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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這天說變就變了

2024-09-26 05:00:00 作者: 王覺仁

  七月二十九(9月14日),光緒帝在頤和園向慈禧太后請安。

  這一天,年輕的皇帝發現老太婆的神色有些異常。

  老太婆目光如刀,讓他不寒而慄。

  皇帝預感到了災難的降臨。回宮後,光緒立刻寫了一道密詔,讓楊銳火速出宮交與康有為。詔書寫道:

  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與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諸同志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等人接到密詔,慟哭不已。

  形勢已經極度惡化,皇帝和維新黨人全都危在旦夕。可是,這是一個手中沒有一兵一卒的皇帝,這是一群手無寸鐵的書生。

  

  怎麼辦?

  面對後黨的武力威脅,只有以武力對抗。

  可是,武力在哪裡?情急之下,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袁世凱。

  可問題是,這個人值得信賴嗎?

  康有為環視眾人,說:可以。

  眾人對視一眼,一齊把懷疑的目光拋向康有為。

  康有為說:「袁世凱夙駐高麗,知外國事,講變法,昔與同辦強學會,吾知其人與董、聶一武夫迥異,且擁兵權,可救上者,只此一人!」

  眾人面面相覷。事到如今,除了相信袁世凱,還能相信誰?

  當天,譚嗣同立即呈上密奏向光緒帝舉薦袁世凱。八月初一(9月16日),皇帝緊急召見袁世凱,破格提拔他為侍郎,令專辦練兵事宜。袁世凱受寵若驚的同時不免滿腹狐疑。沒想到第二天皇帝又召見了他,暗示他不須受榮祿節制,而且在緊急情況下應隨時入京覲見。

  袁世凱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場政治風暴的中心。

  原來這頂從天而降的侍郎烏紗,其實是一頂不祥的荊棘冠。

  一想到這裡,袁世凱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在這種非常時刻接受皇帝的特別封賞,無異於讓自己成為後黨的眾矢之的。

  不行!不到最後一刻,不能讓任何人看出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

  政治不僅僅是站隊的藝術。在很多時候,或者說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政治更是一種平衡的藝術。袁世凱隨後便匆忙拜會了軍機大臣剛毅、裕祿、王文韶等人,化解了後黨的敵意。為了進一步取得後黨的信任,袁世凱還故意請教王文韶,說是否需要把皇帝的封賞辭謝掉?王文韶一臉老謀深算地說:不必,如此一來反而痕跡太露。

  袁世凱心裡嘿嘿一笑說這還用你說,然後便堂而皇之地上書向皇帝謝恩,並且表示絕不辜負聖恩。

  八月初三(9月18日)深夜。北京西郊法華寺海棠院。袁世凱寓所。

  北京城萬籟俱寂。

  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了法華寺。

  聽到外面傳來急切的叩門聲時,袁世凱既有幾分意外,又感到在意料之中。

  來人是譚嗣同。

  看著這個深夜造訪的軍機章京,袁世凱的臉上迅速泛起同志般的笑容。他畢恭畢敬地把這個皇帝身邊的紅人引入內室,然後摒退了左右。

  「君謂皇上何如人也?」剛一落座,譚嗣同便直奔主題。

  「曠代之聖主也!」袁世凱毫不遲疑地說。

  「天津閱兵之陰謀,君知之乎?」

  袁世凱點點頭:「有所耳聞。」

  譚嗣同從袖中取出皇帝密詔遞給袁世凱,說:「今日可以救我聖主者,惟有足下!足下欲救則救之,苟不欲救……」譚嗣同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盯著袁世凱的眼睛說,「請至頤和園自首,供出在下。殺了在下,可以得富貴也!」

  袁世凱一臉正色,厲聲道:「君以袁某為何如人哉?聖主乃吾輩所共事之主,在下與君同受非常之遇,救護之責,非獨足下!若有所教,在下願聞。」

  譚嗣同又看了袁世凱一會兒。

  袁世凱雙目炯炯,不見絲毫閃爍。

  片刻後,譚嗣同收回目光,緩緩地說:「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祿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如此,但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強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聖主,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

  袁世凱說:「若皇上於閱兵時疾馳入我營,傳號令以誅奸賊,則在下必能從諸君子之後,竭死力以補救!」

  譚嗣同忽然笑了一下,身子前傾,說:「榮祿素來待足下不薄,足下何以待之?」

  袁世凱搖頭苦笑。稍頃才說:「昔常熟(翁同龢)欲增我兵,榮祿謂漢人不能握大兵權。常熟曰:『曾國藩,左宗棠亦漢人,何嘗不能任大兵?!』然榮祿卒不肯增也。蓋向來不過籠絡耳!榮賊心計險極巧極,在下豈不知之?」

