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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血腥的臍帶

2024-09-26 04:56:51 作者: 王覺仁

  太尉周勃和丞相陳平的日子其實不比諸呂好過。中央兵權都在諸呂手上攥著,一旦他們動手,任你幾朝元老也要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收拾諸呂的唯一辦法,就是褫奪他們的兵權。

  可這又談何容易呢?

  老謀深算的周勃和陳平決定採取迂迴戰術進行智取。

  呂祿在朝中有一個過從甚密的好友叫酈寄。呂祿歷來很信任這個朋友。只要掌握了酈寄,事情就成功了一半。當時,酈寄的父親曲周侯酈商年事已高且臥病在床,周勃和陳平便以此為突破口,派人劫持了酈商,從而要挾酈寄。

  酈寄無奈,只好乖乖背下周勃和陳平寫給他的台詞,隨後去找呂祿,語重心長且推心置腹地對他說:「這個天下是呂后幫高祖一同打下來的,所以劉氏封王和呂氏封王其實都是名正言順的。現在的問題在於,足下一邊配著趙王印又不去封國就任,一邊又當著上將軍統領軍隊留駐長安,這不能不引起大臣與諸侯們的猜疑。依我看,足下何不歸還將軍印信,把軍隊交給太尉?而後和大臣們訂立盟約,前往封國。如此一來,齊國軍隊必撤,而大臣們也能心安,足下就能高枕無憂地統治方圓千里的王國。這是子孫萬世都可永享的福澤啊!」

  呂祿畢竟只是一個政壇上的暴發戶,從一開始就沒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他最大的焦慮,是如何保有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而不是如何當上皇帝。所以,他並不願意和劉氏宗室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周勃和陳平正是看穿了這點,才為他量身訂製了這麼一個溫和的策略:想保有既得利益不一定要拼得魚死網破,有時候退一步反而海闊天空。

  酈寄的此番說辭讓呂祿頗為受用。他當即表示可以採納這個溫和的策略。

  

  呂祿壓根就沒想到,這是一個溫柔的陷阱。

  因為,在權力的角斗場上,從來就沒有和局。從當年呂后率領呂家子弟一步步蠶食劉氏江山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過河的卒子,沒有回頭的機會,也沒有握手言和的可能。換句話說,在政治的博弈場上,你不能在吃掉對手的大部分籌碼後卻撒手不玩,說什麼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你要麼吃掉對手的最後一塊籌碼,也就是他肩膀上的腦袋,要麼把你自己的輸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想摟著贏來的籌碼全身而退,那你就錯了,權力的角斗場上沒有這樣的遊戲規則。

  呂祿知道自己沒有運籌帷幄的本事,就不敢擅作主張,趕緊去找呂家的老人們商量。老傢伙們七嘴八舌,也拿不定主意。只有呂祿的姑母呂嬃是個明白人。當呂祿把他交出兵權的打算告訴呂嬃後,呂嬃頓時預感到災難的降臨。她知道,眼前的呂祿根本不是那些帝國元老的對手。呂氏一族的富貴到頭了。

  呂嬃憤怒地凝視著呂祿,一字一頓地說:「你身為堂堂的上將軍卻想放棄軍隊,呂家的人從此沒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呂嬃說完,轉身走進了內堂。片刻之後,呂祿無比詫異地看見,呂嬃懷抱著一大堆金銀細軟走了出來。還沒等呂祿回過神來,所有的金銀珠寶都已經被她拋落在堂前的空地上。

  秋日的陽光靜靜地灑在庭前。看著光芒四射的遍地珠寶,呂祿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然後他聽見呂嬃說:「我沒有必要再替別人保管它們了。」

  數日之後,呂嬃的預言就變成了現實。

  九月初十。一個普通的秋日早晨。呂王府的下人們還在低頭打掃一夜的落葉,風塵僕僕的郎中令賈壽就敲響了呂王府門上的銅環。

  賈壽剛剛出使齊國回來。他給相國呂產帶來了一個十萬火急的消息。

  「灌嬰叛變了!」賈壽剛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對呂產說,「呂王啊,你沒有趁早去封國,就算現在想走,恐怕也來不及了。將軍灌嬰已經和齊、楚聯手,準備向西反攻,諸殺呂氏。而今之計,您只有趕緊率兵入宮,挾持天子,控制中樞。事不宜遲啊!」

  賈壽的這幾句話,一舉打破了呂劉之間相持多日的僵局。

  呂產不得不孤注一擲了。

  可呂產斷然沒有想到,這席話已經被站在門外的御史大夫曹窋一字不漏地聽了去。

  曹窋一大早進入相國府,原本是找相國議事的。可方才偶然間落入他耳朵的幾句話讓他明白,他不需要再向這個相國稟報什麼國家大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政變即將發生,還有什麼比這更危急的國家大事呢?!

