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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金黃的秋天,恐怖的秋天

2024-09-26 04:56:48 作者: 王覺仁

  呂后臨朝八年,幾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風招展的劉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幾根插在英姿颯爽的呂姓王旗中間,顯得蔫不拉嘰,無精打彩。八年前那些位高權重的帝國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幾根老骨頭的腰杆也沒像從前那麼剛勁挺拔了,人人對呂后低聲下氣,惟命是從。而與此同時,呂家子弟則個個高官顯爵意氣風發,並且對她忠貞不渝。

  呂后很欣慰。現實世界中看得見的一切都已經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還是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讓她掌控不了,更讓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現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呂后認為這是上天對她的譴責,對左右說:「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呂后這麼迷信,可不能歸咎於當時的人們不懂科學。因為道理很簡單:殺豬的張三看見日食了,種田的李四也看見日食了,他們怎麼不說「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所以說,呂后的迷信只能歸因於她的心虛。

  還有一日,呂后去太廟舉行消災祈福的祭禮,回來的路上,忽然看見一隻通體蒼白的怪犬鑽入她的腋下,隨即消失不見。命人占卜的結果,居然說是趙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後,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傷痛的疾病。

  人對神秘領域都是無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麼大的虧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過殺人越貨,可終歸要償命。所以,人世間的阿貓阿狗們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見日食也不會說這都是我的錯,幻覺中看見鬼怪也不會馬上就生病。

  然而,統治者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塵世的權力蒼白如紙。換句話說,外在的麻煩可以用殺人擺平,可殺人的不安卻無法用權力擺平。所以,人世間的帝王太后們在神秘面前反而更顯得孱弱。

  內在的孱弱其實一直就存在著,只是被外在的強大暫時蒙蔽而已,因此統治者們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這可不是因為他們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們發現: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離他們而去,但內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終戰戰兢兢,充滿了無力感。

  呂后就是這樣子。說到底,「日食事件」的實質不過是心虛導致的杯弓蛇影,而「蒼犬事件」的實質,也不過是杯弓蛇影進而導致的病由心生而已。

  無論呂后如何眷戀權力,她都必須告別生命。這是老天爺最公平的地方。不讓有錢的人用金錢購買生命,也不讓有權的人用權力霸占生命。

  如果說有天意,這就是最大的天意。

  呂后自「蒼犬事件」後就日漸病入膏肓了。彌留之際,她把呂祿和呂產召到病榻前交待政治遺囑。她強調了三件事:第一,劉邦當年立下了「白馬之盟」,在她死後,這麼多呂姓王侯的「權力合法性」就成了一個問題;所以第二,那些帝國元老一定會發難;所以第三,你們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權。

  呂后的最後一道詔命是任命呂祿為上將軍統領北軍,任命呂產為相國兼領南軍。再把呂祿的一個女兒嫁給小皇帝劉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這一切,已經是呂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個夏天的蟬聲逐漸沉寂,秋涼一日比一日更濃。呂雉最後看了一眼長樂宮中那片黃燦燦的陽光,覺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因為這是一個金黃色的收穫季節。

  可是,僅僅兩個月之後,很多呂氏族人將不得不發現,這是他們生命中最為肅殺而恐怖的一個秋天,也是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秋天。

  呂氏集團的第一代領導集體是強悍的。呂后的大哥周呂侯、二哥呂釋之當年都曾為漢帝國立下赫赫戰功,而呂后本人在輔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誅殺功臣的過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呂產的父親周呂侯早年就死於征戰,呂祿的父親呂釋之也死於呂后臨朝的那一年。而今,靈魂人物呂后也死了。於是,貌似強大的呂氏集團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為第二代領導集體的核心人物,呂祿和呂產既無軍事統帥的才幹,又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所以,當他們必須與宗室集團和大臣集團正面交鋒時,內心的焦慮和恐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們畏懼朱虛侯劉章、太尉周勃、丞相陳平、將軍灌嬰;在朝外,他們又擔心齊王和楚王的強大軍隊。因此,儘管他們一心想要先發制人,可一直舉棋不定,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朱虛侯劉章可沒這麼優柔寡斷。呂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齊國出發了。齊王是他的哥哥。劉章要求齊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東牟侯在朝中做內應,共同誅殺諸呂,再擁立齊王為帝。齊王欣然應允,隨即發布討伐諸呂的檄文,率領大軍向西進發。

  相國呂產急忙派遣將軍灌嬰率部迎擊齊王。

  灌嬰大軍到達河南滎陽時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劉氏而不在諸呂,自己如果與齊軍開戰無異於助紂為虐。於是,灌嬰派遣使者告諭齊王與各路諸侯,決定與他們聯手,待呂氏變亂後共同興兵討伐。齊王聞訊後,便將軍隊駐紮在齊國西界,伺機而動。

  這邊的灌嬰和齊王準備後發制人,要先等諸呂出手。而長安城中的呂祿和呂產也想等灌嬰與齊軍開戰後再動手。

  千鈞一髮之際,呂氏集團與宗室集團竟然就這樣按兵不動地僵持著。

  漢帝國走到了一個極其微妙的十字路口。於是,大臣集團當仁不讓地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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