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2024-09-26 04:57:41
作者: 王覺仁
政變之後,長沙王司馬乂近水樓台先得月,奪取了輔政大權。為了增強實力,司馬乂又與遠在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結成了聯盟,無論政事大小皆與其咨商。
如此結局,完全出乎始作俑者李含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長沙王司馬乂弱小,遲早要被齊王司馬冏幹掉,所以才投靠了河間王司馬顒。他的如意算盤是:唆使司馬顒打敗司馬冏,然後廢掉皇帝,由司馬顒把持朝政,自己隨之飛黃騰達,成為孫秀第二。可如今,司馬乂在朝輔政,司馬穎在外遙控,率先舉事的司馬顒卻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撈著,自己更是白忙了一場。
這一切,司馬顒無法忍受,李含更無法忍受。於是,司馬顒便密令李含等人設計謀殺司馬乂。不料,李含還沒來得及動手,事情便泄露了,旋即被司馬乂捕殺。
司馬顒大怒,遂以清君側為名,派遣張方為都督,率精兵七萬,出函谷關直撲洛陽。成都王司馬穎風聞司馬顒起兵,趕緊發動二十萬大軍南下洛陽。當然,他並不是要來幫司馬乂的,而且要跟司馬顒拼搶勝利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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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司馬乂眼見大兵壓境,情急之下,便把傻皇帝司馬衷推到了南線戰場的最前方。一個多月里,皇帝的車輦一直在槍林箭雨中輾轉。哪裡戰事告急,司馬乂就把天子車駕推到哪裡。這一招果然奏效。張方的軍隊遙見天子車駕,心有顧忌不敢進攻,遂被司馬乂斬殺五千餘人,只好在距離洛陽七里處築壘儲糧,準備打持久戰。
北線戰場上,成都王司馬穎的二十萬大軍也頻頻失利。從八月到第二年正月,軍隊被長沙王司馬乂殲滅並俘虜了六、七萬人。
就在長沙王司馬乂即將獲勝的節骨眼上,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宮廷政變,扭轉了整個局勢。
這一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時任司空的東海王司馬越突然發難,與宮中的禁軍將領合謀逮捕了司馬乂。次日,司馬越脅迫皇帝下詔罷免了司馬乂的官職,把他囚禁在金墉城,同時大赦天下,改元永興。
數日後,張方率兵進入金墉城,將司馬乂扔進火堆,活活燒死。
司馬乂死時,年二十八歲。
八王之亂中喪命的,長沙王司馬乂是第五個。
司馬乂執政之初,洛陽坊間便流傳著這樣一句民謠:草木萌芽殺長沙。果不其然,年輕的長沙王司馬乂沒有活過這個春天。
政變後,成都王司馬穎被任命為丞相,東海王司馬越被任命為尚書令。司馬穎派遣將軍石超率領五萬士兵駐守洛陽的十二座城門,同時將他看不順眼的禁軍將領一一砍殺,全都換上自己的人,並將齊王所立的皇太子司馬覃廢黜,仍為清河王。
做完這一切,司馬穎回到了老巢鄴城,逍遙自在地遙控朝政。
河間王司馬顒為討好大權在握的司馬穎,上表請立司馬穎為皇太弟。隨後,天子御用的衣服車駕便都送到了鄴城。至此,鄴城成了實際上的西晉都城,司馬穎也成了實際上的皇帝。作為回報,司馬穎就任命司馬顒為太宰、大都督,兼領雍州牧。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西晉帝國的這些親王們,沒有一個能夠逃脫這條政治學的鐵律。