  曹窋一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相國府。

  這天早晨,呂王府的下人們肯定會發現,一大清早這幾個大人走路的速度,比之昨夜那場來去匆匆的疾風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曹窋第一時間把事情稟告了太尉周勃和丞相陳平。

  周勃立刻行動起來,一連下了三道命令。首先,他命令掌管符節的大臣拿著符節假借帝命,跟隨他去北軍軍營。其次,他命令酈寄去詐取呂祿的將軍印信。最後,他命令曹窋急赴未央宮,讓宮中守衛把守殿門,無論如何不能讓呂產進入宮殿。

  酈寄馬上找到呂祿,說:「皇上已經派太尉去監守北軍,要你前往封國就任。你快點辭去上將軍職務,把印信歸還,離開京師。要不然就大禍臨頭了!」

  天真的呂祿根本沒意識到人家的屠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依然無比信任這個經常陪他狩獵遊玩的知心朋友。他乖乖解下上將軍的印信。那一刻,呂祿的眼前肯定閃現過自己高坐在趙國王座上永享福祿的一幕。

  周勃持著皇帝符節,又佩帶著上將軍的印信飛馬馳入北軍軍門,召集所有將士,振臂高呼:效忠呂氏的人袒露右胸,效忠劉氏的人袒露左胸!

  這已經不是一道需要動腦筋的選擇題了。以太尉的威信,加上皇帝的符節,再加上上將軍的印信,沒人會選擇前者。

  片刻之後,太尉周勃就看見了一望無際的左胸。

  與此同時,丞相陳平已經通知了朱虛侯劉章。劉章趕到北軍,周勃讓他監守軍門。

  周勃幾乎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將攻防事務布置停當。

  此刻的呂產幾乎已是瓮中之鱉。雖然南軍還在他手裡握著,但是大臣與宗室已經擰成一股繩,並且嚴陣以待。相形之下,諸呂仍然是一盤散沙。雖說勝負還在未定之天,但形勢對呂產已經非常不利了。

  呂產率人趕到未央宮時,看見殿門緊閉,防範森嚴。他一下沒了主意,在殿門前徘徊不定,進退兩難。曹窋一看,疾馳飛報太尉。周勃立刻命劉章率兵一千多人,進宮去保衛皇帝。

  劉章率兵趕到時,正是日落時分。殘陽如血,把未央宮映照得一片通紅。

  雙方展開廝殺。劉章率領的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而呂產只帶了一干隨從官吏。勝負很快就見出分曉。呂產眼看頂不住了,掉頭逃跑。此時突然狂風大作,到處一片飛沙走石。呂產的手下陣腳大亂,紛紛放棄抵抗。

  喪魂落魄的呂產慌不擇路,竄到郎中府後,居然躲進了廁所。

  望著呂產倉惶而逃的背影,劉章的胸中快意洶湧。他提著寒光閃閃的利劍,一步步逼近郎中府的吏廁。

  他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了很多年了。當年為了一泄心頭之恨,他殺掉一個微不足道的呂姓官員都要冒著被呂后砍頭的危險。而今,一個堂堂的相國、呂氏集團的領袖,卻躲他面前那座骯髒的廁所內簌簌顫抖。

  劉章仰望著陰霾亂卷的天空。耳邊怒吼的北風仿佛一個個劉氏冤魂憤怒的哭訴。

  空中划過一道閃電。

  廁中閃過一道寒光。

  一道血柱從相國呂產的喉嚨噴出。鮮紅的液體飛濺在吏廁污穢的牆上,飛濺在朱虛侯劉章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最後落在呂產自己絕望的眸中。

  躲在未央宮中的小皇帝劉弘聽說呂產一死,馬上明白自己應該把寶押在哪一方了,趕忙派使者持皇帝符節去慰問劉章。劉章一看,正好可以用皇帝符節去誅殺諸呂,就想奪取符節。使者不肯交給他。劉章乾脆就坐上使者的車輦,憑著皇帝符節一路飛馳,無人阻攔,進入長樂宮斬殺了衛尉呂更始,隨後回到北軍向太尉復命。

  周勃連忙起身,向劉章行禮祝賀,大喜道:「呂產是心腹大患,他這一死,天下可安!」

  是夜,太尉周勃的手下傾巢而出,兵分數路,連夜搜捕所有呂氏族人。

  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長安城內人喧馬嘶,火把通明。坊間的百姓們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大大小小的那些呂氏府邸中不斷響起驚恐而迷惘的哀嚎。

  那些慘切的哭泣飄蕩在長安城的上空,一夜不絕。

  是日深夜,所有人犯收捕到位後,太尉周勃一聲令下,無論男女老幼,全部斬殺。呂祿和呂嬃是留到第二天才被捕殺的,他們比其他呂家人多做了一夜好夢。

  周勃為何在九月初十夜裡,偏偏把這兩個核心人物漏掉了?以周勃的細心和謹慎,不至於是因為疏忽。那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周勃故意要把他們兩個留到最後。或許,周勃覺得把他們一刀結果就太便宜他們了,所以在消滅他們的肉體之前,要先讓他們在堆積如山的呂姓族人的屍體面前,體驗種種痛苦、絕望、悔恨、內疚、憤怒、恐懼,讓他們死得比任何一個呂家人都更為痛苦和艱難。

