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趙高:潛伏三十年
2024-09-26 04:56:27
作者: 王覺仁
深夜的平台行宮闃寂無聲。
白天的暑熱已完全退去,趙高走出皇帝寢殿,深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這麼多年來,他似乎從沒有這麼暢快地呼吸過。明亮的月光下,趙高遙望著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巒,低頭凝視著沙丘平台的一草一木,眼中不知何時已噙滿淚水。趙高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樣的時刻站在自己的故鄉——趙國。
三十年了。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埋藏在趙國公子趙高的心中已經整整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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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一幕腥風血雨,似乎永遠在他眼前飄蕩……那一年,秦國的鐵騎瘋狂地進攻他的家鄉。城破之日,許多無辜百姓慘遭蹂躪和殺戮。年僅十幾歲的趙高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抓到秦國充當苦役,受盡種種欺凌和非人的折磨。回想起兒時所享受的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趙高仿佛墮進了地獄。可他覺得只要一家人能夠在一起,再大的苦難也可以忍受。可突然有一天,秦兵不由分說地抓走了他的父母,父母當天就雙雙死在了大牢里,趙高和兄弟們悲痛欲絕。第二天,更深的災難接踵而至。他和兄弟們均被處以宮刑,去了勢,成了不男不女的閹人。趙高被送進秦宮當低級宮役,和他的兄弟們分開了。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讓趙高萬念俱灰,他想到了死。可他斷然沒有想到,不久後他的幾個兄弟便都先他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死因,就像他根本不知道父母親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一樣。
就在那一刻,趙高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他孤零零地佇立在秦國的大地上,面向蒼天立下一個誓言:這一生,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趙高一定要復仇!他要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地活下去,但只為一個目的而活——
殺秦子孫而亡其天下!
沒錯。他趙高無權無勢,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可他有一腔刻骨的仇恨,有一顆浸泡在仇恨中的心。更重要的是,他還有一顆頭腦。
夠了,這就夠了。
從此以後,宮裡的人們發現趙高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堅硬的目光變得謙恭而柔和;他緊繃的嘴角鬆弛了下來,掛上了一絲永不懈怠的媚笑。他的腰永遠為上司彎著,他的心思永遠跟上司轉著。很快,趙高擺脫了低賤的雜役工作,調任宮廷文書之職。職務之便使他能夠大量地接觸秦國的典籍。趙高牢牢把握機會,日以繼夜地撲在典籍上,尤其是刑政律法。幾年後,秦宮中沒有人不知道一個叫趙高的宦官。他不但精通刑律,而且為人謙遜,辦事賣力,腦瓜子靈活。總之,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年輕人才。當時的秦國尚未統一天下,正是大舉徵用人才之際,嶄露頭角的趙高終於成了秦王嬴政的近侍宦官。通過多年的觀察,嬴政認定這是一個忠誠而能幹的人,便把趙高擢升為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事(掌管秦王的兵符和印璽)。至此,趙高終於進入了秦國的權力中樞。在所有人的眼中,趙高成了秦王身邊的大紅人,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
然而,對趙高來說,這才只是剛剛開始。秦帝國建立後,始皇帝要為幼子胡亥配備一個老師,趙高自然而然地兼任了這個職務,開始教導胡亥決斷各種獄訟案件。從這時起趙高心中就浮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如何才能讓這個不學無術、貪圖享受的胡亥繼位當皇帝?
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那麼他趙高的復仇大計就有可能一舉實現。但是,始皇帝有二十幾個兒子,而胡亥又是幼子,想讓他當皇帝,除非出現奇蹟。
奇蹟能出現嗎?
趙高再一次祈求上蒼。要邁出這重大的一步,依靠人力是絕對辦不到的。趙高需要的是天助。讓趙高意想不到的是,上天居然這麼快就施以援手,這麼快就讓這個極度眷戀生命的始皇帝永遠閉上了眼睛!而且讓他死在了沙丘——這片趙國的故土之上。
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這絕對是天意!
趙高面朝蒼天喃喃自語:這是天譴,這是嬴政對天下百姓犯下了累累罪行後必然遭受的天譴!嬴政啊嬴政,是天要滅秦,非關趙高也!我趙高只不過做了我應該做的。
趙高從袖中取出那面贏政賜給長子扶蘇的遺詔,在月光下緩緩展開:與喪,會咸陽而葬。
趙高冷笑。儘管嬴政與扶蘇不睦,可他最終還是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沒有把皇位傳給他寵愛的幼子胡亥。這份詔書實際上就是命扶蘇即位。憑良心說,扶蘇一旦當上秦二世,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皇帝。他肯定會一改始皇帝的苛政,寬刑減賦,與民休息,遵循儒學思想,建立王道仁政。
可惜啊,扶蘇你沒有機會了。因為詔書在我手中,你未來的命運也就在我手中,整個大秦帝國的命運此刻都在我趙高的掌握之中。扶蘇,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因為你是始皇帝嬴政的長子,所以,你必須死。
而胡亥呢?趙高一想起這個只知享樂不知政治為何物的紈絝子弟就想笑——放眼天下,還有誰比胡亥更適合當這個秦二世呢?!
