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削藩:皇權之戰的導火索
2024-09-26 04:59:32
作者: 王覺仁
這一年夏天,一群人騎著快馬離開北平,日夜兼程地飛馳在前往應天的路上。
這不是如刀的北風要劃向南方,而是燕王朱棣要回京奔喪。然而,朝廷派出的使臣卻在淮安堵住了燕王一行。使臣宣布太祖遺詔: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
朱棣怔住了。可他只怔了短短的一瞬,便毅然掉轉了馬頭。隨後,他讓自己的三個兒子代他入京奔喪。朱棣知道,除非他採取另一種方式出發,否則在這一生當中,朱允炆不可能讓他再踏進應天一步。
與此同時,各地藩王陸續接到阻止他們進京奔喪的遺詔。藩王們大為不滿。他們都很清楚,這所謂的遺詔無非是那個乳臭未乾的侄子和他身邊的謀臣鼓搗出來的。可是,為了防止藩王入朝奪位就不讓人奔喪,這也太不近情理了!
一時間,藩王們群情洶湧,牢騷怪話滿天飛。
只有朱棣保持沉默,毫無怨言。
他甚至還咧嘴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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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好,他想,這會讓人的絕望更深。
給建文帝支招的謀臣是兩個讀書人:齊泰和黃子澄。
齊泰是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的應天府鄉試第一,次年得中進士,歷任禮部和兵部主事,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以兵部郎中升任左侍郎。黃子澄是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的會試第一名,次年殿試的第三名,是朱允炆任儲君期間的東宮大臣。朱允炆登基後數日,立即擢升齊泰為兵部尚書,擢升黃子澄為太常卿兼翰林院學士、同參軍國事。
為了鞏固剛剛到手的權力,君臣三人日夜密謀,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削藩!
齊泰認為燕王朱棣是最大的威脅,建議先從燕王開刀。黃子澄說:「不然。周、齊、湘、代、岷諸王,在先帝時多有不法,要削掉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如今要問罪,應從周王下手,他是燕王的同母弟,削掉周王,就是斬斷了燕王的手足!」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七月,朱允炆登基僅僅兩個月後,在開封的周王便突然遭到逮捕,被押解回京。八月,周王被廢為庶人;同時,齊、代、岷諸王相繼被捕。第二年四月,湘王自焚而死;同時,齊王、代王被廢為庶人。六月,岷王被廢為庶人。
一年之內,建文帝廢黜了四個藩王,逼死了一個。動作不可謂不快,效率不可謂不高。氣勢洶洶,劍拔弩張。然而,朱允炆顯然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因為他把最大的威脅者燕王朱棣留到了最後,這就給了朱棣充分的時間作準備。同時,年輕的皇帝越是對其他藩王張牙舞爪,越是遲遲不敢對燕王下手,就越是暴露出他的心虛和膽怯。
在一個拳擊台上,當一個拳擊手圍繞著對手不停地比劃、不停地跳躍卻始終不敢出拳,而另一個拳擊手冷冷地站在台中央時,我們就很容易看出,這場比賽的主動權其實是操在誰的手中了。
當朱允炆忙著削藩的時候,朱棣都在幹什麼呢?
他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皇帝的削藩行動一開始,朱棣身邊的謀士就力勸他起兵。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皇帝身邊的謀臣都是一些滿腹經綸的儒生,而燕王身邊的智囊卻是一些和尚、相士和卜者;皇帝從儒生們身上汲取的是古人和書本上的權謀智略,而燕王從這些奇人身上汲取的卻是民間的實用智慧;儒生們給皇帝提供了政治鬥爭的具體步驟和手段;而奇人們卻給了燕王宏大的抱負和必勝的信念。
在這場叔侄之間的生死對決開場之前,朱棣其實是有些信心不足的。因為,二者的力量對比太過懸殊:他只據有北平一隅,而皇帝卻坐擁天下;他所能掌控的兵力最多不會超過十萬人,而所要面對的卻是整個帝國的軍隊。所以,當和尚道衍力勸他起兵的時候,朱棣猶豫不決地說:「民心向彼,奈何?」
道衍的回答是:「臣知天道,何論民心!」
在中國古代,天道是所有革命者最喜歡用的理論武器,它雖然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有效地激發人們的信念。退一步說,就算鼓吹者和革命領袖本身都半信半疑,但並不妨礙千千萬萬人義無反顧地投奔到這面激動人心的旗幟之下。當然,前提是:無論鼓吹者和領袖本身是否真的相信天道,也無論在如何艱難的情況下,他們都要表現得信心滿滿,並且把這面大旗揮舞得虎虎生風。
道衍為了增強燕王的信心,隨後便把相士袁珙推薦給了燕王。袁珙進入燕王府後,一看見朱棣,第一句話就說:「龍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
神童是夸出來的,皇帝有時候也是。
