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找不著北:心學與理學的PK
2024-09-26 05:00:46
作者: 王覺仁
弘治末年,王守仁復出,歷任山東鄉試主考、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等職,其間與翰林庶吉士湛若水一見如故,相交甚契。他們都對早已官方化、八股化的程朱理學深感不滿,稱其「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遂相約將真正的聖賢之學發揚光大。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王守仁開始收徒講學,力勸那些年輕士子不要沉溺於辭章記誦,應該首先樹立「必為聖賢」之志,然後致力於真正具有精神價值的「身心之學」。
所謂身心之學,就是我們前面提過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的學問,它可以使人內心強大;同時,它也是人的理性為自身立法的學問,可以讓人為自己建構生命的意義。
王守仁從少兒時代起便立志為聖賢,至今三十多歲,其間的心路歷程不可謂不曲折。對此,他的摯友湛若水曾幫他做了這樣的總結:「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
維根斯坦說過:「哲學問題具有這樣的形式——我找不著北。」王守仁在二十多年間經歷的「五溺」,就是屬於典型的「找不著北」的表現。明知「聖賢必可學而至」,但是學什麼,怎麼學,學到哪裡才是頭,卻沒有人告訴他。就像程朱的格物之學一樣,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可要格到何時才算數,也壓根沒譜兒。對此,就連程頤和朱熹兩位老夫子,也只能聳聳肩,攤攤手,說:「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顏回)亦不敢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自有貫通處。」
王守仁之所以一路走來這麼辛苦,今天溺這個,明天溺那個,首先固然是生命力過於旺盛、興趣愛好過於廣泛所致,但最主要的,還是他對於程朱「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之說的篤信和踐履。可是這麼格來格去,最後只能把自己的精神格得支離破碎、漫無所歸,至於北在哪裡,終究還是一片惘然。
直到陽明洞修道歸來,王守仁才隱約找著了一點兒北的蹤跡。這要得益於他與湛若水交流中得到的重大啟悟。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湛若水的號)多矣。」
那麼,王守仁從湛若水那裡所資甚多的,究竟是什麼呢?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當王守仁還在溺這個溺那個漫無所歸的時候,人家湛若水同學早就是根正苗紅的心學傳人了。湛若水的老師是陳白沙,而陳白沙被譽為明代心學的先驅,其學問所宗,正是宋明儒學中「心學」一派的創始人——陸九淵。
陸九淵與朱熹同為南宋一代大儒。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陸九淵是心學的開山掌門。陸比朱小九歲,兩人私下是朋友,但在學術思想上分歧巨大,因而掐了一輩子架。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應當時的著名學者呂祖謙邀請,朱陸兩大學派分別組團,前往江西上饒的鵝湖寺,舉行了一場南宋儒林最高級別的學術PK。本次「華山論劍」不僅陸掌門與朱大師親自到場,而且雙方的門人學生、新朋老友也全部參加,連同閩北、浙東、皖南的儒林高手也都聞風而來,可謂盛況空前,一時無兩。
擂台上,雙方圍繞著「無極與太極」「天理與人慾」「尊德性與道問學」等重大命題,展開了激烈的論戰。參賽選手們「板磚與口水齊飛,怒目共橫眉一色」,可持續PK了三天,最後卻誰也沒有說服誰。
分歧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這場朱陸之間的學術PK,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
關於朱老夫子的思想,我們已經有所了解。下面,我們就來看一看陸掌門的功夫是什麼路數,就知道他為何與朱老掐得那麼厲害了。
早在十幾歲時,小陸就經常思考宇宙人生的大問題。有一天,他看到古書中對「宇宙」二字的解釋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當下大悟,自道:「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然後又在讀書筆記上寫下這麼一句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從此,這句話就成了陸九淵開山立派的思想宗旨。
由於「吾心」與「宇宙」同一,陸九淵自然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題。他說:「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在此基礎上,他又提出了「發明本心」之說,意思是既然「本心」即是理,那麼為學的目的就在於發明本心,只要「切己自反」,便無須向外去求。因此,一個人既不需要讀很多書,也不需要格很多物,只要把妨礙本心的物慾剝落乾淨,即便大字不識一個,也可以在天地之間堂堂正正做一個人。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陸九淵喊出了一句振聾發聵的口號——「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六經注我」這個成語,就是打這兒來的。
陸九淵稱自家這種修行路數為「易簡功夫」,批評老朱的「格物窮理」瑣碎支離。他認為,應該教人「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對此,老朱當然很有意見,他反駁說,小陸的方法太簡約,有流於空疏之嫌,應該教人先「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
一邊是「發明本心」「六經注我」,一邊是「格物窮理」「我注六經」,針尖對麥芒,小販對城管,自然是吵翻天也和諧不了。
顯而易見,陸九淵這套簡易直截的心學功夫,對於歷經「五溺」依舊找不著北的王守仁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而在南宋與程朱理學分庭抗禮的九淵心學,到了明代,也因為程朱理學被明朝官方定於一尊而相形見絀,逐漸被邊緣化。所以,心學與守仁的相遇,實在是雙方之大幸,也是儒學之大幸,更是中國日後萬千學人之大幸!
沒有遇見心學,王陽明最終或許能當大官,但絕對成不了聖人;沒有遇見王陽明,陸九淵的心學只能流於小眾的孤芳自賞,甚至從此湮沒不聞,絕對不可能在明代重綻光芒,更不可能在後世大放異彩。
所以,陽明與心學,可謂合則雙美,離則兩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