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詭異的夜宴
2024-09-26 04:58:32
作者: 王覺仁
大唐帝國在貌似平靜中度過了兩個春秋。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一,長安城的上空陽光明媚,與往日並無不同。然而仔細一看,這個早晨的天空卻有些異樣。因為天上多出了一個東西。
那不是UFO。那是一顆星星——一顆大白天跑出來閒逛的星星。
這個早晨,耀眼的太白金星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從長安的天空上劃了過去。按古人的說法,這叫「太白經天」,是一種奇異而重大的天象,正所謂「太白經天,天下革,民更王!」
金星白晝划過長空,天下將發生變革,人民將擁有一個新的君王!
此刻的李世民並不知道,短短兩個月後,他就將成為這個「新的君王」。
儘管冥冥中一直懷有「天命在我」的自信,儘管對自己在政治上、軍事上以及其他各方面所擁有的絕世才華從來不曾懷疑,但是眼下,李世民卻只是一個受困於現實的親王,一個不斷遭人排擠、生存空間日益狹小的親王。
李世民很清楚,自己和太子集團遲早會有一戰。所以,在最後的PK到來之前,李世民決定先穩定自己的大後方。為此,他選擇了關東的那個形勝之地——洛陽。
那是他經營已久的根據地。此前,李世民早已將自己的嫡系、陝東道行台工部尚書溫大雅派駐洛陽。而眼下,為了迎接這場生死PK,李世民又特意命麾下驍將、秦王府車騎將軍張亮率左右侍衛一千餘人前往洛陽。李世民給了張亮一大筆金帛,讓他暗中結交山東(崤山以東)的英雄豪傑,做好一切應變準備。
萬一在長安的鬥爭中失利,李世民打算退守洛陽,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形勢一再惡化,實在迫不得已,就與李建成裂土而戰!
然而,此次秘密行動卻沒有逃過齊王李元吉的眼睛。
他一直在暗中監視秦王府的一舉一動,而今這一千多名武裝人員忽然大舉調動,當然會引起他的高度懷疑和警覺。李元吉立刻入宮,指控張亮陰謀反叛。李淵隨即下令逮捕了張亮,命有關部門調查審理。
情況十分危險。萬一張亮的嘴被撬開,李世民的麻煩就大了。
所幸李世民沒有用錯人,張亮算得上是一條好漢。不管審訊官員採用什麼手段進行逼供,始終無法從他口中得到片言隻語。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朝廷只好將他釋放。張亮隨後便按原計劃率部趕赴洛陽。
「張亮事件」總算是有驚而無險,但是下面這個事件卻差點要了李世民的命。
這是一場詭異的夜宴。
就是在這次夜宴上,發生了一起撲朔迷離、備受後人爭議的「毒酒事件」。
據《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記載(《新唐書》、《資治通鑑》所載與之大同小異):「(建成)與元吉謀行鴆毒,引太宗(李世民)入宮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數升」,淮安王李神通趕緊將李世民送回秦王府。李淵聞訊,立即下了一道手詔給李建成,說:「秦王一向不能飲酒,從今往後不准再舉辦夜宴。」言下之意是警告太子不要再玩什么小動作,隨後李淵便親自前往秦王府探視李世民。
此刻的李淵肯定意識到太子和秦王已經水火不容了,於是就向李世民提出了一個消解紛爭的辦法。他說:「當初建立大計,後來又平定海內,都是你的功勞,當時就想立你為太子,可你卻堅決推辭,我也只好成全你的美意。再說建成年長,當太子的時日已久,我也不忍心剝奪他的繼承權。看你們兄弟好像不能相容,都住在京城裡,必定要產生衝突,我想讓你重新掌管陝東道大行台,居住洛陽,自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以東的國土都由你做主,准許你建立天子旌旗,一切仿照西漢梁孝王劉武的做法。」
李淵說完,秦王已經泣不成聲,以不願遠離膝下為由推辭。
這當然是李世民在故作姿態。其實高祖的安排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們知道,唐朝實行「兵農合一」的府兵制,士兵平時務農,農閒習武操練,戰時出征,所以,除非面臨戰爭,由天子下詔,兵部頒令,將領才有權統率軍隊,否則即使是像李世民這樣的十二衛大將軍,平時手中也沒有兵權。而在長安,東宮和齊王府的勢力加起來要比秦王府強大得多。東宮曾私募長林兵二千餘人,而齊王也一直在「募壯士,多匿罪人」,二人兵力相加,總數應該不下於三千人。而秦王雖然也「素所蓄養勇士八百餘人」,但明顯處於劣勢,雙方一旦在京師開戰,秦王很可能會吃虧。所以,出鎮洛陽對於李世民來說,實在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上上之策。李世民之所以命溫大雅和張亮經營洛陽,其用意也正在於此。
李淵最後說了一句:「天下一家,東西兩都,相距很近,我想念你的時候就去看你,你不必傷心。」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聽到李世民即將被派駐洛陽的消息,太子和齊王大感不妙。秦王一旦到了洛陽,手上就掌握了土地、城池和軍隊,這無異於蛟龍入海、猛虎歸山,必將後患無窮。二人緊急磋商之後,得出了一致結論——如果把秦王控制在京師,他不過就是一介匹夫,要擺平他易如反掌!