趙高把詔書重新收回袖中。感謝我吧胡亥,不用多久,我就能讓你當上大秦帝國的主人。
贏政崩殂的第二天,是胡亥的一個幸運日。
趙高進來的時候,臉上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公子,皇上去世了,沒有詔令封諸公子為王,惟獨給了扶蘇一封信。等扶蘇到了咸陽,馬上會即皇帝位,而公子連一寸封地都沒有,該怎麼辦?」
胡亥有些茫然的看著趙高,嘆了口氣:「這事也只能如此了。我聽說,聖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賢明的父親最了解他的兒子。父皇直到去世仍不分封諸子,有什麼話好說?」
趙高搖了搖頭:「不然!如今天下大權、生死存亡都操在公子、我和丞相李斯之手,希望公子抓住這個機會。況且,駕馭臣子和向人稱臣,統治別人和被人統治,豈可同日而語?」
胡亥心裡一動,趙高想幹什麼?
儘管已經有一層意外的驚喜悄然湧上心頭,但他還是努力壓了一壓。胡亥說:「廢長立幼,是不義;不奉父詔,是不孝;才能淺薄而強奪君位,是無能。這三種行為都違背道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亦將覆亡。」
扯吧你!趙高在心裡笑,看來小子跟了我這麼些年,還是學了點東西,那就讓我再給你上堂課。「臣聽說商湯、周武殺其主,天下稱義,不為不忠;衛君弒父,而孔子載其德,不為不孝。做大事不拘小節,行大德不必謙讓。若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請公子放手干吧!」
胡亥心裡樂開了花。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我胡亥能坐這個天下。看來跟著你趙高還真是跟對了人。不過有個問題不太好辦,那個老謀深算的李斯要是不答應,這事能成嗎?胡亥瞥了趙高一眼,發出一聲喟然長嘆:「父皇剛剛去世,喪禮未辦,怎麼好以此去勞煩丞相呢?」
趙高站了起來,拍了拍袖子說:「沒錯,這事要和丞相商量,不然恐怕成不了,不過請公子放心,我這就去跟他談。」
在趙高的計劃中,丞相李斯是最關鍵的一環,也是最不容易接上的一環。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在政壇上混了這麼多年,什麼世面沒見過?他是不會輕易就範的。不過,趙高有把握。因為他知道:丞相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弱點,關鍵看你能不能抓住。這麼多年,我趙高是幹什麼的?滿朝文武哪個人身上的死穴,能逃脫我趙高的法眼?
趙高用一種陰沉的臉色來見李斯。
皇帝賓天,太子未立。在這個微妙的時刻,李斯預料到來者不善。
趙高開口了:「皇上臨終賜扶蘇詔書,讓他到咸陽主持葬禮,並立他為皇位繼承人。詔書未送,皇上已薨。這事沒人知道,現在,立扶蘇繼位的遺詔在胡亥手裡,確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說怎麼辦吧。」
李斯心中一緊。莫非這閹宦想篡改始皇遺詔,立胡亥為帝?!李斯一臉正色,厲聲說:「趙高,你怎麼說這種亡國之言?這種事豈是我們臣子可以談論的?」
趙高知道李斯有些措手不及了。現在不能讓他做更多的思考,必須直指他的死穴。趙高盯著李斯的眼睛,說:「丞相,您自己估量一下,您和蒙恬相比,誰的本事更大?誰的功勞更高?誰更能深謀遠慮而不失誤?天下人更服膺誰?又是誰跟長子扶蘇的交情更深,更獲信任?」
李斯一震。這是五把匕首,刀刀插在他的軟肋上。
這些問題又何嘗不是他李斯的焦慮呢?毒啊,這閹宦的眼睛真毒啊!李斯看著趙高那一對狹長的細眼,感覺那裡面深不可測。李斯點點頭:「沒錯!你說的這五個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可我倒想問問中車府令大人,你這麼逼我是什麼意思?」
趙高笑了:「丞相您知道,趙高不過是一個卑下的雜役,因為略熟刑訟律法而僥倖獲得皇上賞識。我在宮中管事二十多年,還沒見過被秦國罷免的丞相和功臣有把封爵傳到第二代的,最終都難逃被誅殺的下場。您知道,在皇帝的二十幾個兒子中,長子扶蘇剛毅勇武,知人善任,他即位後,必定以蒙恬為相。到那時候,您是絕對不可能揣著通侯(秦二十等爵中最高等)的印綬告老還鄉的,這是明擺著的事!」
