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帝國烏雲中的閃電——「戊戌政變」始末
2024-09-26 04:59:47
作者: 王覺仁
一 紫禁城的黃昏
清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春,烏雲低垂,籠罩著古老的紫禁城。
臉色蒼白的光緒皇帝斜倚在寬大的龍椅上,神情有些恍惚。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們又在打口水仗了。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一個個都顯得義憤填膺、憂國憂民,可光緒皇帝實在聽不清他們都在吵些什麼。
他也不想聽。
從去年初秋與日本開戰以來,大臣們吵得越凶,前線就敗得越慘。一封封加急戰報像雪片般飛進了紫禁城,可皇帝從頭到尾只看見了兩個字——淪陷。
最初是朝鮮的牙山和平壤先後淪陷,接著是北洋艦隊在黃海海戰中遭受重創,往後日本人就長驅直入了。在遼東,一路日軍突破鴨綠江防線後,九連、安東、鳳凰城、長甸、寬甸、岫巖、海城相繼淪陷;另一路日軍在花園口登陸,清朝海、陸軍未作任何抵抗就放棄了陣地,日軍兵不血刃地占領了花園口和大連,接著又攻占了旅順。
再後來,日軍聯合艦隊封鎖了威海衛港口,又從山東榮成灣龍鬚島登陸,占領了南北炮台。泊於劉公島的北洋艦隊腹背受敵,最後全軍覆沒。威海衛淪陷。
最新的戰報說:遼東清軍又遭慘敗,牛莊、營口、田莊台在六天之內全部淪陷。又有戰報說,東南沿海的澎湖也淪陷了。
淪陷。
淪陷!
淪陷……
二十四歲的光緒皇帝始而震驚,繼而憤怒,終而麻木。
看著依舊口沫橫飛的大臣們,皇帝知道主戰派實際上已經沒有底氣了。他們現在不過是為了面子在死撐而已。
要說主戰,自己從一開始就是最堅定的主戰派。可瞧瞧這一串戰報,天朝將士打的這叫什麼仗!戰無一勝,幾無還手之力,就連李鴻章苦心經營整整十年的北洋水師也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這仗還怎麼打下去?再說了,太后歷來反對開戰,如今日本人北則竟逼遼瀋,南則直進京畿,陵寢重地和宗廟社稷全都危在旦夕!這一切,還不都讓她料中了?退一步說,就算前線不敗,可太后要是不讓打,誰還敢打?!
光緒皇帝站了起來,一身不響地走出了大殿。
背後的爭吵聲戛然而止。
都這麼多天了,李鴻章的電報也該來了吧?
皇帝瞥了一眼頭上的天空。
天還是陰著。
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95年4月17日)。一個九州同悲的日子。
這一天,李鴻章在日本與伊藤博文簽定了《馬關條約》。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朝廷和李鴻章之間的電報來來往往,就具體的和約條款已經反覆磋商了無數次,按說不管是割地還是賠款都已經讓人麻木了,可是一旦條約真的簽下來,光緒皇帝還是忍不住感到五內俱焚。
李鴻章電傳過來的條約只是幾張薄薄的紙,可皇帝這一天卻好幾次沒拿住。
此刻,皇帝再一次從地上拾起失手落下的和約。
他不想看,不忍看,不敢看。
可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條約的大意是:一,中國承認朝鮮的獨立自主;凡有損獨立自主體制,即如該國向中國所修貢獻典禮等,嗣後全行廢除。二,中國將以下地方的管理之權並將該地方所有堡壘、軍器工廠及一切屬公物件,永遠讓與日本:遼東半島;台灣全島及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三,中國賠償日本軍費白銀二億兩。四,增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個通商口岸,日本輪船可沿內河自由出入以上各口;允許日本在中國各通商口岸設立工廠……
臉上忽然有些癢,光緒皇帝伸手一抹。
他抹下了一把淚水。
早在和約簽定的兩天前,正在北京參加會試的舉子中就已有人獲知了條約的內容。
為首的就是康有為和梁啓超。
這一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條約,就像一聲晴天霹靂轟然炸響在他們的頭頂。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立即發動廣東的舉子聯名上書,要求拒籤條約。湖南的舉子們聞風而動,加入了抗議的行列。
然而,就連光緒皇帝都回天乏術了,還有誰能阻擋條約的簽定呢?
條約正式簽定的消息公開之後,舉國震驚,朝野沸騰。拒和廢約、遷都再戰的呼聲響徹北京城。三月二十六日(4月20日),廣東、湖南、江蘇、湖北、陝甘、直隸、山東、台灣等省的舉子紛紛匯集到都察院門前,上書請願。台灣舉子更是聲淚俱下,痛斥朝廷割讓台灣之舉。
然而,這種自發的抗議活動除了泄一時之憤外,實在無以挽救時局。康有為和梁啓超看著這一幕,一個念頭在他們心裡萌生:必須將人們組織起來,把這種分散的個人行為轉變為一場集會化的政治運動,在反對和約的基礎上,進而提出變法圖強的政治綱領。
接下來的日子,梁啓超等人日夜奔走、多方聯絡,終於在四月六日(4月30日),把十八省的舉人全部召集到了宣武門外的松筠庵諫草堂。松筠庵是明臣楊繼盛的故居,諫草堂正是楊繼盛當年為了彈劾奸相嚴嵩而起草奏章的地方。康、梁二人選擇這個地方,就是希望以先賢為榜樣,激發人們的報國之志。集會上的舉子代表們一致決定,於四月初十(5月4日)召集所有赴京會試的舉子,進行一次總請願。
康有為當即奮筆疾書,用一天兩夜的時間寫出了一萬八千餘言的上清帝書。隨後,十八省的一千三百多名舉人全部在上面簽名。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公車上書」(漢代以公家車馬載送應舉的人,後來即以「公車」代指入京應試)。這道上書提出了四項政治主張,而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變法」。這四項是:一,下詔鼓天下之氣;二,遷都定天下之本;三,練兵強天下之勢;四,變法成天下之治。
這份滿載著康、梁等人政治理想的上書遞上去了,可都察院卻以條約已簽、無法挽回為由拒絕接受上書。
康有為和梁啓超的滿腔熱血頓時凝固了。
四月初十這一天,集會約定的行動日期也到了。
然而,什麼事都沒發生,北京城似乎比以往更為平靜。
各省的舉子全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朝廷的威脅和打壓。在這個本應轟轟烈烈的日子裡,他們卻默默打點行囊,神色黯然地離開了北京。台灣的舉子最後遙望了一眼京城的雉堞,再一次泫然落淚。這一去,他們將不再是煌煌大清帝國的子民,而是苟活在日本殖民地上的卑賤的螻蟻。
當他們踏上蒼涼的歸途,身後是大清王朝的落日殘陽,前方是一面高高飄揚的太陽旗。
這是還鄉嗎?
