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博弈進行到死——東漢的政治循環局
2024-09-26 04:57:14
作者: 王覺仁
一 外戚:漢帝國身上的癌
外戚是漢帝國身上的癌,從一開始就是。癌細胞擴散了一百多年,最後結出了王莽這顆壯觀的惡性腫瘤,西漢就此一命嗚呼。
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自幼生長在民間,吃五穀雜糧長大,免疫力較強,所以東漢前葉就比較陽光。先有光武中興,後有明章之治,活蹦亂跳了六十幾年。
可是,好景不長。
到劉秀的孫子漢章帝死後,年僅十歲的漢和帝即位,潛伏的癌細胞就又發作了。
章帝死時,年僅三十一歲。年輕的竇皇后臨朝訓政,被尊為竇太后。雖貴為太后,在人前風光無限,可夜深人靜獨守空閨時,卻不免寂寞難捱。想當年,呂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養了一個面首審食其,哀家這麼年輕,就不能找一兩個貼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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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需求就有供給。都鄉侯劉暢是個聰明人,決意填補這個市場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針引線後,劉暢就入宮覲見了太后。四目相對,兩顆心頓時波濤洶湧。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就心照不宣了。於是劉暢便成了後宮的常客,太后召見他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更長。
有個人不高興了。那是太后的兄長竇憲。他可不是擔心太后的名節,而是擔心那小白臉受寵,分享了竇氏的蛋糕。竇憲當即決定對劉暢下手。
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可憐這劉暢軟飯還沒吃上,就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吃了刺客凌厲的一劍。太后聞訊,即令竇憲緝拿兇手。竇憲隨手一扣,就把兇手的帽子戴在劉暢的弟弟劉剛頭上,理由是他們兄弟不和,自相殘殺。太后信以為真,命人遠赴青州審訊劉剛。
這樁謀殺案其實並不複雜,整個朝廷估計只有竇太后一人不知道兇手是誰。只不過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觀。只有尚書韓棱忍不住說了實話:兇手就在京城,捨近求遠,恐怕只會讓兇手恥笑。
青州那邊審不出個子丑寅卯,這邊韓棱還說風涼話,把太后氣得七竅生煙,指著韓棱破口大罵,可韓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對竇氏的驕寵深懷不滿,於是主動接下了這樁沒人想碰的案子。沒過幾天,案情水落石出,竇憲被抖了出來。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竇憲軟禁在宮中。
竇憲知道這回簍子捅大了。親手把一個女人的愛情扼殺在襁褓之中,這罪過可不小。何況還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那罪過就大過天了。儘管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可竇憲摸了摸自己的頸上人頭,還是沒把握說它不會掉下來。
在腦門上摸著摸著,竇憲忽然間靈光一閃。
橫豎是個死,死在沙場上好歹還算個為國捐軀的英雄,可跟小白臉劉暢死在一塊算什麼?更何況,上了戰場還不一定會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勝仗,那竇氏的蛋糕豈不就做大了?!
竇憲於是主動請纓,願意戴罪立功征討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六月,率部出征的竇憲果然在稽洛山大敗北匈奴,殺死匈奴一萬三千多人,俘獲各種牲畜一百多萬頭。匈奴各部率眾來降的,前後共計八十一個部落二十多萬人。大獲全勝的竇憲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護軍班固勒石為文,在塞外三千餘里的山巔上,留下了漢帝國的赫赫聲威和竇憲的不朽功績。
一時間,竇憲聲震朝野。
竇太后下詔,拜竇憲為大將軍,封武陽侯,食邑二萬戶。朝臣們也紛紛阿諛獻媚,奏請竇憲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竇憲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可竇憲卻不急著吃。他知道,地位這東西是爭出來的,可名聲這東西卻是讓出來的。於是,他接受了大將軍的職位,卻態度堅決地辭掉了封侯和食邑。沽名釣譽這一手,竇憲貌似深得王莽真傳。
竇憲還有幾個弟弟,那些日子裡跟他一樣炙手可熱。尤其是擔任執金吾的竇景,他可不像大哥那麼假惺惺。他覺得權力就是拿來用的,人生得意須盡歡。所以那些日子裡,洛陽的百姓和商家們最怕聽見街市上傳來的馬蹄聲。
那是一支在鬧市上橫衝直撞、呼嘯來去的赤衣馬隊。每當他們的身影出現在街角,行人們個個面無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關門大吉。跑不及的美女,當天夜裡就成了他們的老婆。關不嚴實的店鋪,當時就成了免費的自選商場。膽敢多看他們一眼的人,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不過,他們可不是強盜。他們是執金吾竇景的家丁、僕役和門客。
