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喋血玄武門
2024-09-26 04:58:38
作者: 王覺仁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十一匹快馬就從秦王府直奔太極宮(皇宮)的北正門、亦即宮廷禁軍的所在地——玄武門。
馬蹄踏破夏夜殘留的氤氳,驚起了一樹飛鳥。鎧甲和刀劍的寒光映入了它們驚慌的瞳孔,空中的鳥兒拍打著凌亂的翅膀四處逃離。
秦王李世民一馬當先地朝前飛奔,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十個人。他們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
是日,在玄武門當值的禁軍將領常何早早就在宮門接應。秦王等人到達後,立即進入有利地形進行埋伏。
常何是太子李建成的舊部,曾於武德五年跟隨太子討平劉黑闥,但在武德七年就已被李世民收買;同時被收買的玄武門禁軍將領,還有敬君弘、呂世衡等人。
太子對此一無所知。他沒想到,在這場遲早會來的巔峰對決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著控制了玄武門——控制了這個帝國的政治和軍事中樞。
李建成失算了。
與此同時,後宮的張婕妤十萬火急地趕到了東宮,把昨夜躲在屏風後偷聽到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太子。李建成立刻通知了齊王。李元吉說:「要馬上集結我們的軍隊隨時待命,同時稱病不要入朝,靜觀其變。」
如果李建成聽從李元吉的建議,那麼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就徹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齊王也將就此躲過這場滅頂之災。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為,曾經驍勇強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隻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蒼鷹,再也無力搏擊長空了。所以,太子對齊王露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說:「衛戍部隊都已集結待命,我們大可以放心入朝,關注事態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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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自信和輕敵就此鑄成大錯。
隨後,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策馬走出了東宮。六月的太陽冉冉升起,把長安城的太極宮塗抹得一片輝煌。走到臨湖殿時,遠遠地已經可以望見玄武門城樓上的雉堞。在明媚的陽光下,太子李建成內心忽然產生了一絲陰影。
他說不上是什麼。可陰影卻在他的胸臆間迅速地彌散開來。
「不妥。」 李建成低聲說了一句。
「什麼?」旁邊的李元吉沒聽清。
「恐怕有變!」李建成看著李元吉說,濃重的陰影已經彌滿了他的雙眼。
二人同時拉住韁繩,又幾乎同時掉轉了馬頭。就在這一刻,一匹快馬突然衝出玄武門,飛快地向他們馳來。馬上的人在高聲呼叫他們。
這是秦王李世民的聲音,可在此刻的太子和齊王聽來,卻無異於死神的召喚。
還是年輕的齊王反應敏捷。儘管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中布滿驚惶,可他還是轉過身去,飛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一向自詡勇武的李元吉,一連三次都沒能把手上的那張弓拉滿,結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開外的地方頹然落地。李元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襲來的時候居然變得如此軟弱無力。
與此同時,李建成正瘋狂地揮動馬鞭,帶著他的一小隊侍從頭也不回地朝東宮狂奔而去,試圖逃離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馬疾馳的速度顯然不會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更快。
空中划過一聲尖銳的呼嘯。
李建成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那一刻,他圓睜的瞳孔恍如驚鳥。
凌厲的一箭不偏不倚地從他的後背沒入,然後穿胸而出。李建成低下頭,看見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開來,像極了一朵灼灼綻放的紅色牡丹。
這是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間看見的最後一副悽美的圖景。
親手射殺李建成後,李世民忽然感到一陣恍惚,身下的坐騎也隨之失去控制,衝進了斜刺的一片小樹林。緊接著,李世民被一根樹枝絆下馬背,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李元吉曾經自以為見慣了流血和死亡,早就祛除了對死神的恐懼,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睜著血紅的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時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死亡跟陽光一樣無法直視。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間隙,尉遲敬德已經率領七十餘騎沖了過來,箭矢紛紛射向李元吉。他左閃右避,慌亂間被流矢射中,失足墜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來,帶著箭傷狼狽不堪地竄進身邊的小樹林,結果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秦王。李元吉怒從心頭起,劈手奪過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緊緊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懸一線之際,尉遲敬德及時趕到,發出厲聲叱喝。李元吉無奈地丟掉手中的弓,撒開雙腿拼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遲敬德縱馬追逐,同時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聲響處,李元吉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面朝塵土頹然仆倒。他的手腳強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後便一動不動了。
太子被殺的消息傳到東宮,東宮將領馮翊、馮立頓時仰天長嘆:「我等豈能在他生時受其恩、而在他死後逃其難呢?」遂與東宮將領薛萬徹、齊王府將領謝叔方率領東宮和齊王府精兵二千人,迅速殺向玄武門。
大兵驟至,情勢危急,臂力過人的張公謹未及叫上左右,獨自一人關閉了沉重的宮門。
負責防守玄武門的禁軍將領敬君弘準備挺身出戰,左右勸阻:「事情未見分曉,暫且靜觀其變,等大兵會集再出戰也為時不晚!」
應該說,左右將士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秦王雖然一舉除掉了太子和齊王,可接下來形勢會如何演變誰也無法預料,所以作壁上觀才是最安全的辦法。然而,對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並未採納這個消極觀望的建議。他毫不猶豫地與中郎將呂世衡一起率部迎戰。可由於雙方兵力懸殊,一番血戰之後,敬、呂二將終因寡不敵眾而相繼陣亡。
馮立、薛萬徹等人繼續指揮軍隊猛攻玄武門,戰鬥極為激烈。薛萬徹見部下多有傷亡而宮門久攻不下,馬上和士兵們一起鼓譟著要轉攻秦王府。玄武門上的將士大為惶恐。秦王府的精銳都已傾巢出動了,現在守御王府的那些老弱殘兵根本沒有防禦能力,怎麼辦?