司馬穎掌握權力後,緊步前面諸王之後塵,腐敗日漸升級,令朝野再度失望。永興元年(公元304年)秋,東海王司馬越再度發動政變,勒兵進入雲龍門,下詔召集三公和文武百官,宣布帝國進入警戒狀態,共同討伐司馬穎,並恢復司馬覃的太子之位。司馬穎的心腹石超猝不及防,只好狼狽逃回鄴城。
數日後,司馬越自封大都督,傳布檄令,召集了十多萬軍隊北征司馬穎。司馬越跟司馬乂學了那手絕招,把傻皇帝推到陣前,浩浩蕩蕩向鄴城進發。司馬穎的左右一聽天子御駕親征,就勸他出城請降,司馬穎大怒:「主上是為群小所逼,你居然想讓我束手就擒?!」隨即派石超率五萬人馬迎戰。
兩軍在盪陰展開遭遇戰。石超知道司馬穎並不顧忌天子,故而奮勇作戰,大敗司馬越軍。惠帝身中三箭,臉上也挨了一刀。百官和侍從各自逃命,惟有侍中嵇紹站在天子車輦上挺身護駕。士兵們把他拉下車,打算亂刀砍死,傻皇帝忽然大叫一聲:「忠臣也,勿殺!」士兵們說:「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嵇紹遂死於亂刀之下,血濺帝衣。
過後清理戰場,司馬穎的幕僚盧志才在荒草叢中找到了傻坐著的皇帝司馬衷,將他帶回了鄴城。左右要換洗傻皇帝的血衣,這個低智商的皇帝忽然說了一句很多高智商的人說不出的話:「嵇侍中血,勿浣也!」
司馬穎與司馬越鶴蚌相爭,河間王司馬顒趁機坐收漁翁之利,派張方悄悄襲取了京師洛陽,並再次廢黜太子司馬覃。司馬越前方兵敗,後路又被斬斷,只好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封國東海。
西晉帝國的親王們自相殘殺,禍亂天下,蠢蠢欲動的天下人當然會跟著趁亂而起。幽州軍閥王浚坐山觀虎鬥已經很久了,眼看司馬穎與司馬越打得兩敗俱傷,趁勢聯合鮮卑、烏桓的部落騎兵,與東海王司馬越的弟弟東嬴公司馬騰合兵,南下進攻鄴城。司馬穎急遣王斌、石超率部迎戰。胡騎兇猛善戰,王斌、石超節節敗退。
王浚的前鋒很快打到鄴城。鄴中大震,百官和士兵紛紛逃亡。盧志勸司馬穎奉惠帝還洛陽。當時尚有士兵一萬五千餘人,盧志連夜做好了撤退的準備。次日黎明,司馬穎之母程太妃眷戀鄴城,遲遲不願動身,司馬穎也猶豫不決。最後的一萬多人遂譁然四散,司馬穎和盧志只好帶著幾十名騎兵擁著騎在牛車上的惠帝逃往洛陽。
慌亂之中,無人攜帶錢物,惟獨一個宦官身上帶了三千私錢。皇帝實在餓得不行了,就下詔向他借貸,勉強買了些食物裹腹。路上跑得急,皇帝的鞋子也掉了,只好穿上隨從的鞋子。一路狼狽不堪,總算逃到了洛陽郊外的北邙山。張方出城迎駕,看見皇帝,準備下馬跪拜。灰頭土臉的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勸他不用拜了。
連跟一個宦官借錢買吃的都要下詔書,傻皇帝即使再傻,也知道自己這個所謂的天子早就不值錢了,再講究這套虛禮也沒多大意思。
惠帝回洛陽後,手握兵權的張方把持朝政。成都王司馬穎無兵無權,形同廢物。
張方的軍隊在洛陽時間已久,早把這座帝都劫掠得差不多了,大兵們看見再也無利可圖,紛紛吵著要奉惠帝遷都長安。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張方突然率兵闖入宮中,要劫持皇帝西走長安。惠帝嚇得躲進了御花園的竹林中。士兵們把他抓了出來,強行架上車。惠帝嚎啕大哭。張方騎在馬上,跟他點了個頭說:「而今寇賊縱橫,宮中宿衛力量單薄,望陛下駕臨臣的軍營,臣當盡忠竭力,以防不測。」當時大臣們都逃散了,只有盧志一人在側。皇帝眼巴巴地看著他。盧志說:「而今之計,陛下只有聽從將軍了。」
皇帝進了張方軍營,張方就下令士兵洗劫皇宮。窮凶極惡的大兵們衝進宮裡,姦污宮女,爭搶寶物。宮中自魏晉以來的所有珍藏被掃地一空,絲毫不剩。洗劫完了,張方準備一把火把宮室和宗廟都燒了,斷絕眾人回來的想頭。
一百多年前,董卓將洛陽焚為死城的慘烈一幕,眼看又要重演。所幸,此刻軍閥的身邊還站著一個文人。盧志勸張方:「董卓無道,焚燒洛陽,怨毒之聲,百年猶存,何必學他?」
張方這才作罷,隨後劫持惠帝和司馬穎到了長安。
