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2024-09-26 04:57:51
作者: 王覺仁
政變成功後,劉劭下詔召集百官入宮,卻只有寥寥數十人到場。劉劭囚禁了大將軍劉義恭和尚書令何尚之,然後匆忙即位,發布詔書:「徐湛之和江湛卑鄙地弒殺皇帝,我勒兵入宮,卻已來不及挽救,朕悲痛哭號,肝腸寸斷。現在罪人已經逮捕,元兇已經正法,可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登基禮畢,劉劭聲稱有病回到了東宮,不敢參加父親的葬禮。當天夜裡,他命人在寢殿周圍點燃了無數盞燈,把宮中照耀得如同白晝,而且躺進被窩的時候,還貼身藏了一把匕首。
次日,劉劭將政變功臣蕭斌、殷仲素、王正見、張超之、陳叔兒等人全部升官,同時捕殺了徐湛之和江湛的一批心腹,然後分別派遣將領扼守京畿門戶:石頭城(位於建康西北的要塞)和京口,並將京師附近各武器庫的兵器全部收繳,放入皇宮武庫。
當然,為了安撫天下、收攬人心,劉劭也任用了一些親王和文帝舊臣,比如王僧綽就被他任命為新朝的吏部尚書。可沒過幾天,劉劭就在文帝和江湛的遺物中看見了廢立太子的相關文書,發現王僧綽也有參與,立刻將其捕殺,隨後大肆株連,又捕殺了一批公卿。
做完這一切,劉劭總算徹底控制了朝廷,可放眼天下,還是有一個人讓他覺得很礙眼,那就是他的弟弟,手握重兵、駐守五洲的武陵王劉駿(文帝三子)。
劉劭給劉駿的手下沈慶之發了一封密信,命他刺殺劉駿。沈慶之接信後,毫不遲疑地來到武陵王府,說要求見王爺。下人入內稟報,劉駿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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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劉駿的聲音有些顫抖,「就說我病了。」
武陵王話音未落,房門就被撞開了。沈慶之沖了進來,把手一揚,皇帝的密信展開在劉駿面前。劉駿嚇得哭出聲來,乞求沈慶之讓他和老母訣別後再動手。
可劉駿做夢也沒想到,沈慶之並不是來殺他的,而是來幫他奪天下的。
早在沈慶之聽說太子弒君篡位後,就曾對左右說:「太子的幫凶也不過就是那二三十號人,為首的蕭斌跟女人一樣怯弱,其餘將帥更容易對付。此外的人都是被迫的,他們也不想被利用,如今要是輔佐武陵王討伐叛逆,必能大功告成!」
沈慶之看著眼前這個顫慄不止的武陵王,說:「下官受先帝厚恩,而今誅討叛逆之事,當盡力效命,殿下對我的懷疑為何如此之深?」
劉駿聞言,心裡的一顆大石頭終於落地。他擦擦頭上的汗,起身向沈慶之一拜:「家國安危,皆在將軍!」
沈慶之立即讓劉駿召集內外人馬。王府主簿顏竣來到後,對劉駿說:「今四方未知義師之舉,劉劭據有京畿之利,若沒有各地響應配合,這麼做很危險,在下以為,應與各藩鎮協謀之後方可舉事。」
沈慶之狠狠瞪了這個畏首畏尾的幕僚一眼,厲聲對武陵王喊道:「今舉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得參預,何得不敗?殿下應將其斬首示眾!」
劉駿趕緊對顏竣使了個眼色,說:「快,快向將軍謝罪!」
顏竣只好照辦。沈慶之冷冷地說:「你這種人,也只配耍耍筆桿子。」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三月十七日,武陵王劉駿宣布戒嚴,誓師誅討叛逆,同時任命沈慶之為王府司馬,其餘文官武將各有任命。
劉駿舉起義旗後,南譙王劉義宣、雍州刺史臧質、隨王劉誕相繼於駐地起兵響應。
劉劭聽說幾個親王相率發難,不禁冷笑。因為在所有皇子中,只有他自幼熟悉兵事,所以在劉劭看來,這些人想跟他動刀子還嫩了點。他在朝會上對大臣們說:「諸位愛卿只須幫助朕處理文書,不必參與軍事,如有賊寇來侵,朕自當之!不過朕很懷疑,那些亂臣賊子到底敢不敢動!」
三月二十七日,武陵王命顏竣寫就討伐檄文,傳布四方。一時間,各州郡長官與駐守各地的親王紛紛響應。消息傳到建康,劉劭漸生恐懼,才著手部署防禦事務。
