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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呂雉的創意和手段

2024-09-26 04:56:42 作者: 王覺仁

  惠帝剛剛即位的這一年,戚夫人的災難就降臨了。

  呂后將她囚禁在永巷。從蛛網盤結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見一方陰暗而逼仄的天空。當年謀廢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將來沒有好日子過了。可此刻的她並不知道,更深的災難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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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后拿下戚夫人後,便派遣使者去召趙王。而此時趙王身邊的丞相,就是那個口吃的周昌。當年劉邦就擔心,自己百年之後,勢單力孤的趙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憂。近臣趙堯獻策,應該在趙王身邊安置一個強而有力,而且是呂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懼的人物,做為趙王的相國。

  劉邦問:「哪個人合適?」

  趙堯說:「周昌。」

  趙堯說得沒錯。當年出於公心,周昌反對立趙王為太子,而今當他窺見呂后的殺機,也會同樣出於公心保護趙王。

  說話不繞彎的周昌對呂后的使者說:「高帝把年幼的趙王託付給我,而我聽說太后歷來怨恨趙王母子,現在召趙王去,他恐怕就回不來了,我不敢讓他去。而且,趙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詔。」

  如是幾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頂著。

  呂后勃然大怒——我召不來趙王,我還召不來你周昌嗎?!旋即下令將周昌徵召回朝。周昌萬般無奈,只好奉命。周昌前腳剛走,呂后的使者後腳就把趙王帶走了。可呂后萬萬沒有料到,趙王如意走到半路,竟然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帝、她的兒子劉盈。

  劉盈把趙王如意接進皇宮後,終日與他形影不離。無論行住坐臥、飲食起居,劉盈始終沒讓如意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看著這對異母兄弟成雙入對的背影,呂后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這麼多年都忍了,還會在乎這幾天嗎?

  呂后把掌心裡的一包粉末重又掖進袖中,在每一個晨昏耐心等待。

  轉眼就是冬天了。一個雪後初霽的早晨,劉盈早早醒來,一眼就望見即將放晴的天色。該舒展舒展筋骨了。這樣的日子,數不清的野兔和山雞都會從蟄居多日的洞裡跑出來,在雪地上追逐陽光。

  劉盈已經穿戴齊整,可如意還睡得十分安詳。劉盈便打消了叫醒他的念頭。

  還這麼早,母后應該仍在寢中,如意應該沒什麼危險。劉盈這麼想著,跨上狩獵的坐騎,飛也似地馳出了宮城。此時的劉盈當然不知道,呂后這一天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時候,一群小宦官肩扛手提著一大串獵物,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後面回了宮。劉盈很是興奮。他要讓如意嘗嘗燉兔湯和烤野雞的滋味。可是,如意永遠嘗不到了。

  一隻酒盅翻倒在寢宮的案上,旁邊躺著永遠醒不來的趙王如意。

  看著這一幕,劉盈肝腸寸斷,追悔莫及。

  毒死趙王的興奮還沒消退,呂后就頗具創意地進行了快感升級。兒子太軟弱了,她要讓他鑑賞一下她創造的行為藝術,見識見識權力遊戲中失敗者的下場。因為一個真正的皇帝,必須學會在殘酷中成長。

  呂后把劉盈帶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說是要讓他參觀某種東西。劉盈懵懵懂懂地跟隨母親來到臭氣熏天的豬圈旁,看見裡面有一團醜陋不堪的東西在蠕動。

  劉盈捂著鼻子,弱弱地問:「這是什麼?」

  呂后的眉毛輕輕一揚,說:「人豬。」

  人豬?!劉盈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知道畜牧業何時開發出了這個新品種,不得不再仔細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他依稀產生了某種可怕的感覺,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呂后等得不耐煩,乾脆把謎底揭曉:「這是戚夫人。」

  這小子太不長進了。呂后說出答案的時候,不免有些掃興。她為了安排這堂現場教育課,不知廢了多少腦筋。她先是讓人砍下戚夫人的一雙手,覺得不過癮,就再砍掉一雙腳,剩下一堆肉團的時候,她基本上滿意了,可隨即又看見了戚夫人的那雙眼睛。

