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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往聖賢之路

2024-09-26 05:00:34 作者: 王覺仁

  光陰荏苒,轉眼王守仁就十五歲了。這一年,他獨自離開北京,騎馬遊歷了長城,先後登臨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明稱「內三關」,為京畿屏障,乃兵家必爭之地)。

  佇立在巍峨雄壯、地勢險峻的關城上,王守仁極目遠眺,只見群山蒼莽,峰巒疊翠,岩溪在澗谷中潺潺奔流,蒼鷹在高天上自在翱翔,而長城則像一條蜿蜒伸展的巨龍,霸氣十足地橫臥在天地之間。

  霎時,一股指點江山、馳騁天下的豪情壯志陡然溢滿了他的胸膛。

  史稱王守仁這次遊歷,一路考察風俗民情,憑弔古戰場,思考御邊之策,「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其實,早在游長城之前,年僅十四歲的王守仁便成天「習學弓馬,留心兵法」,讀遍了所能找到的古代兵書,而且逢人便說:「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備。區區章句之儒,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由此可見,此時的王守仁雖然早已從貪玩厭學的頑童變成了認真讀書的三好學生,但是天性中固有的尚武任俠之氣,卻一刻也沒有從他的生命中消失。

  自宋朝以降,中國士大夫普遍養成了一種「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陋習,平時談玄說妙、講經論道,對經世濟民的實用之學不屑一顧,一旦社會動亂或外寇入侵,便只能懸樑投井,一死了之,以最愚蠢、最悲哀的方式為舊王朝殉葬。至於那些本來就只把聖賢之道掛在嘴上的假道學,就更不堪了,一遇危難立馬變節,連盡忠效死都做不到。

  對於這些百無一用的腐儒和口是心非的假儒,王守仁從少年時代起便深惡痛絕,因而才會以「通儒」自勵自勉。

  所謂通儒,就是能夠將「經濟之學」(經世濟民之學)與「心性之學」(盡心知性之學)融貫為一的符合孔孟精神的真儒。換言之,通儒的標準,就是德行與事功二者兼備、思想與行動毫無脫節。日後,王守仁之所以力倡「知行合一」之教,便是希望以此活潑剛健、渾然一體的真儒精神,療救那種空疏支離、浮躁虛偽的時代病。

  

  事實上,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光說不練的孩子,剛一立志要當文武雙全的通儒,他就準備甩開膀子上戰場了。當時,由於北方各地爆發嚴重旱災,官府救災不力,導致民變蜂起。如京畿地區的石英、王勇,陝西地區的石和尚、劉千斤等,集合了盜賊在周邊地區作亂,聲勢都搞得很大。而各地官兵多是酒囊飯袋,無力圍剿,只好任由他們在眼皮底下攻城拔寨,搶錢搶糧。

  眼看盜匪如此猖獗,以天下為己任的王守仁當然不肯坐視,於是便去找他老爸,說準備跟同學們聯名上書,請求從軍,還說只要朝廷給他壯士一萬人,便能「削平草寇,以靖海內」云云。王華聽了半天,只給了他這麼一句:「你腦子有病啊?滿嘴跑火車,找死啊你!」(「汝病狂耶?書生妄言,取死耳!」)

  王守仁的一腔熱血就這樣被澆滅了,從此一個字也不敢再提。

  當然,王守仁並未放棄自己的通儒之志,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起來而已。

  許多年後,當王守仁在南贛、江西、廣西等地接二連三地平定叛亂、「削平草寇」之時,我們仿佛仍然可以看到——當初那個立志要當通儒的倔強少年的身影。

  弘治元年(1488年),十七歲的王守仁聽從父親之命,到江西南昌與一位姓諸的遠房表妹完婚(岳父諸養和是他的表舅,也是王華至交,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可就在新婚之夜,王守仁幹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哭笑不得的事——他把新娘子一個人扔在洞房裡,跟大夥玩了整整一夜的躲貓貓。

  要問守仁兄這一夜是怎麼過的,說來好笑,他是跟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道一塊兒過的。

  其實,守仁兄也不是故意要放新娘鴿子,他這麼做,實在是無心之失。

  話說結婚這天,賓客們吃過喜宴,鬧過洞房,就各自散去了。王守仁陪新娘子坐了一會兒,感覺有點兒氣悶,就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沒想到在後花園裡走著走著,竟信步走出了官署,然後也不知怎麼七拐八彎,就來到了一處道觀前。

  王守仁仰頭一看,上書「鐵柱宮」三個大字。

  當時,守仁兄正對靜坐修道十分著迷,所以也不管他什麼宮,抬腳就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龍眉皓首的老道正在盤腿靜坐,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周圍氣場那可不是一般的強大。守仁兄歡喜得緊,連忙過去搭訕。老道仿佛預料他會來一樣,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來。