四月初一,各路兵馬向建康節節挺進。
參加義軍的各州將士家屬大多住在建康,劉劭準備將其全部斬殺。江夏王劉義恭等人急忙勸諫:「凡是舉大事的人都不顧家屬,況且很多是被迫參與的,現在殺他們的家屬,等於是讓他們的意志更加堅定。」劉劭一聽覺得蠻有道理,也就悻悻作罷。
面對來勢洶洶的義軍,蕭斌坐不住了,勸劉劭率領水軍溯江迎戰,不然至少要進駐梁山(今安徽和縣、當塗縣之間),據險而守。江夏王劉義恭則反對說:「亂賊劉駿年少,沒有軍事經驗,軍隊長途跋涉,乃疲憊之師,我軍應該以逸待勞。倘若遠出梁山,則京師空虛,隨王劉誕的軍隊可能會乘虛而入。如果分兵兩路,則力量分散,不如養精蓄銳,坐待來敵。同時放棄秦淮河南岸,阻扼石頭城北上建康的道路,此乃先朝舊法,不憂賊不破也!」
蕭斌力爭:「劉駿雖然年少,可既然能建這樣的大事,豈能小看他?而今三方人馬同時發難,占據長江上游,沈慶之素來熟諳軍事,帳下柳元景等人也都是驍將,形勢如此,實非小敵。如今須趁人心尚未離散之時,決力一戰,倘若坐守台城,何能久戰?」
劉劭沉默不語。蕭斌還想再言,劉劭卻一擺手制止了他。
蕭斌的心一下子涼了。
劉劭採納了劉義恭的策略,下令焚燒了秦淮河南岸的所有民房與河上的船隻,將居民全都驅趕到北岸。隨後,劉劭每日親自出宮部署軍隊、慰勞將士、整頓船艦,準備固守建康,與義軍在此決一死戰。
四月十一日,劉駿大軍抵達鵲頭。宣城太守王僧達開門迎降,被劉駿任為長史。
十四日,柳元景部的前鋒鐵騎迅速推進到秦淮河南岸,遍送傳單予朝中的文武百官。
十五日,吳興太守周嶠同時接到劉劭封他為冠軍將軍的詔令和隨王劉誕勸他起義的檄文,周嶠左右為難,不知所從,府司馬丘珍孫將其刺殺,以全郡響應隨王劉誕。
十六日,劉駿大軍到達南洲(安徽當塗縣西,長江中小島),沿途州郡望風而降。
十七日,大軍到達溧洲(南京市西南,長江中小島)。
二十一日,柳元景部急行軍隱蔽進駐新亭(建康城西南),命令軍隊在山下紮營築壘。建康城上的觀察哨立刻向上峰稟報敵情,龍驤將軍詹叔兒勸劉劭趁柳元景立足未穩,發兵突襲。
二十二日,劉劭命蕭斌率步兵,褚湛之率水兵,與將軍魯秀、王羅漢、劉簡之等率領精兵共一萬人進攻新亭。劉劭親自登朱雀門指揮作戰。士兵們在開戰前都已得到劉劭豐厚的賞賜,所以士氣高昂。柳元景在水陸兩面同時遭到攻擊,戰鬥非常激烈,雖然將士們頑強抵抗,但形勢非常不利。柳元景不得不把預備隊全部拉了上去,連帳下的親兵侍衛也都投入了戰鬥,左右只剩下幾個傳令兵。
劉劭軍隊的攻勢越來越猛,馬上就要攻破對方的營壘,柳元景敗局已定。
朱雀門上的劉劭眺望著血肉橫飛的戰場,得意地笑了。
忽然間,他聽見戰場上傳來隆隆的鼓聲。劉劭頓時莫名其妙。因為這不是進攻的鼓點,而是撤退的鼓點,並且這鼓點還來自自己這一方。劉劭懵了,戰場上的士兵也都懵了,連柳元景和他的士兵都覺得不可思議。
殺聲震天的戰場忽然沉寂了,只有那撤退的鼓點在一下一下地敲著。敲鼓的人是劉劭的手下將領魯秀。軍令如山。勝利在望的劉劭軍隊不得不全線撤退。
柳元景拔出佩劍,下令打開營壘,大吼一聲,發出反攻的命令,憤怒的士兵們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劉劭軍隊陣腳大亂,撤退演變成了潰逃,掉進秦淮河淹死的人不計其數。
劉劭大怒,立即披掛上陣,親自督戰。在皇帝的督陣下,瘋狂潰退的士兵漸漸止住了逃命的腳步。劉劭遂集合殘部,親自率領士兵向柳元景的營壘發起第二次衝鋒。然而,勝利之神早已在魯秀的鼓點中黯然離去。劉劭的反撲沒有挽回敗局,反而付出了比第一次進攻更大的傷亡。士兵們紛紛掉頭而逃,在爭渡「死馬澗」時互相踩踏,以致屍體堆積如山,澗水為之阻塞。劉劭披頭散髮,揮舞利劍瘋狂砍殺逃跑的士兵。
一個又一個逃兵被他砍倒了,可一群又一群逃兵卻從他身邊洶湧而過。
劉劭無力地垂下手臂。
這場戰鬥的結果是:將軍劉簡之戰死,蕭斌負傷,魯秀、褚湛之、檀和之等將領投奔柳元景,一萬名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一個也沒剩下。
