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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語成讖:李斯的末日

2024-09-26 04:56:33 作者: 王覺仁

  嬴政屍骨未寒,天下卻已分崩離析,丞相李斯不得不向胡亥勸諫:「關東群盜並起,朝廷發兵討伐,所殺者甚眾,卻仍然制止不了。群盜之所以紛紛而起、屢禁不止,是因為戍邊、漕陸運輸和各種差役太多太苦,而賦稅太重。請陛下暫停修築阿房宮,減省四邊的屯戍和物資運輸等差役。」

  胡亥馬上又生氣了,對李斯說:「我曾聽韓非子說過堯舜的故事,他們富有天下,卻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門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時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終於累死在外,葬於會稽,即使是奴隸的勞苦也不會比這更厲害了!難道貴有天下的人就要這樣作賤自己嗎?這是沒出息的人幹的,不是聰明人做的事。聰明人享有天下的時候,只求全天下都順從他一個人,這才是貴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夠隨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幫我出出主意,看要怎麼辦?」

  聽到秦二世這番不可救藥的話,李斯真有些發暈。此時章邯等人又向他發出彈劾,說他長子李由擔任三川(郡治在今洛陽市東北)郡守,卻讓叛軍在轄區內攻城掠地並且一路向西攻到關內,而李由竟然無力阻截;而且天下叛亂四起,李斯身為丞相也難辭其咎。

  

  李斯慌了。

  他顧不上保大秦天下了。此刻的當務之急是要先保自己的富貴。

  李斯隨即上書說:「所謂賢主,必能全面施行督察責罰之統治術,他能專制天下而本身不受任何制約。所以申不害說:『擁有天下而不能為所欲為,這就是把天下變成了自身的枷鎖』。像堯舜大禹等人可以說是荒謬到極點了,他們就是以天下為枷鎖的人啊!這是他們不懂督察責罰之術的緣故。所以韓非子說:『母慈會有敗家子,家嚴才沒有頑奴』。為什麼?這是嚴刑峻法的必然結果。只要嚴明法紀,全面施行督察責罰之術,群臣百姓自顧不暇,哪裡還能叛亂呢?這才是帝王的統治術啊!」

  胡亥大喜。從此稅賦更重,律法更嚴,凡是向百姓抽稅最重的就是好官;每天受刑而死的人堆積在街市上,殺人最多的就是忠臣。胡亥笑著說:「若此,則可謂能督察矣!」

  胡亥在玩火。趙高決定將他架空,然後把這片亡秦的熊熊大火燒得更旺些。

  他對二世說:「天子之所以尊貴,僅是因為群臣只能聞其聲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稱為『朕』。而且陛下年紀輕輕,未必什麼事都懂,現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對獎懲有處理不當的地方,就會在群臣面前暴露短處,那就無法在天下人面前顯示您的聖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宮中,讓臣與幾個熟悉法律的人來處理政事就夠了。」

  胡亥樂得逍遙自在,於是一頭跳進深宮的酒池肉林中,把政務全部交給了趙高。

  趙高終於獨自駕馭了整個大秦帝國。

  雖然這架帝國馬車已經在朝著深淵疾馳,可他還是瘋狂地揮動著鞭子。他要讓它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死亡。為了這最後一步的順利實施,他還必須設法除掉一個人。

  那就是李斯。

  眼看趙高一手遮天為所欲為,而胡亥日復一日縱情享樂,年過花甲的李斯不禁為帝國的前途憂心忡忡。

  這個天下是他幫著秦王嬴政一步一步打下來的,這個史無前例的集權制帝國也是他幫著始皇帝一點一滴建設起來的。如今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怎能不痛心疾首?可是,如果要挽救帝國,他勢必要傾盡全力與權宦趙高展開一場生死博弈,也勢必要處處違背二世的旨意下大力氣整肅朝綱。這麼幹值得嗎?李斯搖了搖頭。

  代價太大了。要拯救帝國,他就得押上他目前所擁有的一切。李斯不敢冒這個險。

  自己走到今天容易嗎?

  李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在楚國上蔡的鄉間當小吏,鬱郁不得志。每當看見廁所內的老鼠吃著髒東西,碰到人和狗就嚇得四處亂竄時,就很有同病相憐之感。後來看到糧倉里的老鼠,不但有永遠吃不完的糧食,還住著寬廣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驚擾。李斯不禁大為感嘆:「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一個人有沒有本事其實就跟老鼠一樣,只不過看他處在什麼環境罷了!

  李斯當時就樹立了一個志向:這輩子只當「倉鼠」,誓不為「廁鼠」。

  當他終於找到秦國這個大倉庫,並費盡心機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倉鼠」後,他對於來之不易的這一切是何等珍惜啊。比如有一次,兒子李由請假從三川回咸陽,李斯在家裡大擺酒宴,文武百官都來赴宴,家門前的車馬數以千計。李斯不禁感嘆道:「唉!我曾聽荀子說過——『事物最忌太過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個平民,小巷裡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極人臣,富貴絕頂……」李斯最後感嘆說:「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物極必反,我真不知道將來的歸宿在哪裡啊!