  談話中,老道自稱無為道人,說今年已經九十有六。王守仁看他精神矍鑠,聲若洪鐘,精神頭兒比年輕人還要健旺,心裡大為嘆服,料其必為得道之人,當即向他請教養生修道之法。老道也覺得跟這個年輕人挺投緣,便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

  於是,這一老一少就這樣進入了一個忘我之境——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此地是何鄉;不知日薄西山倦鳥歸巢,亦不知東方既白殘月漸隱;忘卻了一切人間紛擾,也忘卻了所有塵緣俗念……

  王守仁這邊廂渾然忘我,卻苦了那個在洞房裡傻坐了一夜的新娘子——本以為春宵一刻值千金,卻只能獨守空房到天明。

  拂曉時分,新娘子再也熬不住了,就去告訴了她父親。

  諸大人一聽,頓時又驚又怒。新郎官竟敢在洞房之夜玩失蹤,這算哪門子事兒?!

  諸大人立刻派出衙役全城搜索,最後終於在鐵柱宮裡,把那個渾然忘卻人間事的王守仁給逮了個正著。

  問明了事情原委,諸家父女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好,人家新郎官只是熱心求道,不是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那就原諒他這一回,下不為例。

  次年,王守仁攜新婚妻子返回越城。路過上饒時,特地去拜會了當地大儒婁一齋。婁大師是程朱理學的忠實信徒,他熱情地接待了王守仁,向他講解了一番朱子格物致知的大義,令王守仁深有感悟,尤其是最後一句,更是讓他受用終身。

  婁大師說:「聖人必可學而至。」

  就是這句話,從此照亮了王陽明的聖賢之路。如果說,少年時代的王守仁向塾師追問「第一等事」,還只是出於一種自發而模糊的生命本能,那麼現在受婁一齋啟發而樹立的「學為聖賢」之志,則無疑是一種自覺而堅定的精神追求。此後,每每端居靜坐,王守仁常自忖過去的種種諧謔豪放之過,猛下了一番克己改過的功夫。

  有了無為道人的修身養性之法,加上程朱理學的格物致知之義,王守仁就像一個得到了兩大門派武功秘籍的高手一樣,在「學為聖賢」的道路上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弘治五年(1492年),二十一歲的王守仁鄉試中舉,隨即趕赴京師,準備參加來年春天的會試。在複習備考期間,王守仁把能夠找到的朱熹的書全部通讀了一遍,然後苦思朱子的「格物窮理」之意。一天,他坐在窗前讀書,看到一句話,「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然後一抬頭,恰好看見後院那一片青翠蔥鬱的竹子,忽然有了想法。

  第二天,王守仁拉了一個姓錢的同學,準備按照朱子所講的道理開始格物。他要「格」的對象,就是後院的那叢竹子。既然朱聖人說「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那他就非要把竹子裡頭的天理格出來不可。

  接下來,兩個年輕人啥事兒不干,從早到晚就死盯著那叢竹子。就這麼盯了三天,錢同學實在扛不住了,兩眼一黑,歪倒在地。王守仁暗罵他不中用,讓下人把小錢抬下去灌參湯,然後一個人繼續格。

  四天,五天,六天……

  人家耶和華都把一個世界造好了,可王守仁愣是沒從竹子裡格出一絲天理來。到了第七天,耶和華收工休息去了,守仁的格物工作也終於有了結果。這結果跟小錢同學如出一轍——王守仁兩眼一黑,腦袋一歪,人事不省了。

  當然,天理還在烏有之鄉,沒跟守仁打半聲招呼。

  「格竹子」的徹底失敗,讓王守仁對朱子的格物之學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惶惑和懷疑:幾根竹子就格掉半條命了,我還拿什麼去格萬事萬物?!

  當然,此時的王守仁還不敢把這種懷疑公然表達出來,他只能用「聖賢有分」(當聖賢也要看有沒有天分)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

  平心而論,王守仁用這麼生猛的辦法格竹子,實在是誤解了朱子的本意。朱熹的格物窮理,意思是要通過對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事事物物的觀察、思考和研究,認識到其中蘊含的永恆而普遍的「理」。這個理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事物的條理、規律、準則,二是指生成天地萬物的宇宙本體。雖然「理」很抽象,但只要居敬存誠,窮究不已,等到用力久了,功夫深了,自有豁然貫通的一天。

  不難看出,程朱理學走的是漸悟的路子,而心性剛猛的王守仁則不自覺地用了佛教禪宗的頓悟法門,企圖畢其功於一役,從幾根竹子格出天理,其結果當然只能是兩眼一黑,腦袋一歪,被抬下去灌參湯了。

  雖然格竹子格出了笑話,但是王守仁這種拼命三郎的勁頭還是值得表揚的。因為,聖賢事業不同於做生意,並非每一筆投資都馬上要有回報。毋寧說,它更像是科學實驗,每一次失敗,都是向成功靠近了一步。換言之,就是在王守仁如此用功的當下,其精神境界就已經非常人可及了——即便尚未超凡入聖,也已經與流俗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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