趙高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李斯。可李斯面無表情。趙高心中冷笑,我知道,我的話句句說到你心坎上了。你臉上越是靜如止水,表明你心裡越是翻江倒海。這麼多年了,我看你們這種人都是倒過來看,啥時候看走眼過?「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讓他學習律法多年,」趙高接著說,「他的為人我最清楚,慈仁敦厚,輕財重士,表面木訥,心裡聰明,皇上的二十幾個兒子沒人比得上他的,他繼位最合適,我勸您還是考慮一下,做個決定。」
李斯忽然變了臉:「您該幹嘛幹嘛去,我奉主之詔,聽天之命,沒什麼好考慮和決定的!」
火了,終於火了,喜怒終究形之於色了!趙高想,這就證明你快撐不住了。趙高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危險的道路,往往能抵達安全之地;而看上去安全的道路卻很可能通向危險。丞相是聰明人,難道還拿不定主意?」
李斯憤怒地看著眼前這個面白無須的人,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亂了方寸。他的氣定神閒與胸有成竹讓李斯十分詫異。此人的道行之深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這麼些年了,自己怎麼就沒發現身邊藏著一頭如此險惡的大尾巴狼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閭巷的一介布衣,承蒙皇上厚愛,任我為丞相,封我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那就是把社稷的安危存亡交給了我,我豈能辜負皇上?忠臣只要做到不怕死就夠了,人臣各守本份吧。您不要再說了,別讓我李斯成為罪人。」李斯說完站了起來,顯然已有送客之意。
趙高對他的逐客令置若罔聞,繼續說:「我聽說所謂聖人就是能適應無常變遷、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之人。世事不定,何有一成不變之法?如今天下之權力與命運皆懸於胡亥,我趙高很清楚他的心志。您為何遲遲看不出來呢?」
我何嘗看不出來?我李斯看得太清楚了!他胡亥是誰?是一個逍遙公子,是對你言聽計從的學生,是你手上的幌子和傀儡!他要是當上皇帝,你趙高就掌控了天下,到時候連我這丞相都得看你的臉色!可是……李斯轉念一想,要是讓扶蘇當皇帝會怎麼樣呢?我和扶蘇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我施行的是法家的嚴刑峻法,他崇尚的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他要是登基,八成是讓蒙恬當丞相。到時候,我李斯怎麼辦?我的爵位、我的富貴、我的子孫、我的一切……怎麼辦?結局會不會比胡亥當皇帝更慘?
李斯頹然坐了回去。莫非我真的老了?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優柔寡斷、患得患失了呢?我李斯的晚節,難道真要載在這個閹宦的手上嗎?
李斯垂下腦袋,喃喃地說:「我聽說晉國廢立太子,三代不寧;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商紂誅殺親人,不聽勸諫,國為廢墟、社稷荒蕪。三者皆逆天,故宗廟傾覆。我李斯還是人哪,怎麼能參與篡位的陰謀……」
趙高知道,李斯的防線已經全面瓦解,只須最後一擊,他必定徹底崩潰。
「丞相要是聽我的,」趙高說,「就可以長保爵祿,世世代代稱王稱侯。倘若您放棄這個機會,不從我言,那必定禍及子孫,我實在替您寒心!聰明人是能夠轉禍為福的,丞相到底打算怎麼辦?」
李斯重新抬起頭來時,臉上已經掛著兩行清亮的老淚。他仰天長嘆:「唉……我李斯偏偏遭遇這樣的亂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在何處安身立命呢?」
死?這天下第一怕死的是嬴政,第二就是你李斯吧?趙高心中冷笑不已,你李斯也配談「以死效忠」?!
趙高回來的時候沉默了一陣子,把胡亥急得幾欲抓狂。
許久,趙高露齒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去通知丞相,他豈敢不從!」
一陣狂喜讓胡亥幾乎窒息。他聽得很清楚,趙高剛才沒稱他「公子」,而是稱「太子」。以此可知,回咸陽後,他就要稱呼自己「陛下」,天下人都要稱呼自己「皇上」了!
胡亥覺得人生真美好,陽光真明媚,老天真開眼,趙高趙老師——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