四月二十四日,劉駿大軍到達江寧。次日,力勸劉劭死守建康的江夏王劉義恭單人獨騎投奔柳元景。幾近崩潰的劉劭憤而砍殺了劉義恭的十二個兒子。
二十六日,劉駿大軍終於到達新亭。劉義恭上表,勸請武陵王劉駿即位稱帝。
二十七日,劉駿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拜劉義恭為太尉,錄尚書六條事,南徐州刺史。之後數日,皇帝劉駿陸續大封群臣,帝國新一屆領導班子宣告誕生。
五月初一,雍州刺史臧質率領兩萬人馬趕到新亭與新帝劉駿會合。東線戰場上,隨王劉誕派出的軍隊大敗劉劭手下將領燕欽。
五月初二,臨陣倒戈的魯秀利用他對地形和布防的熟悉,率兵搶渡秦淮河,攻克了劉劭守軍的灘頭陣地。布署在建康城外的王羅漢當即放下武器投降,沿沙洲一線布防的官兵們聞訊四散逃命,器仗盔甲丟棄一地。
當天晚上,劉劭下令關閉六處城門,在門內挖掘壕溝,樹立木柵。建康城陷入空前的混亂。丹楊尹尹弘等文官武將趁著混亂,爭先恐後地出城投降。劉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惱羞成怒地焚燒了皇帝的車駕和衣冠。
稍晚,劉劭的最後一支臂膀、駐守石頭城的蕭斌下令所屬部隊解除武裝,插上白旗出城投降。劉劭聞訊,最後一次行使了皇帝職權,下詔把蕭斌斬殺在軍門前。劉濬眼見大勢已去,勸劉劭裹挾宮中財寶,乘船從海上逃亡,可劉劭不肯。
五月初三,劉駿的先頭部隊輕而易舉地攻破城門,占領東府城。初四,大軍從各個方向攻入皇宮,捕殺了王正見和張超之。士兵們將張超之開膛破肚、掏腸挖心,剩下來的肉也沒浪費,被劉駿的將領們一人一口生吃了。
劉劭從皇宮的西牆攀牆而逃,躲進了軍械庫的一口井中,最後還是被他的侍衛隊副隊長高禽抓獲。劉劭被他從井底提出來時,只問了一句話:「天子(劉駿)何在?」
高禽說:「就在新亭。」
劉劭被押到殿前時,雍州刺史臧質忽然失聲痛哭。劉劭說:「我已為天地所不容,老人家哭什麼?」然後問:「我能被發配遠方嗎?」臧質說:「主上就在附近,自當有處分。」
劉劭被綁到大營,劉駿問他要傳國玉璽,劉劭說:「在嚴道育處。」劉駿搜捕嚴道育,找到玉璽,回頭就把劉劭和他的四個兒子斬於牙門下。
劉劭被殺的時候,劉濬正帶著三個兒子與數十隨從倉惶向南逃竄,不料卻迎面撞上劉義恭和他的軍隊。劉濬下馬,用一種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口吻問劉義恭:「劉駿現在在幹嘛呢?」那口氣好像就跟散步碰到熟人時隨口問你吃了嗎一樣。
劉義恭說:「主上已即位,君臨天下。」
劉濬故作輕鬆地問:「虎頭來得不算太晚吧?」
劉義恭說:「應當恨晚了!」
劉濬笑。可那笑里已充滿恐懼。
劉濬問:「可以不死嗎?」
劉義恭說:「可到行闕向皇帝請罪。」
劉濬說:「不知道能不能賜個一官半職?」
劉義恭說:「這就不知道了。」
押著劉濬走到半路,劉義恭忽然勒住韁繩,挑了一個地方,就把劉濬和他的三個兒子全都砍了;隨後,首級傳送軍營,與劉劭父子的頭顱一起被懸掛起來,屍體扔在鬧市示眾。劉劭的妻子殷妃,以及劭、濬二人的女兒、姬妾等,都被賜死獄中;嚴道育在街市上被鞭殺,並遭焚屍,挫骨揚灰。最後,劉駿下令夷平劉劭的府邸,並將其地掘為水池。
劉劭只當了兩個多月的皇帝,一切就都化成了夢幻泡影。劉駿後來者居上,出人意料地占據了天子寶座。
一個手上沾著父親鮮血的人走了。
一個腳底踩著長兄鮮血的人來了。
據說,前者被視為亂臣賊子,後者被視為正義之士。可在歷史淋漓的鮮血中,我實在看不出二者的界限在哪。如果說劉駿與劉劭之間肯定有某種區別,那也不是什么正義與邪惡,而是勝利與失敗。因為歷史是勝利者寫的,所以勝利往往就和正義劃上了等號。
日出日落。雲捲雲舒。蒼茫厚土把遍地屍骸掩埋。滔天濁浪把一江血水拍散。
劉宋的世道會變好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當「暴力最優者勝」成為權力產生的唯一方式和難以撼動的鐵律時,陰謀與血腥便只能是歷史牢不可破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