意識結構和內容,建立一套符合聖賢之道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所謂「行」,重在通過與外界的互動,來落實、深化你的認識和觀念。究其實,二者本來就是對同一件事的兩個不同角度的描述。時至今日,如果我們依舊把「知」和「行」簡單地理解成「理論和實踐」,那讓王陽明情何以堪?
在朱熹那裡,世界有兩個,一個是抽象的理世界,一個是具體的物世界,但在王陽明這裡,世界只有一個,那就是被他賦予了意義的世界。也就是說,無論是理還是物,都必須經由我的主體意識的投射,才能產生意義。因此,在陽明心學的世界裡,知,就是意義的尋求和確立,本身就是一種行動;行,就是意義的展現和完成,因而也就離開不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