  譚嗣同聞言,往後靠了靠,說:「榮祿固操(曹操)莽(王莽)之才,絕世之雄,欲對付之,恐非易事!」

  袁世凱突然怒目圓睜,斬釘截鐵地說:「若皇上在我營,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

  聞此擲地有聲之言,譚嗣同臉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對袁世凱平添了幾分信任。接下來,他們還詳細制訂了一個如何在閱兵式上營救皇帝的計劃。

  最後,袁世凱說:「今營中槍彈火藥皆在榮賊之手,而營哨各官亦多屬舊人,事急矣!既定策,則在下須急歸營,更選將官,而設法儲備彈藥則可也!」

  譚嗣同點頭,隨後又叮囑再三,至三更時分方才告辭離去。

  譚嗣同走的時候,濃重的夜色一下就把他吞沒了。

  這一晚,袁世凱徹夜未眠。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譚嗣同那個抹脖子的動作。

  譚嗣同的命,就這麼交到自己手上了?還有康、梁的命、所有維新黨人的命、甚至是光緒皇帝的命、大清帝國的命,就這麼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袁世凱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變得如此重要。

  他笑了。他看見自己姿態優雅地保持著平衡。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將倒向哪一邊。甲方說他是甲方的人,乙方說他是乙方的人,而看客們非得要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才知道:哦,原來他是這邊的人!

  這不叫騎牆,也不叫首鼠兩端,更不叫腳踩兩條船。

  這叫政治體操。

  八月初五(9月20日)上午,光緒帝又一次召見了袁世凱。

  袁世凱仍舊優雅地走在平衡木上。他對皇帝說:「新進諸人,固不乏明達勇猛之士,但閱歷太淺,辦事不能縝密,倘有疏誤,累及皇上,關係極重,總求十分留意!」

  皇帝點頭,覺得康有為和譚嗣同推薦得沒錯,這個人老成持重,的確可以擔當大任。

  在回天津的火車上,袁世凱再一次笑了。

  皇上啊,如果最終你贏了,這是臣的一番耿耿忠言,凡事小心總沒有壞處;如果你輸了,這是臣有言在先,是你的人辦事不力漏了口風,不要怪我。

  車到站了。袁世凱站在車站門口。隨從牽來了馬。

  向左走,是軍營;向右走,是直隸總督衙門。

  最後一刻終於到來,平衡木體操該結束了。袁世凱選擇了一個方向,狠狠揮下手中的鞭子。戊戌年的歷史,緊跟著袁世凱的馬蹄向直隸總督衙門疾馳而去。

  片刻之後,直隸總督榮祿十萬火急地趕到火車站。

  一架專列拉響汽笛呼嘯著奔向北京。

  「戊戌政變」開場了。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清晨。北京紫禁城。皇帝寢宮。

  又是一個陰天。

  光緒帝站在御書房的窗前。

  他發現《馬關條約》談判的那些日子,天也是這麼陰著。

  皇帝手上拿著一本康有為編撰的《波蘭分滅記》。書中寫波蘭國王一意變法,卻遭守舊黨摯肘,終至覆亡,被俄奧分滅。

  光緒帝不勝唏噓。他久久地凝望灰沉的天空,眼中忽然淚光閃動。

  西太后慈禧就是在這時候領著一群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年輕的皇帝聽見一聲怒喝:「我養了你二十年!你竟然聽信小人之言,要謀害我麼?」

  「兒臣並……並無此意。」 光緒帝聽見自己暗啞而顫慄的聲音仿佛來自一口三千年深的枯井。

  「痴兒!今日無我,明日又安有你?!」

  年輕的皇帝被太監們拖走的時候,身後掉下了一個東西。那是《波蘭分滅記》——一個王國覆滅的歷史。

  皇帝被扔進了南海的瀛台。

  這是一座四面環水的孤島。

  這是一座煙波浩淼的美麗牢房。

  二十七歲的光緒皇帝,將在這裡看完十載的雪落與花開,然後懷抱著中興與富強的夢想,在孤獨與絕望中死去。

  是日,慈禧太后發布上諭,宣稱皇帝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之時,有不克勝任之感,籲請皇太后臨朝聽政。

  至此,歷時僅一百零三天的「戊戌變法」宣告失敗。

  同日,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崇禮率領三百名緹騎(禁軍捕吏)大肆搜捕維新黨人。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康有為弟)先後被捕。

  而在政變的前一天,康有為已遵照光緒帝命他速離北京的密詔,搭乘輪船前往上海。皇帝名義上是讓他接管已轉為官報的《時務報》,實際上是用心良苦地在保護他。康有為就此躲過一劫。抵達上海後,康有為便在英國人的保護下乘兵船逃往香港,隨後流亡日本。

  這一天,梁啓超正在瀏陽會館譚嗣同的寓所中,仍在與其擘劃如何挽救新政。突然有人來報,南海會館已被查抄,康廣仁已經被捕,北京城中到處都在抓人。隨後,慈禧垂簾聽政的消息也傳來了。譚嗣同聞訊,面不改色地對梁啓超說:「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事而救先生焉。」