正在眾人焦急措手之際,尉遲敬德突然縱馬疾馳到東宮和齊王衛隊的陣前。
他的手上高高舉著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馮立、薛萬徹等人頓時絕望——他們很清楚士兵們看見太子和齊王的首級後會作何反應。
果不其然,尉遲敬德的舉動一下子令東宮和齊王的部隊士氣盡喪,士兵們開始四散逃逸。薛萬徹只好帶著數十名親信騎兵逃出長安城,亡命終南山。馮立對部眾說:「我斬殺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報太子了!」隨即解散了軍隊,獨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鑑》記載,當太子和齊王喋血玄武門、其部眾與秦王軍激戰正酣的時候,高祖李淵正與裴寂、陳叔達、蕭瑀等人在海池(皇宮內的人工湖)上愜意地泛舟。
天藍水碧,蝶舞鶯啼。
大唐天子李淵仍然在享受一個與往常一樣美麗而寧靜的早晨。
李淵萬萬沒有料到,他顫顫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經在這天早晨徹底傾覆了。
舟船緩緩靠岸,高祖李淵和諸位大臣準備去上早朝。那個渾身上下沾滿鮮血的尉遲敬德就在這時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執長矛,身後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臉上帶著同一種肅殺的表情,邁著大步徑直朝皇帝走來,就像一根尖銳的錐子無情地刺入這個靜美的早晨,也狠狠刺傷了高祖李淵的目光。
巨大的震驚與錯愕讓李淵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身邊的大臣們也同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李淵的腦中一片空白。
直覺告訴他——一定有非常嚴重而且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尉遲敬德走到面前跪地叩首,李淵才回過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厲聲質問:「今日誰人作亂?你來這裡幹什麼?!」
儘管李淵努力要表現出一個天子應有的威嚴,可他分明聽見了自己聲音中的顫慄。他不知道這種顫慄究竟是出于震驚和憤怒,還是出於對一種不祥之兆的恐懼。
「回稟皇上,太子和齊王叛變,秦王已率領軍隊將二人誅殺!惟恐驚動陛下,特意命臣前來護駕。」
果然是意料中的驚天噩耗!
就像一聲晴天霹靂在耳邊轟然炸響,李淵感到了一陣劇烈的暈眩。他的身體搖搖欲倒,左右連忙上前攙扶。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長久以來的擔憂和疑懼終於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自己最終還是沒能阻止這場骨肉相殘的悲劇在李唐皇族的身上發生,還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楊堅的覆轍……不,是導致了一場比楊隋皇室更為慘烈的宮廷禍亂和政治災難!
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自己沒有扮演好一個皇帝的角色,還是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是因為太子和齊王不擇手段把秦王逼得無路可走,還是秦王處心積慮要奪嫡篡位?抑或這一切兼而有之?
其實,現在追問這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就算能夠得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不也只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傷和悔恨嗎?
李淵感到頭痛欲裂。
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慘痛的現實——曾經苦心經營的政治平衡,曾經努力維繫的家族親情,此刻已經像一個被風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鳥巢,在狂風驟雨中飄零了一地。李淵預感到自己的餘生註定要變成一根殘破的羽毛,沒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只能在秦王劃定的軌跡中獨自飄蕩,最後黯然走向生命的終點……
實際上,這樣的命運從眼前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李淵在心裡苦笑,尉遲敬德說得好聽,護駕!天底下有這麼護駕的嗎?說白了不就是逼宮嗎?!
看著尉遲敬德身上的斑斑血跡,李淵的目光忽然有些迷離。他不知道在那些已經變得烏黑、甚至是有些骯髒的血跡中,哪一簇是太子的,哪一簇又是齊王的?
李淵艱難地把目光從尉遲敬德的身上移開,把臉轉向那些宰執重臣,用一種近乎虛脫的聲音說:「沒料到今日終於發生這種事,諸賢卿認為該怎麼辦?」
一向傾向於太子的裴寂比皇帝更加惶惑而茫然,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一向同情秦王的陳叔達和蕭瑀則斬釘截鐵地說:「建成和元吉當初就沒有參加起義,對於帝國的建立也沒有多大功勞,並且嫉妒秦王功高望重,所以才會共同策劃對秦王不利的陰謀。秦王今日既已將他們翦除,而且功蓋宇宙、天下歸心,陛下如果封他為太子,把朝政大權移交給他,便不會再有什麼事端了!」
此時此刻,老皇帝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們說得對。」李淵喃喃地說,「這正是我的夙願。」
此時,玄武門的兵戈尚未停息,禁軍、秦王衛隊與東宮、齊王衛隊依然在鏖戰不止。尉遲敬德向高祖提出要求,請他頒布一道敕令——命各軍一律服從秦王指揮。
李淵很清楚,這是秦王誅殺太子和齊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棋。第一步是兵權,第二步是儲君之權,而第三步,無疑就是皇權!
這是一個奪嫡篡位者必然要上演的政變三部曲!
然而,明知如此,李淵也只能照辦。
片刻後,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從東上閣門飛馳出宮,一路高聲宣布皇帝敕令,那些仍在糾纏惡鬥的士兵們才陸陸續續放下了武器。為了進一步穩定局勢,李淵又命黃門侍郎裴矩前往東宮曉諭眾將士,惶惶不安的東宮人心才逐漸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