隨後太子便命人向高祖遞上密奏,聲稱:「秦王左右都是山東(崤山以東)人,一聽說要前往洛陽,沒有不歡呼雀躍的,觀察他們的心志,恐怕是一去不返了。」同時授意心腹大臣不斷向高祖分析其中弊害,勸他收回成命。這些人向李淵說了一些什麼史書無載,但按照上述的密奏內容,其遊說之言不外乎如此:一旦秦王據有洛陽這個形勝之地,剛剛統一的國家就會再度面臨分裂的危險;陛下您健在的時候,秦王和太子或許還能暫時隱忍、引而不發,可一旦您千秋之後,雙方勢必爆發武裝衝突,甚至可能導致大規模戰爭,到時候家國分崩、生靈塗炭,後果將不堪設想啊!
也許就是在近臣的如此遊說之下,李淵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於是暫時中止了命秦王赴洛陽的計劃。
以上就是「毒酒事件」及其餘波。
許多學者認為「夜宴」一事疑點太多,不足採信,很可能是出於貞觀史臣的虛構。綜合懷疑論者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當時太子與秦王已成水火不容之勢,雙方劍拔弩張、衝突不斷,怎麼可能坐在一起聚宴飲酒?
二,即便太子為了謀害秦王而故意設下「鴻門宴」,可秦王明知太子有不軌意圖,為何還敢去赴宴,並傻乎乎地喝下毒酒?
三,就算秦王去了、酒也喝了,可為何「吐血數升」而不死?莫非堂堂皇太子精心準備的毒藥竟然是假冒偽劣產品?
四,按《通鑑》記載,「毒酒事件」是被放在「太白經天」的六月初一之後的,也就是說,此事發生的時間不會早於六月初一。而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就爆發了,那麼,李世民怎麼可能在中毒吐血的短短三天後就能生龍活虎地發動政變,並力挽強弓射殺太子呢?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既然疑點這麼多,那麼「毒酒事件」果真是一場虛構麼?
我們的答案是:未必。
上述質疑也並不是無懈可擊,同樣是值得推敲的。由於除了兩《唐書》和《資治通鑑》,沒有更多的史料可資辨別此事的真偽,所以,我們只能從常識和邏輯的角度來進行相關的考察和推論:
第一,中國人最講究面子,即便是在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中,表面上的東西也是要維持的;背地裡越是斗得不可開交,面子上越是要裝得若無其事,甚至還要比平時顯得更為友善。這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中屢見不鮮,不足為奇。所以,李建成和李世民在當時的情況下聚宴,就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既然已經赴宴,李世民就沒有不喝酒的道理。即便他懷疑李建成會在酒中下毒,那也只是懷疑而已,連兄長請客的酒都不敢喝,豈不是要讓人恥笑?依照李世民倔強而果敢的個性,這頓酒他非喝不可。聯繫此前的「胡馬事件」,以李世民對馬術的精通,他未必看不出李建成給他的是一匹野性未馴的烈馬,但他還是若無其事地騎了上去。由此可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以說正是李世民的一貫性格。
第三,李建成即使是想毒死李世民,估計也不敢讓他死在自己舉辦的酒宴上,因為這無異於明目張胆的謀殺。在當時高祖仍然想把一碗水端平的形勢下,李建成這麼做對自己也是不利的。即使他真殺了李世民,毒死自己親弟弟的罪名也不小。當初他阻止李元吉在齊王府行刺李世民,也是相同的道理。對於在鬥爭中一直占據優勢的李建成來說,應該不至於出此下策。所以,比較有可能的一種情況是:李建成確實下了毒,但不是什麼「假冒偽劣產品」,而是一種「緩發」的毒藥,也就是能夠對李世民造成重大內傷、但並不能令其當場斃命的毒藥。對李建成而言,最好的結果就是讓李世民在中毒的幾天後或者一段時期後毒發身亡,這樣一來不但能達到目的,而且能夠最大程度地洗清嫌疑,至少也能淡化殺人的罪名。而李世民最終之所以安然無恙,或許就是這種「緩髮型」的毒藥在藥性和劑量上比較難以控制,因而未足以令他斃命。
此外,還會存在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李世民對這場「鴻門宴」早已心存警惕,所以只喝了極少量的酒。並且,也有可能事先準備了解藥,中毒之後在第一時間服用,從而極大地減輕了中毒症狀,保住了性命。
第四,這個事件的發生時間真的是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嗎?