這一回,終於輪到河間王司馬顒坐大了。不久,他就讓皇帝下詔廢掉了司馬穎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馬熾。
永興二年(公元305年)七月,休整了一年的東海王司馬越捲土重來,以「奉迎天子,還復舊都」為名傳檄天下,發兵征討河間王司馬顒。一時響應者甚眾。王浚等人公推司馬越為盟主。司馬穎的舊部公師藩為主子打抱不平,也在河北起兵。司馬顒只好任司馬穎為鎮東大將軍,象徵性地給了他一千名士兵,打發他和盧志一起回老家去招撫叛亂。
司馬越獲四方響應,又得幽州軍閥王浚的胡騎之助,聲勢浩大,揮師直逼長安。司馬顒恐懼,就派人殺了張方,試圖跟司馬越求和。可司馬越仍然一路西進。第二年四月,大軍挺入關中,司馬顒兵敗,單槍匹馬逃進太白山。百官也都落荒而逃,躲在山中以像樹果實為食。司馬越的前鋒祁弘率領先頭部隊殺進長安,其士卒大多為鮮卑人,野蠻兇殘,大肆擄掠,殺了二萬多人。四月十四,祁弘奉迎皇帝東返洛陽。祁弘一走,司馬顒才重新奪回了長安,但是關中各地皆歸順東海王司馬越,司馬顒的長安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七月,惠帝回到舊都洛陽,改元光熙。八月,任東海王司馬越為太傅、錄尚書事;任其堂兄范陽王司馬虓為司空,鎮守鄴城;封王浚為驃騎大將軍,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領幽州刺史。
司馬越獨攬大權後,立即讓皇帝下詔搜捕成都王司馬穎。
成了喪家之犬的司馬穎情急之下,拋棄了老母和妻子,只帶著兩個小兒子渡過黃河,想去投奔老部下公師藩,不料中途被捕,被扔進了鄴城的監獄。
物是人非。曾經高高在上、顯赫一時的成都王司馬穎,而今卻是以一個階下囚的身份回到了這座本來屬於他的城市。
鄴城的新主人范陽王司馬虓只把他囚禁了起來,不忍心殺他。可是,司馬穎的運氣太背。僅僅兩個月後,司馬虓忽然暴病而亡。司馬虓手下的長史劉輿知道這座城是司馬穎的老巢,倘若不殺他,他隨時可能東山再起。所以劉輿秘不發喪,私下做出了一個決定。
大雪紛飛的冬夜,成都王司馬穎站在冰冷而潮濕的牢房中,凝望著狹窄的囚窗外那一角黑暗的夜空。
鄴城的天空讓他既熟悉又陌生。
身後傳來叮叮鐺鐺的鑰匙開門聲。司馬穎沒有回頭。他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獄吏田徽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份「詔書」。年輕的王爺很認真地讀了一遍「詔書」,忽然明白了什麼,抬頭問田徽:「范陽王死了嗎?」
田徽說:「不知道」。
司馬穎又問:「您今年多大?」
田徽說:「五十。」
司馬穎問:「知天命了嗎?」
田徽說:「不知道」。
司馬穎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把目光又轉向窗外。
片刻之後,司馬穎轉過頭來。田徽看見這個年輕王爺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蒼老了,他聽見司馬穎說:「我死之後,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於今三年,身體手足不見洗沐,取數斗湯來。」
兩個兒子在一旁放聲大哭。司馬穎揮了揮手,讓人把他們帶了出去。司馬穎洗沐完畢,把頭髮散開,頭朝東而臥,對田徽說:「動手吧。」
田徽上前,用繩子勒死了司馬穎,隨後又殺了他的兩個兒子。
司馬穎死時,年二十八。
在八王之亂中喪命的,司馬穎是第六個。
司馬穎死後數年,河南開封突然有傳言說他的一個兒子藏匿在民間,年已十餘歲。東海王司馬越聞訊,立刻派人殺了那個孩子。
至於那個孩子究竟是不是司馬穎的後人,司馬越才懶得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