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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建成謀反案:誰是幕後黑手?

2024-09-26 04:58:30 作者: 王覺仁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夏,炎炎烈日炙烤著大唐王朝的帝京長安,太極宮中到處閃耀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白光。連日來,天子李淵一直感覺自己被灼人的熱浪團團包裹著,不僅渾身乏力,而且心情煩躁。除此之外,太子與秦王的矛盾衝突似乎也在這時候進入了白熱化狀態,甚至出現了武力對抗的苗頭。這一切,無不讓李淵感到心煩意亂並且極度不安。

  五月中旬,位於長安以北宜君縣境內的避暑行宮——仁智宮竣工落成,李淵當即決定去仁智宮避暑散心,紓解一下連日來鬱悶煩躁的心境。為此,他特意點了兩個兒子的名:秦王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讓他們陪同前往,同時命太子李建成留守長安,負責處理日常政務。

  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兄弟仨待在一起,否則他們准得鬧事!

  李淵覺得自己的安排很合理。把這幾個小子分開,自己或許就能在這林木幽深、風景宜人的仁智宮過一個安心而清涼的夏天了。

  可李淵並不知道,他的鑾駕剛剛出了長安,有兩個東宮的軍官隨後就押著幾車「物資」悄悄離開京城,一路向西北方向急行。他們是太子手下的郎將爾朱煥和校尉橋公山,車上裝的是一大批嶄新的盔甲。二人奉太子之命,準備將盔甲運往慶州(今甘肅慶陽縣),交給都督楊文幹。

  六月初,也就是在李淵駕臨仁智宮的同時,爾朱煥一行也走到了位於長安與慶州中途的豳州(今陝西彬縣)。不知道為什麼,爾朱煥和橋公山到達豳州時就不再往前走了,而且突然向豳州方面舉報,聲稱有重大案情要上告。豳州地方官不敢怠慢,即刻將他們送到了天子所在的仁智宮。爾朱煥和橋公山隨即向李淵面奏,指控太子李建成準備與慶州都督楊文幹裡應外合,趁天子不在京城之機發動兵變!

  那一刻,李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他極度震驚並且滿腹狐疑的時候,又有一個叫杜鳳舉的人也從寧州(今甘肅寧縣)趕赴仁智宮告發了太子。他的指控和爾朱煥、橋公山如出一轍。

  這個杜鳳舉是什麼角色,史書並無記載,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他和爾朱煥、橋公山的背後,一定有一種相同的力量在操縱,否則他們不太可能在同一時間對太子李建成發出同樣的指控。

  面對接踵而來的控告,李淵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找了一個理由,傳令太子到仁智宮面聖。無論太子謀反是真是假,李淵都必須在第一時間把他控制住。

  

  接到天子手詔後,東宮立刻亂成了一鍋粥。幕僚們開始七嘴八舌地獻計:太子舍人徐師謨提議,乾脆起兵,趁天子不在把京師占了!詹事主簿趙弘智則提出了一個比較理性的建議,他認為:太子應該貶損車服、摒棄隨從,獨自上山向皇帝請罪。

  李建成思慮再三,最後聽從了後者的建議,隨即帶著東宮屬官前往仁智宮,在距行宮六十里外命隨從們留下,僅帶著十餘個侍衛上山面聖。

  一見到李淵,李建成立刻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極力表明自己的清白,而且「叩頭謝罪,奮身自擲,幾至於絕。」可李淵卻一臉怒容,不為所動,一直到太子表演完了,才命人把太子軟禁起來,當晚只給了他一碗麥飯充飢,並命殿中監陳福嚴加看管。

  控制了太子之後,李淵立刻命司農卿宇文穎馳赴慶州,召楊文幹前來面聖,決定把案件查個水落石出。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宇文穎此行不但沒有召來楊文幹,反而激起了他的兵變。

  史書沒有記載宇文穎到底跟楊文幹說了些什麼,《資治通鑑》只有這麼一句話:「穎至慶州,以情告之,文幹遂舉兵反。」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宇文穎「以情告之」的「情」到底是實情還是謊言,但是卻不妨設想一下:究竟在什麼情況下,楊文幹才會不顧一切地悍然起兵?