堂堂的東漢帝京,在兇悍的馬蹄聲中搖晃和顫慄。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馬隊揚起的黃塵中屏聲凝氣。還是那個何敞,被塵土嗆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聲咳嗽起來:「竇篤和竇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們的行為太過分了!手上握著守衛京畿的權力,卻用來殘害百姓,濫殺無辜,尋歡縱慾。將來必定像呂后時代的呂祿和呂產一樣被誅殺。」
可竇太后當他喉嚨發炎,就以組織名義調動了他的工作,讓他到山東的海濱勝地療養去了。第二年,太后又封竇憲為冠軍侯,封弟弟竇篤為郾侯、竇環為夏陽侯。竇憲又推辭掉了,並自願鎮守邊塞涼州。
竇憲雖然人在涼州,但茶沒涼。東漢帝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虛設,太后也只是宏觀調控,真正的實權人物是竇憲。於是,從中央到基層的官員們便都緊緊圍繞在大將軍竇憲的周圍。各地刺史、太守、縣令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也都源源不斷地流進竇憲的腰包。
竇憲推掉了區區封侯和食邑,卻贏得更多。
這在圍棋里叫「勢」。以邊角「實地」換取中盤「外勢」。這棋下得好。實地雖現成可撈,可幾目是數得著的;外勢雖犧牲眼前利益,換來的卻是身後廣大的發展空間。如果在中盤繼續穩紮穩打,江山一局可定。
竇憲固然是個博弈高手,可皇帝劉肇這邊的幾顆棋子也不是擺設。現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竇氏集團中那些腐敗分子貪污行賄的證據,隨後一舉將其拿下。一時間,朝廷與地方大員被罷免的達四十多人。尚書僕射樂恢也上書太后,力諫罷黜外戚,由皇帝親政。可太后理都不理,當他是第二個咽喉炎患者,打發他回了老家長陵縣去頤養天年。
竇憲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攪亂了,氣不打一處來,就給管轄長陵縣的省市領導下了個指示。中央指示立刻得到貫徹執行。樂恢在家中服毒自盡。朝臣們頓時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專權。司徒袁安發現這棋是越來越難下了,每次朝見天子都傷心落淚。
永元四年(公元92年)三月,袁安死了。帝國的最後一根頂樑柱倒下了。孤獨的少年天子劉肇站在陰沉沉的天空下,看見綿延的雨幕終日不絕地覆蓋著洛陽的宮殿。
這一年,劉肇十四歲。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將倒塌的漢室宗廟嗎?
袁安死後僅月余,大將軍竇憲就回到了京師洛陽。他當然應該回來了,一個弒君計劃已經緊鑼密鼓地籌備了整整一個春天,他要回來坐鎮指揮。
其實,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宮的一隻籠中鳥了。這幾年,朝臣們懾於竇憲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邊只剩下幾個宦官。按說,要宰掉這隻裝點門面的金絲雀根本不用挑時辰,之所以等到現在動手,一來是老對手袁安死了,二來是小皇帝也快長大了,所以竇憲決定,在小皇帝羽翼未豐之前把他幹掉。
這年春天,竇憲的女婿射聲校尉郭舉、親家長樂少府郭璜,還有竇憲的朋黨穰侯鄧疊、其弟步兵校尉鄧磊等人,都比平日忙碌許多。少年天子劉肇不安地躲在宮殿的楹柱後面,窺視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和叵測的眼神,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攫住了他。
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可現在他唯一的博弈資本,就只有身邊的幾個宦官了。
這些面白無須、柔聲細語的人,能對付得了強大的竇憲集團嗎?
劉肇心裡沒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不久,劉肇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叫鄭眾的宦官身上。這是一個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有一天,劉肇屏退左右,只留下鄭眾,並且在寢殿的內室中與鄭眾商談了很久。
一個絕地反擊的計劃就此出籠。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熱尚未完全退去,洛陽坊間的百姓大多坐在庭前乘風納涼。忽然,街上響起了一陣陣雜沓的馬蹄聲。人們從門縫裡偷偷望出去,只見一個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馬當先地疾馳而過,後面跟著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和步兵。
為首的宦官就是鄭眾。他的行動目標,正是竇憲集團中的核心成員——郭璜父子和鄧疊兄弟。在此之前,皇帝劉肇已經命執金吾和北軍分別駐守南宮和北宮,並下令關閉了所有城門。
當天深夜,毫無防備的竇氏集團被一網打盡,郭璜、郭舉、鄧疊、鄧磊悉數被捕,隨後被殺死在獄中;竇憲被免去大將軍職務,收回印綬,改封為冠軍侯,與竇篤、竇景、竇環一起被遣回各自的封國。
劉肇給太后留了面子,沒在京城把他們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著他們上路。一到封國,使臣們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竇氏兄弟被迫自殺。
一個曾經蕩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將軍,就這樣死在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