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死一生的貶謫之路
2024-09-26 05:00:51
作者: 王覺仁
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明孝宗朱祐樘駕崩,年僅十五歲的朱厚照即位。
這位朱厚照,就是傳說中很有惡搞天分的正德皇帝。我看過他的畫像,長得很帥,不過可惜的是,他心靈不美,還有點兒變態。
據說,歷史上很多皇帝都是擁有執照的合法流氓,若此說不誣,厚照兄就是其中「光榮」的一員。早在東宮時,朱厚照身邊就圍繞著一群志趣相投的好朋友,這些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都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無家無室,無兒無女,而且身殘志堅。
你猜對了,這群人就是太監。
朱厚照寵幸的太監有劉瑾、馬永成、谷大用等八人。小帥哥當了皇帝後,劉瑾等人風生水起,一邊慫恿皇帝飛鷹走馬,嬉戲宴遊,甚至炒房地產(在京畿附近購置大量田莊,坐收地租,充實小金庫);一邊大肆干政,賣官鬻爵,並且騎在文官頭上屙屎屙尿。對此八人,時人無不側目,謂之「八虎」。
自古以來,文官與太監就是一對冤家,尤其是當少主登基的時候,二者更會為了爭奪對小皇帝的控制權而勢同水火。面對「八虎」的擅權亂政,戶部尚書韓文和憤青才子李夢陽(時任戶部郎中)忍無可忍,率先發難,糾集閣臣百官聯名上疏,力勸皇帝誅殺「八虎」。
然而,對朱厚照來講,劉瑾等人都是哥們兒,沒他們陪著一塊兒玩耍,人生就了無樂趣,所以「八虎」不可或缺;而閣臣百官算什麼東西?充其量就是大明公司的高級打工仔而已,就算把你們都炒了又怎麼樣?我老朱家的烏紗還怕沒人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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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於群臣義憤填膺的諫言,朱厚照只當放屁,理都不理。內閣輔臣劉健、謝遷深感無奈,雙雙打了辭職報告,鋪蓋一卷回家了。隨後,劉瑾開始反擊,把始作俑者韓文、李夢陽等人全部炒了魷魚。南京的言官戴銑、薄彥徽等二十多人看不過眼,紛紛上疏,也都被劉瑾扒掉褲子打爛了屁股(學名叫廷杖),戴銑死於杖下。
在劉瑾的淫威之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再也沒人敢以卵擊石。但就在這個時候,王守仁站了出來,他給朱厚照上了一道奏疏,裡頭沒有一個罵太監的字眼兒,而且還輕輕拍了拍朱帥哥的馬屁,說他「聰明超絕」,只要知過能改就是人民的好皇帝云云。縱觀整篇文章,措辭平和,態度冷靜,只講理,不拍磚,唯一的訴求就是勸正德皇帝赦免薄彥徽等人。
很顯然,王守仁這麼做是相當明智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企圖把萬惡的劉瑾扳倒是一種很傻很天真的想法。換句話說,在劉瑾的淫威之下,同志們所能做的,就只有盡力為革命保存一點兒火種而已。
可是,即便王守仁已經相當克制了,劉瑾還是沒有放過他。
原因很簡單,劉瑾是流氓。如果說朱厚照是披著龍袍的流氓,那麼劉瑾就是當眾裸奔的流氓,跟他幹仗固然是死路一條,跟他講理同樣沒有好下場。很快,一道詔書頒下,王守仁被扒掉褲子打了四十大板,最後又貶為貴州龍場驛丞。
正德二年(1507年)春,王守仁踏上了山高水遠的貶謫之路。這一路走得險象環生,驚悚異常。
劉瑾放逐王守仁,表面上好像要放他一條生路,實際上是想暗中幹掉他。王守仁離京後,劉瑾就派了兩個錦衣衛的殺手一路尾隨。行至錢塘江時,王守仁急中生智,將衣服鞋帽投入江中,布置了一個投水自殺的假現場,成功騙過了兩個職業殺手。
隨後,王守仁偷偷爬上一條商船,不料又遇颱風,險些葬身海底。船在海上漂流一天一夜後,靠在福建。他棄舟登岸,一路狼狽不堪地竄進大山之中。王守仁走到半夜,饑寒交迫,幸好看見一座寺廟,趕緊拍門要求借宿,不料和尚毫無慈悲心,一下把他轟了出來。王守仁只好摸黑繼續趕路,好在不遠處就有一間破土地廟,他啥也不想,進去倒頭便睡。豈料這破廟是一隻老虎的地盤。老虎大半夜回家,見臥室被占,就「繞廊大吼」,深表抗議。可守仁兄睡得比什麼都死,愣是一動不動,老虎瞧這傢伙如此淡定,只好甘拜下風,搖搖尾巴走了。