  如果宇文穎跟楊文幹說的是實情,亦即皇帝對謀反之事只是有所懷疑而並未確認,那麼楊文幹絕對不可能起兵造反。因為這麼做只能在客觀上證實李建成的謀反之罪,讓太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楊文幹是太子死黨,他們的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在皇帝尚未弄清事實真相之前,楊文幹根本沒有理由把自己和太子往火坑裡推。

  由此可見,宇文穎說實話的可能性很小。既然如此,那麼促使楊文幹孤注一擲的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宇文穎捏造了某種事實。也就是說,宇文穎很可能告訴楊文幹,太子已被皇帝逮捕,隨時可能廢黜,謀反行跡已經徹底敗露,從而讓楊文幹產生絕望心理,最後不得不鋌而走險、悍然起兵。

  如果我們的推論屬實,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宇文穎為什麼要撒謊?

  就像爾朱煥等人控告太子的動機在史書中是一團迷霧一樣,宇文穎誘使楊文幹起兵的動機同樣隱藏在歷史的背光處。然而,只要我們換個方式來提問,那麼有關「太子謀反」和「楊文幹兵變」的真相很可能就會浮出水面。

  刑偵學的原理告訴我們,一起案件發生後,要鎖定犯罪嫌疑人,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就是:看看有誰會因為某人的被害而獲益,那麼兇手最有可能是這個人。所以,我們的問題就是:在太子涉嫌謀反的情況下,「楊文幹兵變」對誰最有利?進而言之,在爾朱煥、橋公山、杜鳳舉、宇文穎這幾個看上去毫不相關的人背後,是否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一切?

  為了找到答案,我們有必要先來看看,李淵面對楊文幹兵變是如何反應的。

  六月二十四日,楊文幹兵變爆發。消息傳到仁智宮,李淵勃然大怒,同時也感到極度的傷心和失望。因為楊文幹的行動等於承認了他與太子串通謀反的事實。聯繫此前爾朱煥等人的告發,整個事件已經真相大白,似乎沒必要再尋找什麼證據了,李淵很容易就能得出結論——所有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不是別人,正是太子李建成!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淵的難過自不待言。廢立太子看來是勢在必行了,可眼下的當務之急卻是如何把叛亂消滅在萌芽狀態。次日,李淵立刻派遣左武衛將軍錢九隴,會同靈州(今寧夏靈武市)都督楊師道出兵討伐楊文幹。

  二十六日,也就是楊文幹起兵的第三天,李淵召見了李世民。

  李淵首先詢問他對當前形勢的看法。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說:「楊文幹這個豎子,竟敢如此狂逆!兒臣以為,他很快就會被自己的部將所殺,即便不會,派遣一個普通將領也足以將他討平。」

  李淵搖了搖頭,說:「不然。文幹事連建成,恐應之者眾。你應該親自出征,回來後就立你為太子。但是,我不能效法隋文帝害死自己的兒子,所以,應該給建成留條後路,封他為蜀王。蜀地狹小,蜀兵脆弱,將來建成若能服從你,你就要保全他的性命;若不服從,你要制伏他也易如反掌。」

  既然李淵因楊文幹兵變而下定了廢黜太子、改立秦王的決心,那麼整個太子謀反事件最大的獲益者就站在我們面前了。換言之,這起事件嫌疑最大的幕後推手,無疑就是這些年來一心想要奪嫡的秦王李世民!

  要驗證這個結論是否站得住腳,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方向來考量,那就是:李建成是否真的要謀反?

  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三點:

  第一,雖然太子與秦王的矛盾由來已久,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但是李建成的儲君地位始終是穩固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淵出於「立嫡以長」的原則和政治穩定的考慮,不可能像當年的隋文帝楊堅那樣隨意廢立太子。

  事實上,當秦王勢強、太子勢弱的時候,李淵也始終站在抑制秦王、扶持太子的立場上,否則也不會在劉黑闥起兵、河北告急時遲遲不願起用李世民,更不會在劉黑闥死灰復燃、捲土重來時全力支持李建成掛帥出征、建立戰功。而李建成討平劉黑闥之後,聲望顯著提升,勢力有所增強,儲君地位也隨之鞏固,根本無須擔心被李世民取而代之。史書記載,武德中後期,李淵對世民「恩禮漸薄」,而建成和元吉則「轉蒙恩寵」,只要李建成保持現狀,等到李淵百年之後,天子寶座自然就是他的。既然如此,在總體形勢對其絕對有利的情況下,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李建成怎麼可能會謀反?