  梁啓超當即躲入日本使館尋求政治避難。

  而譚嗣同已抱定赴死的決心,在瀏陽會館足不出戶地坐了一天一夜,等人來抓他。

  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朝廷的緹騎始終沒來。

  譚嗣同不慌不忙地整理了自己平生所著的書籍、詩文、辭稿及家書,裝了一箱,提到日本使館交給了梁啓超,勸他儘快赴日本。梁啓超勸他一塊走,譚嗣同笑了笑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然後與梁啓超一抱而別。

  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初七,初八,初九。又是三天過去了,後黨似乎把譚嗣同給忘了,抓捕他的緹騎一直沒有出現。譚嗣同就利用這幾天的時間,與大刀王五等義士日夜籌劃營救皇帝,可最終也無計可施。在這三天裡,日本使館的友人三番五次勸他流亡日本,譚嗣同一再回絕。日本友人最後要強迫他走,譚嗣同厲聲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八月初十,效率十足低下的朝廷緹騎終於姍姍來遲地包圍了瀏陽會館。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相信,這個重大的政治犯已經在這裡等了他們足足四天四夜。

  同日,梁啓超在日本領事的幫助下化裝逃到天津,從天津乘大島號軍艦流亡日本。

  「戊戌政變」期間,被逮捕、革職、流放、查抄家產的維新黨人還有:李端棻、徐致靖、陳寶箴、張蔭桓、黃遵憲、文廷式、王照、宋伯魯、張元濟、熊希齡……

  沉沉夜色籠罩著刑部大牢,譚嗣同佇立在黑暗中。微弱的燭光下,我看見他的目光淡定而從容。監獄的牆上,留下了譚嗣同的一首絕命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有一種精神可以穿越黑暗,顛覆死亡。有一種智慧可以勘破俗世成敗,笑看人間滄桑。有一種選擇總是讓芸芸眾生惋惜又錯愕,有一種姿態總是讓「肉食者」憤怒而緊張。「肉食者」的監牢只能囚禁必死的軀殼,而不羈的靈魂卻可以破壁而出,化作昏天暗地間的一道閃電。百年之下,我依舊可以看見它那刺目的光芒。

  歷史是目盲的,它總在跌跌撞撞中迷失方向。當一個民族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上茫然四顧的時刻,總要有人選擇前行,有人選擇倒下。前行的人變成族群的雙腳和眼睛,引領人們從羸弱走向堅強,在絕望中找尋希望;倒下的人化作族群的勇氣和信念,催醒後人的勃勃血氣,撐起民族的一根脊樑!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1898年9月28日)下午。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

  譚嗣同、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被押赴刑場。

  刑場四周萬頭攢動。

  中國老百姓喜歡看殺頭。咔嚓一聲,人頭落地,鮮血飛濺。那感覺就一個字——爽!至於殺的是江洋大盜還是維新黨人,他們可不在乎。既然是朝廷要殺,那他們當然就該殺。

  譚嗣同臨刑前仰天長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圍觀的人群嗡的一聲,然後不停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見過被砍頭的,沒見過這種被砍頭的。人群有點失落,因為沒聽見「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怪可惜的。不過喊了就好,雖然喊什麼實在沒聽清,可在鬼頭刀前喊得出聲的,都是好漢。是的,二十年後肯定又是一條好漢!

  這一天,菜市口先後響起六聲咔嚓,六顆人頭落地,六道鮮血飛濺。

  人群嗡嗡不止——那感覺啊,嘖嘖嘖,嘖嘖,嘖……

  晌午剛剛放晴的天空轉眼間又是一片陰雲密布。一道閃電突然劈開昏暗的蒼穹。緊接著,一串驚雷便炸響在人們的頭頂,刑場上圍觀的人群頓時抱頭鼠竄。

  這天咋說變就變了呢?!

  暴雨傾瀉而下,刑場上的遍地鮮血很快就被沖淡了。

  這一年,有個三十二歲的廣東人正在日本亟亟奔走。他逢人便說,要推翻滿清,建立共和。這個人叫孫文。

  大家都叫他孫中山。

  【知識點】晉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賈誅滅趙朔家族,趙朔的朋友程嬰、門客公孫杵臼為救護趙氏孤兒,演了一出苦肉計:杵臼犧牲自己,保護了趙氏孤兒;程嬰忍辱負重,將趙氏孤兒撫養長大。月照,日本幕末時期尊王攘夷派的僧侶,與明治維新志士西鄉隆盛是好友。1858年,幕府發動「安政大獄」,鎮壓反對派。二人遭到追殺,逃亡至錦江灣時,雙雙投海自盡。月照身死,西鄉隆盛卻奇蹟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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