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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理學對佛、道的複製

2024-09-26 05:00:40 作者: 王覺仁

  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十八歲的王守仁第三次參加會試,終於金榜題名、進士及第,從此登上大明的政治舞台。次年,他被授予刑部主事之職,奉命前往直隸、淮安等府,會同當地官員斷案審獄。在此期間,他查清了許多冤案,「所錄囚多所平反,民稱不冤」。

  公事幹完,性喜山水的守仁兄老毛病又犯了,就跑到九華山玩了一趟。在這裡,他參訪了許多奇人異士,第一個叫蔡蓬頭,是個道士。此人貌如其名,臉有菜色,蓬頭散發,長年在九華山隱居修仙。王守仁一看就知道此人不俗,便對他執禮甚恭,虛心請教修道之法。蔡蓬頭愛理不理,只翻了翻白眼,說了兩個字:「尚未。」大概是說王守仁還沒資格求仙問道,說完掉頭就走。王守仁以為有旁人在場他不便說,就屏退隨從,獨自跟在他屁股後面,一再求教,可蔡蓬頭始終就那倆字——尚未。

  王守仁不死心,再三作揖鞠躬,窮追不捨。蔡蓬頭被他纏得不耐煩,就說了一句:「你自以為執禮甚恭,可我看你終不忘官相。」然後咧嘴一笑,甩甩手走了,把虛心好學、不恥下問的王大人扔在原地,半晌沒回過神來。

  終不忘官相。這五個字可謂一針見血,把王守仁既愛修道又愛當官,既不舍山水又眷戀廟堂的糾結一語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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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守仁久久回味蔡蓬頭的話,不禁啞然失笑。

  第二天,王守仁又聽說地藏洞有個異人,住的是天然洞穴,睡的是松枝落葉(所以不用擔心房價暴漲),且長年不食人間煙火,餓了就摘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所以不用擔心有毒食品),堪稱貨真價實的「天然哥」。這樣的神人,王守仁當然要去拜會一下。

  隨後,王守仁攀峭壁,走險峰,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沒想到這哥們兒卻在睡大覺。王守仁懷疑他是假寐,也不客氣,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然後撓他的腳底。「天然哥」一個激靈就醒了,詫異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道:「路險,何得至此?」

  王守仁笑而不答,卻反問:「何為修道的最上乘功夫?」

  一照面就拋出如此重量級的問題,把「天然哥」嚇了一跳。他知道來者不俗,便不再裝酷,很真誠地跟王守仁探討了起來。兩個人聊得甚為投機,話題遍及儒、釋、道三家。二人從先儒的「盡心知性」聊到道家的「抱朴守一」,然後從程朱的「格物致知」聊到禪宗的「明心見性」,最後又聊到北宋大儒周濂溪和程明道。

  臨別前,「天然哥」用一句話結束了交談:「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

  周濂溪就是理學的開山鼻祖周敦頤,其代表作《太極圖說》吸收了道家的宇宙發生論,將之與《易傳》結合,建構了儒家哲學的宇宙生成模式。周敦頤的主要思想不僅受道家影響,也受到佛教影響,如其膾炙人口的美文《愛蓮說》的中心思想「出淤泥而不染」,就被指為是對法藏《華嚴經探玄記》中「如世蓮華,在泥不染」的copy,因而被錢鍾書譏為「拾人牙慧」。

  程明道就是「二程」中的大哥程顥,與弟弟程頤同為理學的代表人物。他十幾歲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然後遍學百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最後「返求六經」,歸宗儒學,與程頤共同創立了「天理」學說。宋明理學因此得名。

  作為理學的開山人物,周敦頤和程顥都有非常明顯的援道入儒、援佛入儒的傾向,儘管他們自己不太喜歡承認,但這種學術淵源昭然可見。縱觀儒學發展史,孔孟儒學重在修齊治平,其根本精神是實踐的、社會的、人倫的;到了漢唐時期,諸儒重在名物訓詁、典章制度,於儒學的本體論幾乎無所致意,更無所闡發;及至兩宋,儒學才別開生面,大談本原、心性和宇宙,並引領宋明理學走上了一條抽象的、心性的、本體化的道路,從而極大地推動了儒學的發展。由此可見,如果沒有佛道兩家在本體論、認識論、心性論上所提供的異常豐富的思想資源和理論工具,理學幾乎不可能發生。

  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九華山的這位「天然哥」才會把周程二人視為「儒家好秀才」。因為如果不是他們對佛道兩家進行大膽copy,宋代儒學便無法實現「推陳出新、繼往開來」的歷史使命。

  假如當時有智慧財產權法,周濂溪、程明道這幫理學大佬,估計都要被佛道兩家推上被告席。而作為理學在有明一代的重要傳承者和心學的集大成者,王陽明在這個被告席上當然也享有一個座位。換言之,王陽明從佛道兩家獲取的核心機密,一點兒都不比他的前輩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說白了,王陽明最終之所以會從程朱理學的「格物窮理」走向心學的「心即是理」,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於對佛道兩家思想的浸淫,同時也得益於佛道兩家教給他的操作性很強的修道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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