其實這一點歷來也遭到普遍懷疑。因為《資治通鑑》把此事放在了「太白經天」之後,所以人們習慣上認為此事是發生在六月初一晚上,但是除了《通鑑》之外,兩《唐書》都沒有記載具體日期。所以我們認為,此事有可能是發生在玄武門之變的半年之前,也就是武德八年的年底。理由有三:
首先,按照兩《唐書》,此事都是直接記載在「楊文幹事件」後面的,並且《舊唐書》正是在毒酒事件敘述完後,才出現了「九年,突厥犯邊」等語,而《新唐書》的記載順序也與此相同。這裡關鍵就是「九年」這個時間標誌。如果《舊唐書》也認為此事是發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那麼這個「九年」就應該冠於毒酒事件之前,而不是放在毒酒事件之後。所以,這就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此事極有可能發生在武德九年之前。
其次,按《資治通鑑》記載,從六月初一的「太白經天」到六月四日的「玄武門之變」,期間連續發生了「張亮事件」、「毒酒事件」,以及太子和齊王收買、陷害、斥逐、爭奪秦王府文臣武將的一系列事件;而後又是「烏城戰報」、齊王兼併秦王府將士、昆明池政變未遂等事件,繼而才有秦王府一干心腹將吏力勸秦王動手的那一幕,最後才是玄武門的流血政變……在短短三四天之內居然發生了這麼多重大事件,顯然不太符合常理。
無怪乎許多讀者會在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同時驚呼——這四天也太漫長了!
在此,我們無意考證這麼多事件的確切發生日期,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做一個推論。也就是說,《資治通鑑》完全有可能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和情節的緊湊,才把這麼多事件集中放在了武德九年六月初一之後的幾天內。在此僅舉一例:秦王府驍將程知節被太子排擠出京師、外調為康州刺史這件事,《通鑑》就把它放在了武德九年的六月初一之後,但是查《舊唐書?程知節傳》,這件事卻分明是發生在武德七年。由此可見,毒酒事件也極有可能和程知節事件一樣,並非發生在武德九年,但是被司馬光出於敘事需要實施了「乾坤大挪移」,硬是挪到了玄武門之變的幾天前。
最後,按照常理,太子李建成要舉辦宴會,總要有一點由頭,更何況與秦王早已走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要邀他赴宴更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麼,這樣的理由有可能是什麼呢?我們發現,在武德八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朝廷曾「加授秦王世民中書令、齊王元吉侍中」,兩個弟弟在同一天榮升要職,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聚宴理由嗎?這難道不值得太子替弟弟們張羅一下、慶賀一番嗎?而假如太子真的以此為藉口對秦王發出邀請,李世民好意思拒絕嗎?雖然沒有更多的史料支持我們這個推測,但是這種可能性並不能完全排除。
因此,根據上述理由,我們或許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這場幾乎要了李世民性命的夜宴,有可能是發生在武德九年之前;確切的日期,或許就是武德八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夜。既然如此,休養了大半年的李世民完全康復之後才發動政變,就是合情合理的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綜上所述,毒酒事件、及其之後李淵欲派秦王赴洛陽的事情,就未必是出自貞觀史臣的虛構。我們認為,這個事件在總體上應該是真實的,但是不排除其中的某些關鍵細節存在「增飾」的可能。在此僅舉兩例:首先,秦王的「吐血數升」之說就不可能屬實。「吐血」或許是真,但是「數升」定屬虛妄。據醫學理論,一個健康成年人體內的血液大約在3.8~5.6升之間,人體失血的極限為1.9~2.8升,約占血液總量的50%,超過這個極限就有致命的危險。而李世民的「吐血數升」到底是幾升呢?2升以下不會用「數升」這種說法,所以至少也該在2~3升以上,很明顯已經突破了失血極限,因此絕不可信。
除了吐血的細節不真實外,另一個細節增飾的例子就是李淵對李世民所說的「建天子旌旗」的話。在太子和秦王水火不容的情況下,李淵讓秦王暫且避居洛陽,以免事態進一步惡化,這是完全可信的,也符合李淵維持平衡的原則,但是讓秦王「建天子旌旗」則顯然屬於誇誕之詞。因為李淵即便不是聖主明君,也斷不是昏庸之輩。作為一個年長的開國之君和成熟的政治家,李淵不會不明白「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道理,也不會不明白這麼做就意味著分裂和戰爭。
因此,這場毒酒事件總體上應該是真實的,但其中類似於「吐血數升」和「建天子旌旗」這種細節極有可能就是出自貞觀史臣的虛構。之所以做這樣的一些誇誕增飾,其目的無非是表明李世民受迫害的嚴重程度,從而證明其迫不得已自衛反擊的正當性,並且為他日後發動政變、奪取皇位提供更多的合法性。
無論這場詭異的夜宴確切發生時間為何,也無論毒酒事件的真實程度有多高,總之,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之前,一個眾所周知、有目共睹的事實是——太子(齊王)和秦王的鬥爭已經走到了你死我亡的邊緣。那些置身於政治漩渦中的文臣武將們,包括大唐天子李淵,肯定都會為此感到極大的恐慌。
一個相同的疑慮必定會在他們的心中盤旋——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