  第二,就算李建成為了防患於未然,打算徹底消除威脅他儲君地位的因素,那麼他要對付的人也應該是秦王李世民,而不是高祖李淵。因為直到武德七年,李淵仍然是李建成最大的政治靠山,而且即便是在李建成多次違規操作被揭發的情況下,李淵仍舊一如既往地對他寄予信任,否則也不會在前往仁智宮避暑的時候命太子監國、留守長安。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李建成串通楊文幹謀反的目的卻是為了篡奪皇位。換句話說,他們矛頭所指正是李淵本人。試問,在明知道李世民對其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李建成怎麼可能動手推翻自己的政治靠山呢?除非他有絕對的把握將李淵和李世民一舉翦除,否則以李世民的軍事才能和在軍隊中的勢力來看,李建成這麼做無異於自掘墳墓。

  第三,退一步說,就算李建成真的鐵定了心要將李淵和李世民一網打盡,那麼他的謀反計劃也應該是首先在長安發動政變,徹底控制李淵,一舉消滅李世民,掌握中樞大權後,再命令楊文幹在外圍起兵響應,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事實恰好相反,李建成偏偏是等到李淵去了仁智宮後,才讓楊文幹在異地起兵,此時無論是李建成從長安發兵還是楊文幹從慶州發兵,一路上都必須經過高祖有效控制的州縣,最後才能打到宜君縣的仁智宮。這不但是鞭長莫及,而且是打草驚蛇!暫且不說叛軍有沒有能力打到宜君縣,就算其占了先機,一路暢通無阻打到仁智宮,高祖和秦王肯定也早已揚長而去,並且極有可能調集了四方兵馬,給他們布下了一個天羅地網。所以說,這樣的謀反計劃是十分愚蠢的。李建成縱然軍功不及李世民,可他也是開創李唐的元勛之一,其政治智商和軍事才能斷不至於如此低下。

  就算我們換一個角度,假設李建成這麼做是想趁李淵離開京師、朝廷空虛的時候奪取政權,那麼這個謀反計劃是否就變得可行了呢?

  很遺憾,這樣的設想同樣不能成立。道理很簡單,在武德七年的李唐王朝,論政治號召力,高祖李淵依然是當之無愧的一號人物,他對政權的控制仍然是有力的;而論及在軍隊中的影響力和勢力,可以說整個李唐王朝無出秦王之右者。在此情況下,李建成就算控制了朝廷、占領了京師,他所得到的,無非也是一個政權的空架子和長安一座孤城而已。

  而高祖和秦王就算身在宜君縣的避暑行宮中,同樣可以在政治和軍事上牢牢把握這個帝國,照樣可以在仁智宮中號令四方。而這一切,當了多年太子、長期在李淵身邊協理政務的李建成絕對不可能意識不到。

  綜上所述,李建成謀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資治通鑑》中關於這個事件的記載也是漏洞百出,存在太多違背邏輯和自相矛盾的東西。所以,當代的一些學者在深入研究後也紛紛提出質疑,最後作出了否定的結論。

  如李樹桐在《唐史考辨》中說:「《通鑑》內,有關楊文幹反事連建成案的記載,必與事實不符。」牛致功的《唐高祖傳》稱:「事實證明,楊文幹造反與李建成沒有關係。」黃永年在《唐史十二講》中說:「李淵既然對李世民『恩禮漸薄』,而『建成、元吉轉蒙恩寵』,建成又何必冒險用軍事行動來奪取政權?如真有其事,何以第二年李淵還派建成前往幽州以備突厥,毫無恩寵衰薄的跡象?足見統統出於誣陷增飾,不是事實。」

  事實上,就連《通鑑》的編纂者司馬光本人,也不敢肯定太子謀反之事的真實性,所以才會在《通鑑考異》中引用劉餗(《史通》作者劉知幾之子)的話,說當時這個事件的起因是有人「妄告東宮」。

  所謂「妄告東宮」,關鍵就在於這個「妄」字。也就是說,爾朱煥和橋公山對太子的指控很可能屬於誣告。那麼,此二人既然都是太子的手下,又為何會胳膊肘朝外拐呢?

  很顯然,他們如果不是被人收買,就是受人脅迫。那麼,又有誰會去收買或脅迫他們誣告太子呢?