  這是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就像是一泓可以把人吞沒的深潭。當它波光流轉之際,沒有哪個男人不為之神魂顛倒。當年,高祖皇帝日夜流連在這一泓美麗的深潭中樂而忘返,呂后就只能夜夜獨守空閨,看蠟燭淚盡,聽更漏聲殘……想起這一切,呂后的憤怒越發不能遏制。她一聲令下,波光漣灩的深潭立刻變成了兩個血窟窿。戚夫人一陣比一陣悽厲的慘叫聲也讓她覺得膩煩,於是又灌她喝下啞藥,再熏聾了她的耳朵。

  「傑作」完成了。欣賞著這隻垂死掙扎、奄奄一息的「人豬」,呂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沒想到,當劉盈聽到「戚夫人」三個字的一剎那,淚水立刻奪眶而出,片刻後居然開始嚎啕大哭。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劉盈回宮後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年多,而且還派人對她說:「這種事不是人幹的。雖說我仍然是母后的兒子,可這皇帝我不當了!」

  從此,劉盈再也不上朝了,天天用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管他什麼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老子無關,愛誰誰吧!

  呂后氣得七竅生煙。

  可是,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氣爽的日子,劉盈的兄長、齊王劉肥到京城來看望皇帝。劉盈很高興有人來陪他喝酒,隨即設宴款待。賓主落座時,劉盈可不管旁邊的母后是什麼臉色,硬是讓劉肥坐在上座,說你是大哥,咱就按家裡的規矩辦。

  這對異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熱。觥籌交錯之際,呂后給左右使了個眼色。片刻後,侍從端上一壺酒,給齊王劉肥斟了滿滿一盅。

  呂后的賜酒讓劉肥受寵若驚。他趕緊端著酒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要向呂后敬酒。就在這時候,劉盈也一把抓過酒壺,咚咚咚把自己的酒盅也倒滿了,然後跟著劉肥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呂后臉色驟變,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正當哥倆畢恭畢敬地大念祝酒辭時,呂后騰地立起身來,走過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劉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著手裡頭的酒盅,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慄。

  這老女人在玩什麼啊?

  心念電轉之間,劉肥明白了。他連忙打了幾個酒嗝,順勢往旁邊一倒,手裡的酒盅也跟著打翻在地。緊接著,劉肥就打起了很響的呼嚕。手下人一看王爺醉了,趕緊把他抬回了家。

  劉肥撿回了一條命,立刻派人暗中打探,事實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盅毒酒。劉肥越想越後怕,覺得自己大難臨頭,再也甭想活著離開長安了。左右看出了他的憂慮,就湊上前來耳語了一番。劉肥頻頻點頭,眼下也只能這麼辦了。

  幾天後,呂后的女兒魯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筆意外的饋贈——齊王把他封國內的城陽郡獻給了她。呂后笑了,這小子還算識相。隨後,呂后親自賜宴招待齊王,跟他又痛痛快快喝了一回。當然,這回沒人再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來,日子過得很快。在酒色中縱情享樂的皇帝劉盈,日子就過得更快。惠帝七年秋天,劉盈就告別了他不喜歡的帝國和母后,徹底解脫了。

  唯一的兒子死了。呂后卻只是一副乾哭的樣子,沒有一滴眼淚。

  她在想什麼?

