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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李世民的靈魂掙扎秀

2024-09-26 04:58:35 作者: 王覺仁

  太子陣營的步步緊逼讓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感到一根無形的絞索已經套上脖頸,而周遭的空氣也已變得日漸稀薄。

  房玄齡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對秦王的大舅子長孫無忌說:「如今結怨已成,一旦禍亂爆發,豈止是府廷血流滿地,簡直是社稷的災難啊!不如勸秦王效法周公(誅殺管、蔡),以拯救家國。生死存亡之機,不容延誤,必須儘早發動。」

  長孫無忌說:「我早有此意,只是不敢出口,你今日所說,正合我心,我馬上去跟秦王說。」

  當長孫無忌將他們心中的想法向秦王和盤托出後,李世民沉吟了很久。

  長孫無忌看見他原本沉鬱冷峻的臉色變得越發凝重。儘管這個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妹夫眉宇間依舊英氣逼人,但是長孫無忌還是注意到了,多年的戎馬倥傯已經過早地在秦王臉上刻下了歲月的風霜,而緊隨其後的這場曠日持久、臨深履薄的政治博弈,更是讓他原本清澈的目光變得日益渾濁而灰暗。

  許久,長孫無忌聽見秦王用一種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說:「傳房玄齡。」

  房玄齡來到後,迎面就說:「大王功蓋天地,應該繼承帝業。今日之憂危,正是上天賜給的機會,請大王不要再遲疑了!」片刻後,杜如晦也匆匆步入了議事廳。他們異口同聲地勸說秦王——當機立斷,誅殺太子和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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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們臉上,眸中似乎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轉瞬之間便又黯然消隱了。

  房玄齡等人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秦王怎麼了?他到底在想什麼?!

  太子和齊王已經磨刀霍霍,李世民卻還是舉棋不定。

  就在此時,北方邊境烽煙再起,東突厥將軍阿史那郁設率數萬鐵騎圍攻烏城(今陝西定邊縣南),戰報迅速傳至長安。

  太子和齊王笑了。一個徹底整垮李世民的計劃迅速在他們腦中成形。

  李建成立刻奏請高祖,讓齊王李元吉取代秦王李世民出征。

  高祖欣然同意,命李元吉率領右武衛大將軍李藝、天紀將軍張瑾等人馳援烏城。李元吉進而徵調秦王府的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秦叔寶等一干驍將,同時抽調秦王帳下的精銳部隊,將他們全部編入了北征軍。

  事情明擺著,太子和齊王要藉此機會徹底瓦解李世民的軍事力量,把他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並一舉置於死地!

  圖窮匕見的李建成決定對秦王發出最後一擊。他對齊王說:「眼下你已兼併了秦王的精兵猛將,手握數萬部眾。我準備和秦王在昆明池(唐長安城西南)設宴為你餞行,然後在餞行宴上命壯士將他擊殺,告訴父皇說是暴病而亡,父皇不相信也得相信。我自當命人遊說,讓他把朝政大權移交給我。即位之後,我自當立你為皇太弟。尉遲敬德等人既然已落入你的手中,最好在出征途中隨便找一個藉口將他們全部砍殺,看誰敢不服!」

  如果李建成的這個計劃成功,那麼歷史上就沒有什麼「玄武門之變」了,而是「昆明池之變」。

  關鍵時刻,有個小人物改變了歷史。

  此人是李世民安插在東宮的一個臥底。他叫王晊,時任東宮的率更丞。太子和齊王的計謀剛剛議定,王晊就趕到了秦王府,將這個絕密情報告知了李世民。

  李世民隨即將此事告訴了長孫無忌,頓時激起了眾人的強烈反應。在最短的時間內,秦王府的幕僚們全都齊集到了他的左右。人人摩拳擦掌,個個義憤填膺。

  在座的長孫無忌等人再度勸秦王先下手為強。

  李世民長嘆一聲,說:「手足骨肉自相殘殺,無論古今均屬大惡。我誠然知道大禍就在朝夕之間,可總想等到對方先行發難,然後以正義之師加以討伐,難道不對嗎?」

  尉遲敬德說:「人之常情,誰不怕死!如今大家願意為秦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禍隨時可能降臨,大王卻安然不以為慮,你縱然輕視自己的生命,可是朝廷的安危、帝國的前途又怎麼辦?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將逃離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左右束手就擒!」

  話都挑明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沉默不語。

  長孫無忌忍不住接著說:「不接受敬德的建議,大事必敗,敬德等人必定遠走高飛,無忌亦當相隨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李世民終於開口了,可他的話一下子讓眾人的心涼了半截:「我的意見也不能全部推翻,你們再考慮考慮。」

  尉遲敬德急了,把尊卑拋到一邊,大聲說:「大王今天處理事情,一直猶豫,這是沒有智慧;面對危難,無法迅速解決,這是缺乏勇敢!大王啊,您一直以來訓練的八百餘名敢死隊員如今都已進入宮城,全副武裝,如箭在弦,只等您一身令下!大王怎麼能夠中止?」

  李世民把臉轉向其他幕僚,詢問他們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就算秦王不誅太子,齊王兇狠暴戾,也決不可能終身服從太子。席間有人還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齊王府護軍薛實曾經對齊王說:「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個『唐』字,大王終有一天要主持宗廟社稷。」齊王大喜說:「一旦除掉秦王,取東宮可謂易如反掌!」

  聽到這裡,李世民臉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幕僚們接著說:「齊王跟太子的陰謀未成,就有奪嫡之意,這種永不滿足、不斷製造禍亂的心態,有什麼事干不出來?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為李唐王朝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獲二人不過像彎腰拾草一樣,為何只顧及個人節操,而忘卻社稷大計呢?」