不,這是去國。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公車上書的第二天,康有為竟然金榜題名,高中進士第八名,並被任命為工部主事。
康有為苦笑。此時此刻,再去那齷齪不堪的官場上當一名卑躬屈膝、阿諛逢迎的小吏,對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了。如今他想的是維新,是變法,是振衰起弊、富國強兵,是挽救國家民族於危亡。早在光緒十四年(1888)六月,康有為至北京應鄉試時,就曾寫過《上清帝第一書》,痛陳時弊,呼籲變法,卻被守舊派官僚壓了下來。這次「公車上書」是《上清帝第二書》,也未能到達皇帝手上。於是這一年的舊曆四月底,康有為憤然寫下了《上清帝第三書》……
這次上書改變了策略,不再提廢約遷都之事,因此終於通過了有關部門的審核,遞到了光緒皇帝手裡。光緒閱畢,那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紅暈。他立即命閣臣眷抄三份副本,一份呈西太后,一份存乾清宮以備隨時御覽,一份發各省督撫議處。隨後,光緒皇帝頒布了「發各省督撫會議奏復和舉人才詔」兩道諭旨,其中內容多采康有為的變法主張。
康有為大受鼓舞,於五月初八(6月30日)再呈《上清帝第四書》。正式向皇帝提出「設議院以通下情」,亦即採用西方式的議會政治。可想而知,如此激進的政治主張不可能不引起守舊大臣的憤怒和恐慌。這次上書再度被阻。
然而,光緒皇帝和他身後的帝黨集團已經聽到了康有為的聲音。
他們決定不再讓這聲音歸於沉寂。
這一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一個老人突然造訪南海會館,說要找寓居在此的康有為。
會館的僕人告訴他康先生出去了。
老人大失所望,臨走前留下了名字,說務必轉告康先生。
僕人聽到老人的名字後愣了好一會兒,等他回過神時,老人早已走遠了。康有為回來後,僕人既興奮又神秘地告訴他有客來訪。康有為問:誰?
僕人說:翁同龢。
翁同龢?這個天子之師、當朝一品大員、帝黨的中堅人物翁同龢,竟然親自登門拜訪一個尚未就任的六品工部主事?!
康有為大感意外,同時也頗為驚喜,隨即趕往翁府拜會。賓主落座,稍稍寒暄之後,翁同龢表示要向康有為謝罪。康有為又是一陣詫異,問他何出此言?翁同龢說,早在十年前便已看過康有為的第一次上書,書中提及日本人變法自強後必定覬覦朝鮮和中國。當時認為這是危言聳聽,所以沒將上書轉呈皇上,不想而今一一應驗,頗為後悔當初不用康有為之言,感到很慚愧。
翁同龢說完,不等康有為回話,又急切地問:「以先生之見,目下當務之急為何?」
康有為一聲長嘆:「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何況磨牙涎舌、思分其餘者,尚有十餘國。遼台茫茫,四變擾擾,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我中國孱臥於群雄之間,鼾寢於火薪之上;政務防弊而不務興利,吏知奉法而不知審時,士主考古而不知通今,民能守近而不能行遠。長此以往,吾為突厥黑人不遠矣!而今之勢,非變法不足以立國!」
這一次促膝長談,從日暮一直持續到夜深。翁同龢反覆詢問,康有為侃侃而談,二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最後,康有為請翁同龢敦促皇上立即實行變法。翁同龢長嘆一聲,說:「與先生雖是第一次謀面,然相知十年,實如故人。老夫就和先生說句實話吧,皇上並無實權,而太后又極為猜忌。皇上每當賞賜一些點心給近支的王公大臣,太后必定要將其剖開,看看裡面是否藏有密詔。如今連老夫也被盯上了,只要有客人來訪,敝府門口必定有人蹲守窺探。故老夫如今頗不願見客,實是有難言之隱啊!」
康有為聽完,良久無語。
看來,倘若不能出現一個像唐朝張柬之那樣的人物來施展雷霆手段,這新政顯然是無從措手了。康有為想。
隨後的日子裡,翁同龢極力向光緒皇帝介紹康有為的維新思想,光緒帝頗受啟發和觸動,遂下定變法的決心。這一年舊曆六月,光緒帝與翁同龢草擬了十二道詔敕,準備發布一系列維新政令。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慈禧太后的眼睛。
她很快就撤掉了翁同龢的毓慶宮行走之職。
光緒帝看著那十二道未及發出的詔書,目光迅速恢復了以往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