次日一早,隔壁廟裡的和尚料定王守仁已經葬身虎口,就打算過來取他的行囊,撈幾兩銀子花花。可是,讓這個無良和尚大感意外的是,昨晚那傢伙不但毫髮無損,還在土地廟的院子裡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和尚大駭:「公非常人也!不然,得無恙乎?」隨即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回寺廟,好茶好飯招待。
讓王守仁沒想到的是,就是在這裡,他居然與當年鐵柱宮的無為道人不期而遇。舊人重逢,王守仁大為唏噓,可老道仿佛專門在這兒等他似的,一點兒都不意外,也不和他寒暄,一開口就問他接下來有何打算。守仁想了想,說,只有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了。
很顯然,王守仁並不想去龍場驛送死。
老道說,你還有親人在,若你遠遁,劉瑾遷怒於你父,該怎麼辦?
王守仁登時醒悟,遂於山房壁上奮筆揮毫,留下了一首詩: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在這九死一生的逃亡路上,在這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一個人若無深厚的學養與強大的內心,斷然寫不出如此氣象磅礴、胸懷磊落的豪邁之作。
隨後,王守仁告別無為道人,經鄱陽湖抵達南京,看望了被劉瑾排擠至此的父親。同年十二月,他帶上幾個僕從,取道江西,進入湖南,由湘江西行,過洞庭湖,再溯沅江西上,然後又由沅江支流進入貴州,歷經舟車勞頓之苦,終於在正德三年(1508年)春,抵達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的龍場驛。
從此,王守仁就在這個瘴癘肆虐、野獸橫行的蠻荒之地,當了一個小小的驛丞。他手下唯一的兵,就是一個發白齒搖、行動不便的老驛吏;他所管理的全部資產,就是這座破敗不堪的驛站,外加23匹羸弱的老馬,以及23副發霉的鋪陳。更要命的是,身為驛站站長的王守仁,卻沒有權利住在驛站里。因為按朝廷規定,謫官不得居驛站,所以他只能在附近搭個草棚,跟幾個僕從一起窩在裡面。不久,他在離驛站三里遠的龍崗山找到了一個天然岩洞,才算有了一個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
在如此艱難險惡的環境中生存,對王守仁來講其實不是問題,因為這麼多年對聖賢之道的浸淫,早把他練出來了,縱然尚未成聖成賢,也已非同凡夫俗子。更何況,孟老夫子早就講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王守仁只要把這句話每天念上一百遍,就足以超然物外、百毒不侵了。
但是,老大道行高深,再怎麼水深火熱都扛得住,底下的小弟們可就慘了,跟隨王守仁到此的幾個年輕僕從,沒過多久就一個個病倒了。王守仁只好跟他們掉了個個兒,天天服侍他們,不但要砍柴、挑水、做飯,還要把飯餵到他們嘴邊。
小弟們被老大服侍著,肚子是飽了,可還是整天愁眉苦臉。王守仁擔心他們得憂鬱症,就每天朗誦詩歌給他們聽,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
小弟們聽完詩朗誦,感覺是好了一點兒,可每當抬頭看見月亮,又犯了思鄉病。這時候,王守仁就會給他們唱一些家鄉的小曲兒。但是,還是有個小弟超級難伺候,就算老大唱得再賣力也沒用,王守仁只好給他講笑話,聲情並茂,眉飛色舞,最後才算把這小子逗樂了。
在王守仁的精心照料下,僕從們的病總算好了。至此,王守仁才得以從俗務塵勞中抽身而出,專心求道,史稱其「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後來,王守仁自忖已將得失榮辱置之度外,唯獨「生死一念」尚未勘破,便給自己打造了一副石棺,日夜在棺中靜坐參究: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若聖人處此絕境之中,還能有什麼超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