  該擺的事實都擺了,該講的道理也都講了,李世民卻依舊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其實,他們也都很清楚這件事的性質。無論情勢如何緊迫,無論如何事出有因,也無論是出於何種正義,一旦幹了,就是奪嫡篡位!不僅貽當世之譏,更要取千古罵名。所以,這不是一個眾人如何說服李世民的問題,而是李世民如何說服自己的問題。

  在眾人目光的聚焦之下,李世民神色冷峻、眉頭緊鎖。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每遲疑一刻,災難就向他們逼近一步。

  李世民知道自己最終只有一個選擇,可他必須拉長這個選擇的過程。無論有意無意,他都要讓這種選擇變得艱難,至少看上去要顯得極其艱難。

  眾人知道,他並不是心太軟,也不是想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他李世民身經百戰,殺人無數,與其說他現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還不如說他需要的是更強有力的道德支援。

  於是眾人問他:「大王,您認為舜是何等人?」

  「聖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說。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時不設法出來而被埋葬,他不過化為井裡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塗刷廩倉時不設法下來而被焚燒,他不過燒成屋頂的一團灰炭!如何能將恩澤普施天下、讓法則行於後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棍子打,我們就應該接受;父母用大棍子打,我們就應該逃走!因為要保全性命以圖大事。」眾人義正詞嚴地說。

  李世民猛然站了起來,大聲說:「卜卦!」

  他不僅需要人間的道德支援,他還想聆聽上天的正義召喚。

  幕僚張公謹也跟著立起身來,抓起龜殼一下子仍得遠遠的,說:「占卜的目的是決疑,如今大事已無庸置疑,還卜什麼!占卜的結果要是不吉,難道就停止發動?」

  至此,李世民才終於下定決心。

  當整個選擇過程的痛苦和艱難已經完全顯示出來後,這場靈魂掙扎秀才算畫上了句號。

  灼熱的太陽在西邊天際掙扎了許久,終於無可挽回地朝遠方的地平線墜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並讓無忌去傳召不久前被李淵逐出秦府、未及參加此次密謀的房玄齡和杜如晦。關鍵時刻,他需要這兩個滿腹韜略的左右手與他一起制訂行動計劃。

  長孫無忌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卻寫滿了沮喪。他轉述了房、杜二人的答覆:「奉皇上旨意,不准再聽從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晉見,我們必死無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顯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試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對尉遲敬德說:「玄齡、如晦豈叛我邪?!」說完唰的一聲抽出佩刀,遞給尉遲敬德,說:「公往觀之,若無來心,可斷其首以來!」

  剛剛片刻之前,李世民還在彷徨復彷徨,現在反應居然如此強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說服了自己,單憑府僚們的慫恿和煽動是不足以讓他下定這麼大決心的。

  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齡和杜如晦,說:「大王決心已定,應該前往王府共同策劃,但我們四個人不能一起走,要分開行動。」

  長孫無忌特意讓房玄齡和杜如晦換上道袍,藉以掩人耳目,然後和尉遲敬德分別繞道,從不同方向匆匆趕回秦王府。

  當晚,秦王府議事廳中的幾盞燭光徹夜不滅,一直燃到了次日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顆行蹤詭異的太白金星再度於光天化日之下從長安的上空掠過。太史令(天文台長)傅奕用一種無比驚異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蒼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後,神色凝重的傅奕邁著急促的步伐匆匆進入太極宮,向李淵呈上了密奏:「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

  那一刻,高祖李淵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秦王真有天命,註定要坐這個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將太子置於何地?

  不,這不可能。只要自己還活著,就絕不允許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極度不安的李淵隨即命人傳秦王入宮。

  武德殿內,李淵臉色陰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李淵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聲瓮氣地說:「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兒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聲道。

  李淵滿腹狐疑地盯著李世民看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打開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臉唰地一下全綠了。

  淫亂後宮?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齊王淫亂後宮?!

  李淵頓感血往上沖,腦袋幾欲炸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秦王會來這麼一手。這綠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齊王給老子戴的?還是你秦王血口噴人、造謠中傷?!

  李淵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嘴裡不斷喘著粗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秦王又接著說:「臣於兄弟無絲毫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

  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還是鬩牆之爭啊!李淵在心裡發出一聲長嘆。你們兄弟仨,難道真的誰也容不下誰,非要斗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李淵痛苦而無奈地意識到,是時候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紛爭做一個了斷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將召集朝中的宰執重臣,命他們三兄弟入宮當面對質,把事情徹底弄個水落石出。

  其實,李淵心裡很清楚,不管怎麼對質,秦王這場官司基本上是輸定了。道理很簡單——誰主張誰舉證。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須拿出確實、充分的證據來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問題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宮闈醜聞又怎麼可能有確鑿的證據呢?即便秦王你買通一兩個太監或宮女出面指證,可誰又能保證他們說的是實話?退一步說,就算太子和齊王真的幹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姦在床,否則不管你拿出什麼證據,都可以被視為捕風捉影、造謠中傷!

  所以,明天的對質說到底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這一回,你秦王絕對難逃誣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個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徹底終結。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別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別怪朕對你下重手!

  「明早鞫問,汝宜早參。」李淵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淵憤憤地想。

  子夜。長安城萬籟俱寂。一輪皎潔的明月孤懸夜空。

  高大的玄武門,就像一頭巨獸靜靜地匍匐在如水的月光下。

  沒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

  幾個時辰後,它就將在一場可怕的風暴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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