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喪鐘為誰而鳴?
2024-09-26 04:56:30
作者: 王覺仁
一個政治同盟就這樣締結成功了。趙高、李斯和胡亥經過密謀,決定毀掉遺詔、秘不發喪。他們將嬴政的屍體藏在轀涼車中,車前安排了幾個親信宦官,百官奏批、飲食供應等,一切如常。時逢暑熱,屍體腐爛,他們便命人裝上一石鮑魚,藉以掩蓋屍臭。
車隊十萬火急地回奔咸陽。與此同時,李斯偽造了兩份詔書:一份假稱由丞相接受始皇遺命,宣布立胡亥為太子;另一份賜給長子扶蘇,命胡亥和李斯的親信火速將詔書送到上郡的蒙恬軍營。
使者宣讀詔書的那一刻,扶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扶蘇與將軍蒙恬率數十萬將士屯邊,已十年有餘,卻不能前進一步;士卒多死傷,卻無尺寸之功!而且屢屢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作所為。朕還聽說,他因為不能回咸陽當太子,便日夜怨恨。扶蘇為人子不孝,今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一同在外,不加匡正,一定是參預了陰謀。蒙恬為人臣不忠,亦賜死,軍隊交給副將王離。
很顯然,這是莫須有的罪名,也是一個並不太高明的騙局。可是,素以「仁厚」著稱的扶蘇偏偏就深信不疑。而在這種時候,仁厚就是愚蠢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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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詔書,扶蘇淚流滿面。他知道父皇一貫薄情,可沒想到竟如此絕情!就因為自己曾屢次勸諫他施行仁政,他就要致自己於死地,而且還連累了戰功赫赫並且忠心耿耿的蒙恬將軍!
扶蘇萬念俱灰,踉蹌著走進內室,拔出佩劍準備自刎。蒙恬衝進去一把按住了他:「陛下在外巡視,沒有確立太子。派我率領三十萬大軍駐守邊疆,公子擔任監軍,這是天下的重任。如今只憑一個使者的一紙詔書就自殺,怎知其中沒有詭詐?請公子再請示一下,若是真的再死也不晚!」
此時,使者已經跟進內室頻頻催促。扶蘇搖搖頭對蒙恬說:「父親賜兒子死,還要請示什麼!」話音剛落,他的利劍已經割破了自己的喉嚨,鮮血飛濺到蒙恬臉上。
蒙恬悲憤不已,堅決不聽從詔令,拒不自殺。使者命人將他五花大綁,交給軍法吏,囚禁於陽周(今陝西子長縣)。隨後,李斯的親信留在軍營負責監督軍隊,胡亥的親信快馬加鞭地趕回去向太子復命。
聽到扶蘇已死的消息,趙高、李斯和胡亥大喜過望。可趙高和李斯還有一層隱憂,蒙恬一日不死,他們便一日不得安寧。不但蒙恬得死,他在朝中擔任要職的弟弟蒙毅也必須死。於是趙高對胡亥說:「先帝當初欲舉賢,立你為太子,就是蒙毅極力阻撓,依我看應該把他除掉。」胡亥當即下令逮捕了蒙毅。
這一年的初秋,車隊終於回到咸陽。始皇帝嬴政肯定沒想到,他出巡時帶著長生不死的夢想,回來後卻已是一堆臭氣熏天的腐肉。
朝廷正式發布了始皇帝駕崩的消息,隨後太子胡亥登基,是為秦二世。趙高被任命為郎中令。李斯也保住了丞相的位子。
站在帝國的權力巔峰上,三個人相視一笑。這場兵不血刃的政變,史稱「沙丘之變」。
趙高復仇大計的第一步,至此取得圓滿成功。
數日後,秦二世的使者帶著賜死的詔書來到了蒙毅的牢房。詔書稱:「先帝欲立太子,而你卻非難他。如今丞相認為你不忠,論罪應當族誅,朕不忍,乃賜你一人死。這已經很幸運了,你自己了斷吧。」
蒙毅大感冤屈,極力辯解,最終被使者所殺。
接下來輪到蒙恬。詔書稱:「你的罪過已經很多了,而你的弟弟蒙毅犯了重罪,依法又牽連到了你。」言下之意,你蒙恬十惡不赦,死有餘辜。
蒙恬憤然道:「我們蒙家,自祖父至今,為秦王朝立功三世(蒙驁、蒙武、蒙恬),而今我率三十萬大軍在外,雖然身遭囚禁,但我的勢力足夠發動叛亂!我之所以自知必死卻仍堅守大義,是因為不敢辱沒先人的教誨,不敢忘記先帝的大恩!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沒有二心,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一定是有孽臣欺君罔上、倒行逆施!我今天所說的話,並不是為求自己免於一死,而是希望以忠言直諫而死,願陛下能考慮天下萬民的福祉!」
使者面無表情地說:「臣奉詔對將軍執行刑法,不敢以將軍之言轉告皇上。」
蒙恬最後仰天高呼:「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
一代名將就此喝下毒藥,含冤自盡。
政治上與軍事上的潛在威脅都消除了。二十一歲的胡亥名副其實地成了大秦帝國的新主人。他看著偉大的父皇嬴政給他留下的大好河山,情不自禁地對身邊的趙高說:「人生在世恍如白駒過隙,我既然君臨天下,就想充分滿足耳目聲色之所好,窮盡心思欲望之所樂,上安宗廟下安百姓,永久地享有天下,直到我壽命終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嗎?」
此刻的趙高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他復仇計劃的第二步——殺秦子孫。
趙高說:「請陛下注意,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都有所懷疑。陛下剛剛登基,這幫人心裡都憤憤不平,我恐怕會產生變亂,總是膽戰心驚,惟恐沒有好下場,陛下如何享受快樂?」
胡亥大為惶恐:「那怎麼辦?」
趙高說:「樹嚴刑,立峻法;滅大臣,遠骨肉;盡除先帝之故臣,安置陛下之親信。如此,陛下方可高枕無憂,縱情享樂!」
胡亥笑逐顏開:「好計!」
隨後的日子裡,秦朝宗室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十二個公子被屠戮於咸陽,十個公主被分屍於杜縣(今陝西西安市東南),所有財產全部充公,受誅連治罪者不計其數。
看著大屠殺中飛濺的血光和四處滾動的人頭,趙高心裡只想著四個字——快意恩仇!