  只有一個人窺見了她的內心。那就是侍中張辟強。他年僅十五歲,卻繼承了其父張良的政治智慧。他發現惠帝一崩,帝國權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頭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權在握的帝國元老,一頭是一個生性多疑、心懷怨懟且孤單落寞的老女人。這種一邊倒的局面必將影響政權的穩定。所以,要避免輕的那一頭強烈反彈的唯一辦法,就是主動替她那一頭加上幾個砝碼。

  張辟強把這一切告訴了左丞相陳平。陳平深以為然,遂向呂后請求,拜任她的內侄呂台、呂產、呂祿為將軍,統領帝國的中央軍隊:南軍和北軍。這意思明擺著:軍事大權歸你們呂家,而行政權仍歸大臣。大家扯平了。

  呂后高興了。她一高興,那延遲了多日的喪子的淚水,才終於潸潸而下。

  這就是政治人物的隱忍功夫。為了權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給它設計一個具有延遲效應的開關——淚水是有的,可既要讓它看情況而止,也要讓它看情況而流。

  惠帝死後,小太子即位。無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輔佐,於是呂后正式從幕後走到台前,臨朝稱制。從此,朝廷政令一律出自太后。

  躊躇滿志的呂后覺得自己發飆的時候到了。她向丞相們攤牌:要立呂家子弟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當年的「白馬之盟」抬了出來。

  呂后深長地看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右丞相一眼,馬上把臉轉向其他大臣。

  她不相信滿朝文武都會像王陵這樣不懂得與時俱進;她更不相信,那個入土多年的糟老頭子當初的幾句牢騷,還抵得過現在她手中生殺予奪的大權!

  當呂后看向左丞相陳平和絳侯周勃的時候,這兩個閱盡滄桑的帝國大佬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刻高聲回答:「當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權封呂家的子弟為王,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就對了嘛!呂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沒幾個明白人。

  罷朝後,義憤填膺的王陵攔住陳平和周勃,厲聲質問:「當初高帝歃血為盟時,你們不在場嗎?現在你們縱容迎合太后,違背盟約,將來有何臉面到九泉之下去見高帝?!」

  陳平和周勃相視一笑,說:「像今天這樣面折廷爭,我們不如您;至於說顧全大局,安定劉氏基業,恐怕您也不如我們。」

  兩人說完揚長而去。

  王陵木立在朝堂外空曠的廣場上,望著浮雲變幻的蒼天,心裡忽然空空蕩蕩。

  不久,呂后罷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職,讓他去給那個傻乎乎的小皇帝當太傅。王陵苦笑,乾脆託病,辭職不幹了。

  此後的四年之中,呂后共封四個呂氏子弟為王,六人為侯。

  當然,儘管她經營呂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採取的手段卻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呂氏之前,一般都會先封幾個功臣後代或者惠帝的後宮子嗣;然後在封呂氏子弟的同時也封劉姓子弟。又比如有時候她想封之前會對大臣們做一些暗示,然後在大臣們的一致請求下表示同意。

  劉氏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沒有人覺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國的皇宮裡,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遲早會泄露,而皇宮裡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長大了。有一天,他就聽說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關乎他的身世。原來,他並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當年後宮一個無人注目的妃子。因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養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個妃子就死了。因為她必須得死。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尖銳的憤怒。這種憤怒尖銳到一舉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護機制。他沒有仔細看看身邊到底站著多少個宮女和宦官,就讓自己的憤怒脫口而出:「皇后怎麼能害死我的生母呢?害死我母親的兇手又怎麼能讓我當她的兒子呢?!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後,有朝一日定會讓她血債血償!」

  我們說過了,有人的地方秘密遲早會泄露,而皇宮裡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此刻,站在小皇帝身邊的這幾個宦官和宮女,就絕不是什麼吸音材料。

  於是,當這番咬牙切齒的質問和宣言從這個稚嫩的口腔發出之後,便以不低於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氣里傳播,很快落進了呂后的耳朵里。

  這還了得!小小年紀就如此囂張,將來如何駕馭?呂后立刻著人把他抓進了永巷,然後發布詔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亂,已不能擔當社稷,應該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確是病了。病在他個性發育得太早,而自我保護機制又發育得太晚。在帝國皇宮如此險惡的地方,這種發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種致命的病症。

  幾天之後,小皇帝正趴在囚房裡看老鼠打架。突然間,有人破門而入。小皇帝驚愕地抬起頭。他那因恐懼而張大的瞳孔里,映現出幾個手執利刃的黑衣宮人的身影。隨後,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很快,呂后又立了個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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