  答案只有一個——秦王李世民。

  正如牛致功先生所稱,武德年間,當「兩大集團正在進行激烈鬥爭的時候,與事無關者是不會陷害太子,為李世民出力賣命的。」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不管是爾朱煥和橋公山,還是杜鳳舉和宇文穎,其背後很可能都有秦王府的力量在驅使和操控。

  武德七年六月二十六日,當高祖對秦王鄭重作出廢立太子的承諾後,李世民一定以為自己已經在這場政治PK中勝出。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就在李世民距離太子之位僅有半步之遙的時候,忽然間夢想幻滅,一切都打回原形——太子依然是太子,秦王照舊是秦王,李世民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到底是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李淵反悔了。

  正當李世民意氣風發地前去征討楊文幹時,李建成施展渾身解數,動用他的所有政治力量對皇帝施加影響,其中包括齊王李元吉、後宮嬪妃群和重臣封徳彝等人,最後終於促使李淵回心轉意,收回了廢立太子的成命。

  要說李淵是因為耳根子軟,禁不住這些人的軟磨硬泡才改變主意,那就過於低估李淵的智商了。就像我們前面分析的那樣,整個太子謀反事件漏洞百出,李淵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尤其是當太子已經被軟禁、圍剿楊文幹的軍事行動也已展開的時候,李淵必定會冷靜下來,仔細思考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這時候,他自然會看出此案的眾多疑點,再加上身邊各色人等的解釋、勸說和提醒,李淵就會意識到自己廢立太子的決定做得過於草率了。說白了,整個事件中唯一能夠認定的太子過失,無非就是「私運盔甲」這一條,可要說楊文幹起兵一定是太子指使,明顯是證據不足的。當然,太子私運軍用物資肯定也屬於違法行為,但斷不至於被廢黜!

  所以,李淵最後肯定也會意識到,這起事件很可能是有人抓住太子違法的把柄,然後精心製造了一個太子謀反的假象,目的就是顛覆儲君之位。至於說這起陰謀的製造者是誰,那就不言自明了。當今天下,還有誰比秦王更具有相應的動機和強大的策劃能力呢?

  當然,李淵沒有證據,只能猜測。但就算是猜測,也足以讓他打消廢黜太子的念頭了。

  隨後,李淵就命人釋放了太子,命他仍回京師留守,然後各打五十大板,責備太子和秦王「兄弟不睦」,最後從東宮和秦王府找了幾隻替罪羊:太子中允王珪、太子左衛率韋挺、天策府兵曹參軍杜淹,把他們全部流放巂州。

  就在李淵作出上述決定的同時,李世民也輕而易舉地平定了楊文幹叛亂。

  在這場短命的叛亂中,楊文幹唯一的戰績就是出兵占領了寧州(今甘肅寧縣),可當李世民率領大軍進抵寧州城下的時候,楊文幹的軍隊就不戰自潰了。七月初五,楊文幹被自己的部將刺殺,首級傳送長安。

  武德七年夏天的「李建成謀反案」就這樣不了了之、草草收場了。高祖李淵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給這起震驚朝野的事件畫上了一個並不圓滿的句號。之所以說它不算圓滿,是因為這種「和稀泥」的處置方式即便能夠勉強維繫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平衡,但這卻是一種極其脆弱、危機四伏的平衡。

  毫無疑問,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對這個處置結果都不會感到滿意。

  對李建成來說,既然高祖收回了廢立太子的成命,並且對太子和秦王各打五十大板,那就說明他已經意識到太子是被誣陷的,而且肯定也意識到秦王就是製造假案的幕後黑手。按照唐律,誣告別人謀反若不屬實,誣告者本人是要處以謀反罪的,這就是「反坐法」。可現在倒好,僅僅流放一個秦王府的屬官杜淹,秦王本人卻安然無恙,絲毫不受懲處,這怎麼說得過去?這不是在縱容秦王陰謀奪嫡嗎?

  而對李世民來說,既然高祖已經作出了立他為太子的承諾,而且沒有過硬的證據表明太子謀反案確為秦王府一手炮製,那麼高祖就不應該打秦王「板子」、流放他的屬官,而應該兌現承諾,立他為儲君。所謂天子口中無戲言,堂堂的一國之君怎麼能信口開河、出爾反爾呢?再者說,就算太子謀反是假,可楊文幹兵變總是真的吧?楊文幹是東宮舊部也是真的吧?太子給楊文幹私運盔甲更是不爭的事實吧?就沖這些證據確鑿的事實,太子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怎麼能不痛不癢地流放兩個東宮官吏就算完事了呢?更何況楊文幹兵變畢竟是秦王平定的,到頭來平叛功臣反而遭到責罰,如何能讓人心服口服?

  所以,儘管讓李淵深感不快的這一頁貌似翻過去了,但是對於不共戴天的李氏兄弟而言,事情卻遠遠沒有了結。換言之,發生在武德七年夏天的這起事件,僅僅是一場悲劇的開端而已。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儲位之爭,終將從爾虞我詐的陰謀,演變成赤裸裸的暴力和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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