  呂后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基業,就這樣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轟轟烈烈的呂氏時代宣告終結。

  其實,呂后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因為,她固然可以利用手中的無上權力授予呂氏族人官職和爵位,給他們一切榮華富貴,可她無法給他們膽識、謀略、智慧、經驗、才幹。反過來看,呂后縱然可以剝奪大臣和宗室的權力和王位,可她卻剝奪不了他們內在的經驗、秉賦和實力。

  大臣和宗室之所以在這場政爭中贏得這麼漂亮,確實是因為諸呂太缺乏內在實力了。呂祿的胸無大志、輕信於人、優柔寡斷、目光短淺等等缺陷,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明顯。而呂產也好不到哪去。在這場政變中他一連犯了四個致命的錯誤:

  第一,倉促舉事,走漏了風聲卻渾然不知。

  第二,各行其是,沒有及時聯絡諸呂採取統一行動,甚至連他已經發動政變呂祿都還不知道,而呂祿已經被詐取了兵權他也不知道。

  第三,麻痹大意。呂產似乎沒有調動南軍一兵一卒,而只帶了一干隨從官吏就想奪取未央宮。

  第四,行動遲緩。周勃已經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呂產才率人趕到未央宮。

  不過,在鐵板釘釘的必然性之外,我們也不應忘記那些不可或缺、甚至是舉足輕重的歷史的偶然。比如,在賈壽敦促呂產舉事時,若沒有曹窋的那張隔牆之耳,歷史的面目或許會全然不同。

  九月十八,齊王撤兵。同日,灌嬰班師回朝。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誰來當皇帝?

  被呂后扶立的傀儡小皇帝肯定是不算數的,必須找人把他換掉。

  有人推舉齊王,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嫡長孫。可立刻引來一片反對聲。大臣們說:「呂氏當政,幾乎毀了宗廟社稷、殺盡了功臣名將,如今齊王的舅舅駟均暴戾如虎,假若扶立齊王,就等於重新製造一個呂氏之禍。」

  又有人提出淮南王劉長。可同樣的問題是,劉長年少,母家必然又會坐大。

  最後大家想到了代王劉恆,一致決定立他為帝。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兒子,且在宗室諸王中年齡最大,為人仁孝寬厚,而且他的母親又恭謹善良。

  其實,這些只是表面原因,還有一個內在原因大家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劉恆的母親薄氏家系凋零,不至於再度發生外戚之禍。朝臣們於是派出使者迎請代王。劉恆幾番辭讓猶豫之後,終於在閏九月二十九日抵達長安。

  剩下來的事情就是清理皇宮了。劉章的弟弟、東牟侯劉興居自告奮勇,和太僕滕公一起進入未央宮,把小皇帝劉弘請上了車輦。

  可憐的小皇帝上了車後,還天真地問滕公:「你這是要把朕帶到哪去呀?」滕公說:「出外暫住。」當天夜裡,小皇帝劉弘就被殺死了。

  這個世界有時候很大,大到哪個角落死了個人根本沒人知道。這個世界有時候也很小,小到沒有一個孩子的容身之地。

  當天夜裡,代王劉恆登基即位,是為漢文帝。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卒,其後的景帝在位十六年。在這三十九年中,國家安定,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經濟繁榮,史稱「文景之治」。

  天下百姓們仰望了六百年的太平盛世,終於呱呱落地了。可是,有多少人會看見它身上纏繞的那條血腥的臍帶?

  太史公在《史記?平準書》中,曾經以生動的筆墨描述了「文景之治」所帶來的漢初社會的盛況:「漢興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

  這是怎樣繁榮的一幅太平景像啊!

  百姓豐衣足食,無論城鄉的倉廩都裝滿了糧食,國庫充實而有盈餘。中央金庫里的錢不知有多少萬,以至穿錢的繩子都朽斷了,銅錢散亂得無法統計。國家儲備糧一年一年地反覆堆積,以至於倉庫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而腐爛了。百姓家家有馬,鄉村牛馬成群。所以人人自愛,很少犯法,都以仁義為先而不屑去干恥辱的勾當。

  「文景之治」所積累下的雄厚的國家資本,終於孕育出漢武帝這個輝煌的大時代。

  數十年後,當漢武帝劉徹登上長安城頭,看見自己的帝國如日中天的時候,他是否會回望歷史?是否還會依稀看見,漢帝國初生時的那輪朝陽,曾經鮮紅如血?

  【知識點】呂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記載的皇后和皇太后,也是歷史上第一個臨朝稱制、權傾天下的女人。雖然在很多正統史家眼中,呂后是外戚干政、牝雞司晨的始作俑者,因此頗為人所詬病,但從國計民生的角度來看,呂后執政期間還是做出很大貢獻的,可以說為後來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堅實基礎,正如司馬遷所言:「政不出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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