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最後一根稻草
2024-09-26 04:57:44
作者: 王覺仁
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馬穎死後僅月余,西晉帝國的第二代皇帝司馬衷吃了一塊有毒的餅,第二天就在顯陽殿駕崩了。
誰在餅中投毒?
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三日後,東海王司馬越擁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馬熾為帝,改元永嘉,是為晉懷帝。
惠帝司馬衷在位十六年,死時四十八歲。
他的死,無論對於帝國還是對於他自己,都是一個解脫、一件好事。
綜觀其一生,在父親武帝的眼中,他是一個傻兒子、一個過渡人物;在母親楊太后的眼中,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需要人呵護的孩子;在妻子賈南風眼中,他是一個廢物、一個擺設、一個戴了無數綠帽子的名義老公;在諸王眼中,他是一個傀儡、一個玩偶、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頂象徵性的冠冕、一件空洞無物的龍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一則百聽不厭的笑話;在歷史眼中,他是一個昏庸皇帝、一個無知天子、一個警鑒後世的反面教材……
他什麼都是,可似乎很少被當成一個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那麼他起碼可以守著一畝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庸幸福,起碼不會三更半夜從被窩裡被人拽起來,逼著簽署殺人的詔書,也不用三天兩頭被人推到兩軍交戰的槍林箭雨中,嚇得魂不附體,更不需要永遠活在歷史中被遺笑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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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卻是一個皇帝,而且君臨天下整整十六載。
這就決定了他所有的幸與不幸。
一千多年來,當人們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時,似乎也不應該忘記,他還說過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陸續發動政變的八王先後死了六王。除了東海王司馬越,就只剩下困守在長安孤城中苟延殘喘的河間王司馬顒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馬越以懷帝名義下詔,徵召司馬顒入朝擔任司徒。
司馬顒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時值深冬,天地一片肅殺。一駕孤獨的馬車緩緩駛離了長安。車裡坐著司馬顒和他的三個兒子。呼嘯的北風吹起了一角車簾,司馬顒最後遙望了一眼長安,淚水忽然模糊了他的眼。其實司馬顒明明知道,此去洛陽凶多吉少,但他別無選擇。因為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個擁兵自重、坐鎮一方的河間王了,只要司馬越一聲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長安夷為平地。
自從趙王司馬倫篡位稱帝後,司馬顒便不失時機地參與了每一次政變。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他覺得距離最高權力僅有一步之遙時,冥冥中總有一種力量把他推離權力中心。他本以為只要把握時機,當皇帝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可奇怪的是他越折騰,局面就變得越糟,到最後非但沒當上富有四海的皇帝,反而連坐鎮一方的藩王資格都喪失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司馬顒至死也弄不明白。
數日後,來自長安的這輛孤獨而惶惑的馬車駛進了新安地界的雍谷。前方忽然出現了一隊人馬,為首的將軍叫梁臣。
梁臣是南陽王司馬模的部下。司馬模是司馬越的親弟弟。梁臣是奉命前來「迎接」他們的。辦完公事後,梁臣即刻帶領人馬絕塵而去。
司馬顒的馬車永遠停在了雍谷。風雪拍打著它。車裡的四具屍體很快就凍僵了。
在八王之亂中喪命的,司馬顒是第七個。
該死的都死了。東海王司馬越笑到了最後。
踏著同姓諸王的鮮血和骸骨,司馬越邁著矯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國權力的頂峰。
他開始呼風喚雨了。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二月,司馬越殺死了曾經多次被立為太子的司馬覃。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三月,司馬越突然派遣軍隊入宮,當著懷帝司馬熾的面逮捕了十幾個大臣,旋即將他們全部誅殺。新皇帝眼睜睜看著自己剛剛培植起來的一乾親信身首異處,只能垂淚嘆息。幾天後,司馬越又將宮中的所有宿衛軍官全部罷免,讓自己手下的將軍和東海郡士兵入宮宿衛。
《晉書》稱,此時的東海王司馬越「專擅威權,圖為霸業。朝賢素望,選為佐吏;名將勁卒,充於已府。不臣之跡,四海所知。」也就是說,司馬越正在加緊積蓄實力,隨時準備篡奪帝位、稱霸天下。
然而,此時此刻的西晉帝國,想稱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國西北,匈奴劉淵於永興元年(公元304年)據左國城(今山西離石市東北)自立為漢王,此後逐年南侵,聲勢日盛,遂於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在平陽(今山西臨汾市西南)稱帝,國號大漢。
帝國西南,氐人李雄亦於永興元年據成都稱王,光熙元年(公元306年)稱帝,國號大成。
帝國東北,鮮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據一方,連年混戰。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則有張昌邱沈之亂,江東有陳敏之亂,鄴城有汲桑之亂,漢中有流民鄧定之亂,南陽有流民王如之亂,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亂……
西晉帝國到處是烽火狼煙。
司馬越還沒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離析了。
自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以來,漢王劉淵的前鋒、安東大將軍石勒便率領他的數萬鐵騎橫掃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十一月,石勒渡過黃河,大軍直逼洛陽。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軍開往許昌迎戰石勒。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二月,石勒攻陷許昌。司馬越憂懼不已,隨即又獲悉懷帝司馬熾發密詔給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討伐他,司馬越頓時急怒攻心,於三月十九日暴斃在項城的行營中。
司馬越一死,晉軍群龍無首,無心戀戰,只好扶著他的棺柩向東海郡(今山東郯城縣北)方向逃竄。堂堂西晉帝國的正規軍,此時變成了一支淒悽惶惶的送葬隊伍。
石勒聞知司馬越死訊,立刻親率一支輕騎兵在後面窮追不捨。四月,石勒在苦縣(今河南鹿邑縣東)寧平城追上了晉軍。石勒一聲令下,兇悍的胡騎呼嘯著衝進晉軍隊伍,開始狂砍濫殺。毫無鬥志的晉軍士兵丟盔棄甲,爭相逃命,被胡騎殺死和自相踐踏而死者堆積如山。
十幾萬軍隊轉眼之間全軍覆沒。
躺在棺材裡的東海王司馬越絕對想不到,他死後,還有十幾萬帝國士兵給他做陪葬。
這天夜裡,石勒剖開了司馬越的棺槨,一把火焚燒了他的屍體。看著熊熊火焰中飄起的縷縷青煙,石勒大聲說:「亂天下者,此人也!吾為天下報之,故燒其骨,以告天地!」
隨著石勒的話音落地,「八王之亂」終於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閉幕詞並不準確。亂天下者,難道僅僅是此人嗎?
這些年來,內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殘,外有異族胡人相繼侵擾,上有軍閥官吏肆機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間又有謀士幕僚上下攛掇……人人惟恐天下不亂,人人都想南面稱尊!要把這一切都歸罪於任何一個人,恐怕不僅是失之武斷,甚至是失之荒謬了。
司馬越死後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晉覆滅。
如果說,西晉帝國是一隻不堪重負而最終被壓垮的駱駝,那麼,東海王司馬越充其量只是最後一根稻草而已。先他而死的七王,難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亂」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難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亂天下者是誰?
答案只有一個:天下人。
【知識點】由於當時封官太濫,平日的販夫走卒、阿貓阿狗都能大搖大擺地登上朝堂,以致每次朝會時,滿座都是貂尾蟬羽裝飾的帽子(王侯大臣的官帽)。時人為此譏諷:「貂不足,狗尾續」。這就是成語「狗尾續貂」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