  從那時候起,他就變得小心翼翼了。趙高當權的這段日子以來,李斯明明知道,他如此任意妄為只會加速帝國的滅亡,可李斯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因為他知道,如果他挺身而出,只會加速自身的滅亡。

  然而,李斯的沉默並沒有使他逃脫厄運。

  因為趙高出手了。對趙高來說,當初沙丘之變時李斯是他計劃中必須接上的一環,可如今,李斯則是他計劃中必須拆掉的一環。

  趙高給李斯設了個套,讓他自己往裡鑽。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說:「現在盜賊紛起,皇上卻只顧大興土木,縱情於聲色犬馬。臣想要諫止,無奈地位卑賤。這其實是您丞相的事,您為何不進諫呢?」

  李斯心裡大為感嘆。這趙高終於回頭了——他終於知道,他和二世如果再不收斂,這帝國就覆亡無日了。

  李斯面露難色地說:「我早就想進諫啦,可現在皇上不坐朝廷,隱居深宮,我有話也傳達不了,想要覲見也沒機會。」

  魚上鉤了。趙高說:「您要真想進諫的話,我一趁皇帝有空就告訴您。」

  於是,每當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飲玩樂之際,趙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宮門外要求覲見。如是五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來,偏偏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他就來請示匯報。丞相難道是瞧不起我嗎?還是故意難為我呢?」

  眼見時機成熟,趙高說道:「沙丘之謀丞相也有份,現在陛下已經立為皇帝,可丞相併沒有更加尊貴,恐怕他心裡早已在盤算裂地封王了。還有一件事,陛下沒問,我也不敢說。楚地盜賊陳勝那幫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們在楚地公然橫行,經過李由鎮守的三川郡時,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擊。我甚至聽說,他們之間還有文件往來,因為沒掌握確切情況,所以不敢告知陛下。況且丞相在宮外,權勢比陛下還重。」

  胡亥聽信了趙高的話,就派人暗中調查李由與盜賊勾結的情況。

  李斯聞訊,終於知道自己被趙高賣了。他立刻上書二世彈劾趙高,說他大權獨攬,架空皇上,有竊國篡位之野心,遲早會叛亂,就像當年齊國的田常一樣。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整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的胡亥,現在最信任的人只有趙高。他回復李斯說:「先帝早逝,我又沒什麼見識,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斷送天下了。我不把國家託付給趙高,還能託付給誰?!況且他精明強幹又清正廉潔,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別廢話了。」

  李斯不甘心,繼續上書大罵趙高。胡亥嫌煩,乾脆把李斯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趙高。

  趙高說:「丞相最擔心的就是我趙高,我死了,他肯定篡位。」

  胡亥說:「那李斯就交給你了。」

  李斯最恐懼的一天來臨了。

  趙高親自出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賓客全部逮捕下獄。李斯苦心經營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貴,一夕之間化作了夢幻泡影。

  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李斯沒想到,自己當年那無端的感嘆最後竟一語成讖。他更沒想到,自己位極人臣後已經變得如此戰戰兢兢、臨深履薄,最終還是逃不開身敗名裂的下場。

  趙高親自審訊李斯。在大板拷打了一千多下之後,李斯終於屈打成招,承認自己參與了叛亂。可李斯不甘心,便向二世上書陳述自己的「七大罪狀」,實際上是列舉自己對秦國的七大功勞:臣擔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經三十多年了!臣初至秦,國土還很狹小,先帝時領土不過千里,士兵幾十萬。臣竭盡綿薄,謹奉法令,暗中派遣謀臣遊說諸侯;又暗中擴張軍備,整頓政教,任用人才,尊重功臣,盛其爵祿。所以能脅迫韓國、削弱魏國,擊破燕國、趙國,消滅齊國、楚國,最終吞併六國,俘虜他們的國君,擁立秦王為天子。這是臣的第一條罪狀!秦帝國的土地並非不夠廣大,可臣還是致力於北上驅逐匈奴、南下平定北越,來顯示秦國的強大。這是臣的第二條罪狀!尊重大臣,盛其爵位,來培養他們的忠誠。這是臣的第三條罪狀!立社稷,修宗廟,以彰顯君主的賢明。這是臣的第四條罪狀!統一文字、度、量、衡,頒布於天下,以樹立大秦的威名。這是臣的第五條罪狀!修築馳道,興建宮觀,以使得君主滿意。這是臣的第六條罪狀!寬刑罰,薄賦稅,讓君主獲得民心,使萬民擁戴、至死不渝。這是臣的第七條罪狀!

  奏書當然是到了趙高手上。

  趙高看也不看,只說了一句話:「囚犯豈能上書!」

  李斯身陷囹圄之後,趙高就像貓玩老鼠一樣著實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滿腹冤屈,有機會必然翻供,所以略施小計,就讓李斯死了這條心。

  趙高指使自己的黨羽假扮成御史、謁者、侍中等各種身份的官員,前後十幾批去輪番審訊他。李斯以為機會來了,每次都翻供,否認自己參與叛亂。可每次翻供的結果是遭到更嚴酷的拷打。

  李斯頂不住了。有一次終於不再翻供,承認了之前的供詞。可他萬萬沒想到,這次來驗證口供的卻不是趙高的爪牙,而恰恰是二世皇帝派來的人。

  趙高拿到這份最後的供狀時,嘴角掠過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笑容。他將判決遞了上去,胡亥高興地說:「多虧了趙君啊,不然我被丞相賣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七月,曾經伴隨始皇帝馳騁天下、叱吒風雲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斬於咸陽。臨刑前,李斯發出了一生中的最後一次感嘆。這聲蒼涼的感嘆遂成經典,無數次地被後世史家與文人轉引於各種著述之中。

  據《史記》載,李斯邁出監獄的那一刻,忽然回頭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頭來憧憬的只是一種常人的幸福。這種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瑣碎。任何一個小老百姓,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放下手中的農活,帶上兒子,牽黃犬,出東門,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千載之下,萬世之後,都曾經有、也仍然會有無數的李斯重新經歷這樣的一刻,重複發出這樣的感嘆。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無數的李斯們,還會不會在自己生命當中的某一天忽然間自慚形穢,熱切地憧憬著「倉鼠」的幸福?

  我想,他們大抵還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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