在這些術士的「拇指教育」下,朱棣終於下定了決心,隨即大舉招納豪傑志士,和道衍等人一起選將練兵,隨時準備舉事。
此時此刻,朱允炆正在他的皇宮中,跟翰林院侍講方孝孺一起熱烈地探討《周禮》。直到燕王秣馬厲兵的消息傳到應天,他才猝然想起——最大的敵人還在。
朱允炆急召齊泰和黃子澄商議,隨即作出了嚴密布署:首先,借邊防之名,把燕王屬下的精銳親兵調到塞外駐防,削弱燕王的軍事實力;同時,調任工部侍郎張昞為北平布政使兼都指揮使,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司,不但完全接管北平的行政和軍政,並且密切監視燕王的一舉一動。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三月,建文帝又一口氣發布了四道軍事命令:一,命都督宋忠率兵三萬屯駐開平(今內蒙古多倫縣),把原屬燕王的親兵劃歸帳下;二,將永清左衛軍調駐彰德(今河北臨漳西南),永清右衛軍調駐順德(今河北邢台市),對北平形成包圍之勢。三,命臨清都督徐凱、山海關都督耿瓛舉行聯合軍事演習,對燕王進行威懾。四,將燕王屬下的蒙古騎兵將領觀童調回京師,並把觀童手下的精銳騎兵也一併劃給了宋忠。
至此,燕王朱棣的勢力範圍,實際上只剩下了一座燕王府,而且手下的精銳勁卒也已被抽調一空。
做完這一切,朱允炆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在他看來,此刻的燕王朱棣,已經是一隻被拔光了羽毛的老鷹,只等著任他宰割了。然而,此刻的朱允炆並不知道,他的削藩行動,已經點燃了皇權之戰的導火索。
這一年春夏之交,一首奇怪的歌謠忽然在應天城的街頭巷尾傳唱開來:
莫逐燕
逐燕燕高飛
高飛上帝畿
當然,誰都知道這首歌在唱什麼,所以大人們通常是不敢唱的,只有一些天真無邪的兒童在蹦蹦跳跳地唱,而且還得背著大人偷偷唱,不然會被大人們掌嘴巴。
朝廷很快下令追查。但查到最後,只知道最早是一個遊方道士在京城中邊走邊唱的,歌謠傳唱開後,這個神秘的道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不用查也知道,這個道士肯定來自北平的燕王府。說白了,這是朱棣的心腹謀士道衍和袁珙等人,在跟年輕的皇帝朱允炆打心理戰。
這年夏天,北平突然傳出一個令人困惑和震驚的消息——燕王瘋了!
消息說,平素莊重威嚴的燕王,忽然變得語無倫次、舉止癲狂,天天跑到大街上大呼小叫,還衝進酒樓搶東西吃,甚至動不動就躺在土堆上或陰溝邊,一整天昏睡不醒。負責監視的張昞和謝貴聞訊,滿腹狐疑,便親自趕到燕王府刺探虛實。其時正值盛夏,酷熱難當,可張、謝二人卻驚訝地發現,燕王居然在一個熱焰升騰的火爐邊烤火,而且渾身顫抖,嘴裡不停念叨:真冷啊,真冷啊……
張昞和謝貴相顧無言。看來,這燕王是真的瘋了!
二人立刻上奏朝廷,建文帝幾乎也有些信以為真了。
然而,張昞和謝貴很快又收到了一條密報,那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燕王府的長史葛誠送出的。他說:「燕王根本沒瘋,二公千萬不可懈怠!」隨後又將真實情況上奏皇帝。
建文帝不得不佩服朱棣的老謀深算。
他這顯然是在麻痹朝廷,拖延時間,為謀反作準備。
這時候,燕王的一個部下鄧庸恰好入京辦差。建文帝立刻命人將他拘捕,並突擊審訊。結果不出所料,鄧庸招供了燕王的全部謀反事實。皇帝立刻向張昞、謝貴和張信發出密詔,命他們逮捕燕王。
可朱允炆絕對想不到,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派駐北平的一個大臣居然倒向了燕王。
這個人就是張信。
他接到密詔後犯了躊躇,不知該不該對燕王動手,只好去求教母親。
歷史在這個地方跟朱允炆和朱棣都開了一個小玩笑。在這你死我亡、千鈞一髮的一刻,他們的命運卻在某種程度上交到了一個足不出戶的老太婆手裡。
張信的話剛說完,老母親就斬釘截鐵地說:「這事絕不能幹!我常聽人說,燕都有王氣,燕王當為天子。當有天下的人是害不死的!你千萬別蠻幹,否則必定招來滅門之禍!」
就這樣,大明帝國的下一任天子,就在這個老太婆樸素的政治觀中誕生了。四年後,當塵埃落定、江山易主,老太婆肯定會為當初的先見之明而得意不已。
張信覺得老母親的話很有道理,當即前往燕王府。可一連跑了兩趟,都被燕王拒絕。第三次,張信橫下一條心,堅決求見,如若不見他就不走。燕王只好讓他進去。張信入內,燕王仍舊躺在床上裝病。張信拜倒在地,說有密事相奏。燕王還是一副中風的模樣,呲牙咧嘴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張信只好把話挑明了:「殿下不要再這樣子了,臣今天是奉密詔前來拿你的,殿下如果真的沒有別的想法,就請束手就擒,如果還有什麼別的想法,就不要再瞞我了!」
朱棣一聽,立刻翻身下床,向張信納頭便拜:「先生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啊!」
隨後,朱棣立刻召來道衍,籌划起兵。
與此同時,張昞和謝貴已經調集軍隊在整座北平城中實施了嚴密布防,各個城門均有重兵把守。北平實際上已經進入了戒嚴狀態。燕王府成了一座孤島。
形勢異常危急,朱棣急命心腹將領張玉、朱能率兵進入燕王府防守。
二將到來時,身後跟著八百個人。
這是朱棣最後的資本。
憑著這八百個人,朱棣要殺出一條血路,要對抗一個帝國,要重新締造天下!
這一刻,朱棣的心中寫滿了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