劫後餘生的宗室成員日夜活在巨大的恐怖之中,胡亥的一個兄長公子高想逃亡,可又怕被族誅,彷徨無計,只好上書二世,惟求自裁。他說:「先帝在世時,臣去皇宮,就賜給我飲食;離開皇宮,就賜給臣車輿;御用的衣服,臣得到賞賜;御用的馬匹,臣也得到賞賜。而今先帝賓天,臣本應殉葬,卻沒能做到,這是為人子的不孝,為人臣的不忠。不孝不忠者,沒有面目活在這世上,請允許臣追隨先帝,但願能葬在驪山山麓,請陛下垂憫!」
胡亥拿著上書給趙高看,笑著說:「有這麼急著尋死的嗎?」趙高回報給他一個同樣燦爛的笑容:「人臣憂死而不暇,就沒有心思謀反了!」胡亥當即准了公子高的請求,並賜十萬錢作喪葬費。
法令日益嚴苛,群臣人人自危。二世胡亥又大興土木建造阿房宮,修築直道、馳道,是故賦斂愈重,戍徭無已。天下餓莩遍野,百姓怨聲載道。
趙高復仇計劃的第三步——「亡秦天下」開始啟動了。
他成功地促使胡亥施行了暴政,同時也就成功地把恐懼、仇恨和叛亂的種子播撒到了帝國的四面八方。趙高知道,這最後一個環節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龐大的。要讓那些恐懼、仇恨和叛亂的種子破土而出需要時間。不過,趙高有的是耐心。
三十年都等了,還在乎多等三年嗎?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七月,亡秦的第一把烽火由陳勝、吳廣在大澤鄉(今安徽宿州市東南)點燃。他們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聲吶喊是草根階層的政治宣言。它從此激盪在二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成為一代又一代無產者用暴力換取資源再分配的勃勃動力和精神指南。
陳勝、吳廣率領九百名戍卒攻克了大澤鄉,隨後一路西進,接連攻陷銍縣(今安徽宿州市西南)、酇縣(今河南永城市)、苦縣(今河南鹿邑縣)、柘縣(今河南柘城縣)、譙縣(今安徽亳州市)、陳縣(今河南淮陽縣),戰車發展到六七百輛,騎兵一千多人,步兵數萬人。
一時間,各地民眾紛紛誅殺當地官吏,響應陳勝。越來越多仇恨和叛亂的種子頂破了秦帝國貌似堅硬的凍土。
趙高笑了。他聽見,亡秦的喪鐘敲響了。
當東方的使者十萬火急地趕到咸陽向二世奏報時,胡亥頓時大發雷霆,馬上把這些使者扔進了監獄。他並不是因為有人造反而生氣,而是因為有人把造反的消息告訴他而生氣。
有這樣一個皇帝跟趙高配合,大秦的滅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後來又有東方的使者到,胡亥偶爾也會問起造反的情況。使者們說:「沒人造反,只不過是一群偷雞摸狗的盜賊而已,早就被地方官逮捕肅清了,沒什麼值得擔心的。」
胡亥滿意地笑了。
直到陳勝的前鋒將領周章率領一支戰車千輛、步兵數十萬的強大兵團殺進函谷關(今河南靈寶縣東北),進抵戲水(今陝西臨潼縣東北)時,秦二世胡亥才猛然清醒過來。
「怎麼辦?」他召集群臣,張惶失措地問。
少府章邯說:「叛軍已兵臨城下,人多勢眾,徵調附近駐軍已來不及了,只有釋放驪山的苦役,交給他們武器前往迎擊。」
章邯率部出征,周章戰敗,大軍退出關外。胡亥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而,距陳勝、吳廣起兵僅僅兩個月後,各方的加急戰報便紛紛飛向咸陽——劉邦在沛縣(今江蘇沛縣)起兵;項梁、項羽在吳縣(今江蘇蘇州市)起兵;田儋在齊國故地起兵……
胡亥的帝座尚未坐熱,抗秦的烽火已經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